石破
“溫水煮青蛙”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詳,它其實是人類弱點的一個形象比喻。問題:為什么當“鍋里還是溫水”時,“青蛙”不早點往外跳?
在饑餓年代,我們很容易感受到被餓死的風險,因而千方百計要吃飽肚子?!叭耸氰F,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少吃一頓飯,強烈的生存焦慮就會隨之而來。但當溫飽代替了饑餓,我們對肥胖的風險卻不是那么敏感,因為你的身體不是因為哪一頓飯而胖起來的,它是長期地、緩慢地、不知不覺地儲存了過剩的,甚至是有害于自身的能量。
正因為現代社會中的風險和威脅是以這種“延遲的危害”面目出現的,所以它不會在最初就引起人們的重視—當它還只是“潛在的危害”時,它就像小孩子的哭鬧一樣是合法的、可以容忍的或單獨的、微不足道的,人們很難感受到它對于人類生命及地球環境的不可抗拒的威脅。
而且,現代性的風險和威脅,往往在最初是逃脫人類感知能力的—我們對霧霾天氣的恐懼與厭惡程度,遠遠大于對水及土壤中積累的毒素和污染物的擔憂,因為后兩者不太容易被直接感知到,而實際上它們比霧霾更難治理。但,雖然今年環保部將大氣、水、土壤污染防治確定為“三大戰役”,李克強總理也表態要“下大力氣防治空氣霧霾和水、土壤污染”,但不管是政府的決策及行動、輿論的引導及公眾的關切重點仍然是集中在霧霾治理上。
由于潛在風險的不可感知性、潛在傷害的不可見性,它們最初被我們知道,是出于科學家的解釋和大眾媒體的傳播,因此,它們也更依賴于這兩者對潛在風險的界定和建構,從而使得某一類或某幾類風險可以被突出、被夸大,也可以被壓制、被消減。比如放射性污染、現代文明病等等,它們可能會以觸目驚心的方式呈現,也可能被人們漫不經心地忽略。
現代性風險的這種特點,不可避免地引起了利益集團對于“界定風險的權力”的爭奪—每一個利益團體都爭相通過對風險的界定和詮釋來獲取利益,規避責任—規避被踢出局或利益受損的風險。
比如“生態治理”問題,林業部門認為是林業的事,水利部門認為是水利的事,環保部門則主要搞“三廢治理”,但實際上,“生態治理”不但是生態環境問題,還是社會、經濟發展問題,是個綜合性、系統性、長期性的問題,任何對于單一的原因及后果的過分強調,都是一種典型的“局部性誤診”。
幾年前,我曾去西北采訪沙塵暴問題。因為北京春季的沙塵天氣頻繁,有些地方的官員就嚇唬說:“北京的沙塵暴都是從我們這兒出來的,中央政府得出錢讓我們治理!”內蒙這樣說、寧夏這樣說、陜北也這樣說。但我采訪到的一位科學家卻認為:“說‘沙塵暴是從哪兒來的’這個說法不準確,不科學—它不是像人拿東西似的,從這個地方拿到那個地方,凡沙塵暴出現后所經過地方的物質它都攜帶的有;由于地形、氣團的不同,沙塵暴也無法有比較經常的一些線路。”
“溫水里的青蛙”不早往外跳,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我們無力與自己賴以生活的制度作斗爭。雖然人類生活已與大自然格格不入,但個體能夠完全駕馭和改變的東西其實并不多。在這個前提下,大眾輿論對風險和威脅的過量強調,引起的反而會是受眾的無能為力感和麻木不仁感。人們會僥幸地想:“這種事只會發生在別人身上,不會發生在我身上。”而“潛在的威脅”一旦變為活生生的現實,它對人類生存系統所引起的傷害往往就很難逆轉了—“鍋里的水”一燒開,“青蛙”想跳也跳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