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明
渝南的W市,它本是挖煤的礦區,人口不斷增加,煤卻越挖越少,就在大家開始擔心的時候,發現了黑山谷:一條長13公里,分隔渝黔兩地的峽谷!高山密林之中,它一路與溪水瀑布相纏,經常狹窄得幾乎一人橫身展手就可觸及兩邊的巖壁:天地造化,讓當地撞大運,攤上了這等難得的景觀!
當地政府立刻大筆砸錢,興建黑山谷旅游公園。設計者相當用心,設施稱得上完善,管理也頗仔細:沿著溪水鋪設的木棧道,不少地方常年被巖壁滴水,就有員工定時刷洗泥苔,以免游人滑倒。大概也因為如此,這公園很敢開價:門票100元,6公里電瓶車30元,從旅游中心到公園南入口15分鐘車程,本地巴士收費5元,坐公園的巴士,則要15元……
這還不甚要緊,更大的問題是:隨著公園建成、名聲外傳,對黑山谷的破壞也開始了。
這破壞大致是兩類,一是直接破壞公園景區,這些年大凡旅游過名勝的人,都會痛心于各地景區里愚蠢的大興土木和商鋪化,以及作為商鋪化之一端的旺季高價門票和不限制人流,為了賺一點現錢,不惜把景區搞得雜亂骯臟、口碑日壞。這在黑山谷也有,比如鞠翠閣附近,有兩處地方豎了木牌,說可以看到珍貴的黑葉猴,可偏偏就在木牌附近,一處安裝了卡拉OK的大音箱,游客(我見到的則是閑著無聊的餐廳服務員)一高歌起來,聲音—往往還跑調—就響徹山谷;另一處開了一家游樂射擊鋪,讓游客坐在峽谷這一面,往對面的巖壁上乒乒乓乓:莫非黑葉猴愛聽人唱歌開炮,會聞聲而來,給你鼓掌加油?
另一類是破壞公園的周邊環境,這在黑山谷非常嚴重。公園有南北兩個出口,每一個—尤其北出口—的外面,都是削坡填坑,大造樓宇,至少十幾個住宅區,幾乎清一色20來層的公寓樓,密集的載重卡車,將狹窄的盤山公路碾得坑坑洼洼……往景區外再走幾分鐘,更是一個山谷一個山谷批地造樓,規模之大,令人瞠目。
黑山谷山勢陡峭,只有小塊的平地可以種糧,因此也就人煙稀少,兩端各只有一個小村子,南端的那個才十幾戶人。正是這樣的地人比例,才維持了生態平衡,讓公園可以在谷內設立多架檢測儀,夸耀空氣中的負離子度。
可現在,兩個村子都被拆遷,所有的平地都用來蓋旅館、造公寓樓,這些蓋完之后,即便只住1/10,住客的停車、用水、生活垃圾處理、道路和配套商業設施的需求,以及必然帶來—對林區特別重要—的火災隱患的增加…… 黑山谷能夠負擔嗎?如果不能負擔,卻還是硬往它頭上堆,它的水脈、植被系統、地層結構,會不會出問題?一旦出問題,那可是對整個黑山谷不可挽回的大破壞!從這個角度看,公園門外的大興土木,遠比園內的卡拉OK更可怕,它是有可能將整個景區連鍋端的。
這么明顯的自殺行為,為什么還干?
一般人也能出門游歷這件事,一旦被資本盯上,被它用來“發展”以“利潤最大化”—這幾年許多官員的口頭禪—為目的的“旅游業”,以至于游客和他們的觀賞對象一起,都成為這架新的賺錢機器每日吞吐的生產資料,那么,旅游資源的廣遭破壞,無數游客的“上當”之嘆,也就勢所難免。
看起來,要想保住黑山谷,關鍵的一條,就是不能讓它被這樣的產業完全吞下肚。
也就是說,必須重新定義“旅游”和“旅游業”:游人觀山景、賞湖色,是跟他買股票、投基金完全不同的事。他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繼承了先輩的事功,在所屬的城鄉和人群中孜孜辛勞。正是這人地之間的持續交往,養成他享受湖光山色的興致。說大一點,這是他的一種“天賦人權”。因此,旅游景區與醫院、學校和博物館一樣,同屬于社會的公共服務空間,恰如黑山谷公園的“公”字所昭示的,它是公共之物,不可以被買來買去、私人占有,不能被市場化。
即便W當地的政府,一時無法全額負責,公園的管理部門,因此可以收一點門票,但這必須以取回管理成本為上限,絕不能額外牟利。至于公園內外的各種破壞行為,更當嚴厲禁止,實際上,這些活動本來多半就是違規的,只要破除了資本邏輯的蠱惑,認真執法,此類禍害并不難遏止。
感謝黑山谷,不但讓我深切體驗了自然造化的神奇,更明確了我對于今日通行的“旅游業”的認識:它是對人的生活內容的又一次利用,也是對人的天賦權利的又一場剝奪。因此,它與廣招人憎的金融投機一樣,應該被盡早革出人類的生活世界,以便別樣的真正促進和豐富人與美景健康互動的旅游形式,得以充分成長!
也許只有這樣了,大自然和先輩留下的湖光山色,才不會被我們這幾代不肖子孫毀壞到不可收拾;我們的后人,也才能繼續沿著黑山谷的清溪散步,呼吸飽含負離子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