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只有在美元已經成為儲備貨幣和國際清償手段、美歐之間的商品和資本流通也不存在制度障礙的背景下,美國政府才會大刀闊斧地援助西歐復興。
2014年11月9日,習近平主席在北京APEC峰會上表示,未來10年中國對外投資將達到1.25萬億美元;作為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將出資400億美元成立“絲路基金”,為連通中國與地中海的“一帶一路”(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沿線國家的基礎設施建設、資源開發(fā)以及產業(yè)合作提供投融資支持。而在半月前,包括中國在內的亞洲21國剛剛簽署了備忘錄,共同決定成立以北京為總部的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
世貿組織前首席經濟學家羅柏年認為,上述舉措“是一種嚴肅的嘗試,是為了發(fā)揮領導力,并且塑造一個負責任的形象,從而成為整個亞洲的領袖”?!都~約時報》則以“中國經濟外交示好鄰國”為題,對兩則新聞進行了綜合報道,邏輯與羅柏年并無二致:中國以輸出資本作為提升政治影響力的手段,這和“馬歇爾計劃”實屬異曲同工。
中國的“絲路基金”籌劃以及“一帶一路”戰(zhàn)略構想,確與“馬歇爾計劃”有共通之處:它們都以一個增速驚人、總量可觀的經濟體為后盾,都由政府行為主導,也都有相應的地理政治布局。但本質上,中國輸出資本并非以遏制潛在敵國為政治動機的“馬歇爾計劃”重現(xiàn),而是在一個需要開放、學習、包容的時代里,以“雙贏多贏、互利共贏”的商業(yè)機會盡量達成“友鄰、睦鄰、富鄰”的目標。所以,時下有論者稱中國不可能戴“馬歇爾計劃”這頂滲透著霸權主義氣息的“黑帽子”。當然,馬歇爾計劃至今仍被視為輸出經濟和政治影響力的絕佳范例,其富含的大戰(zhàn)略思維和基于之前數(shù)十年美歐金融博弈經歷的縝密利益盤算,仍然值得今天中國政府部門參考和自省。
馬歇爾計劃(即美國援歐復興計劃,1948~1952年累計對歐“輸血”近170億美元)雖然以美國第50任國務卿喬治·馬歇爾之名推出,但其戰(zhàn)略內核卻由主張對蘇聯(lián)“非對稱遏制”的美國國務院政策計劃署主任喬治·凱南敲定,它有兩大基本假設。
其一,國家在可量化的力量指標方面的強大,并不意味著在國際事務中就能予取予求,如果脫離自身利益訴求,不懂得利用現(xiàn)行國際體系的矛盾和平衡,而一味追求理想化的“國際新秩序”,強國依然有可能走向傾頹。其二,即便在經濟總量足夠龐大的背景下,無節(jié)制、無重心地揮霍力量依然不可取。一國在安全領域的訴求首先取決于它在世界地理格局中的位置,其次是現(xiàn)有的技術手段對地理潛力的開發(fā)水平。例如,19世紀大陸強國的資源動員速度較慢,英國可以采取平時“光榮孤立”、待沖突現(xiàn)端倪時再介入歐洲的策略;而1945年以后的蘇聯(lián)在行動的敏捷度上已經大大提升,美國必須在歐亞大陸建立常態(tài)存在,才能對安全危機做出及時回應。
正是從這兩大假設出發(fā),凱南認為重點扶植西歐是美國在1948年最明智的選擇。首先,西歐作為當時世界上僅次于美國的制造業(yè)基地、單一市場和戰(zhàn)略原材料供應地,不能放任其落入蘇聯(lián)手中,否則美國會有遭遇經濟封鎖的危險。其次,西歐包括英國依然擁有一流的工業(yè)生產能力、軍事潛力和技術人才儲備,而在戰(zhàn)爭中遭破壞的基礎設施可以通過短期投入資本來恢復。第三,通過復興西歐,美國不必再以一己之力與蘇聯(lián)對抗,而是重啟了歐洲過去幾個世紀里反復生效的制衡機制,構筑起了一條能動的戰(zhàn)略內線。
最重要的是,經濟復興將在心理上恢復西歐對西方陣營的信心,并對蘇聯(lián)形成壓力。實際上,西歐在短期內恢復經濟基礎之后,立即對蘇聯(lián)及其代理人鼓吹的政經模式產生抵觸,并啟動了以美國為后盾的制衡機制;而莫斯科自知無法在經濟上與美國匹敵,只得借助封鎖柏林來向西方施壓,并嚴令捷克斯洛伐克、波蘭等衛(wèi)星國拒絕接受馬歇爾計劃的援助。此后蘇聯(lián)推出了以雙邊貿易支持東歐重建的“莫洛托夫計劃”,但效果明顯較遜。而美國隨后將馬歇爾計劃模式移植到日本,在短期內就掌握了當時世界五大重化工業(yè)中心(美、蘇、英、日、西歐)中的4個;莫斯科不得不另起爐灶,援助中國從頭開始建設現(xiàn)代工業(yè)體系。兩極之間的經濟競爭從一開始就分出了勝負。
可以說,美國在選擇西歐作為復興計劃的實施地之前,對世界經濟-政治格局乃至投資的回報比進行了通盤考量,確認了對歐援助不僅不會血本無歸,而且在對蘇遏制方面能夠提供長期收益。
應當指出,以美國資本扶植歐洲經濟的構想,并非馬歇爾計劃首創(chuàng)。早在1919年,以英國財政部代表身份參加巴黎和會的凱恩斯,就提出了一項相當超前的方案:作為此際歐洲國家最大的債權方,美國可以酌情放寬英法等國的償債年限,英法兩國則應抵制一切在經濟上盤剝和摧毀德國的想法,轉而支持這個全歐洲規(guī)模最大、技術最成熟的重工業(yè)中心恢復產能,最終英法德三國將形成一個關聯(lián)緊密的共同體,通過德國這個火車頭來帶動歐洲經濟重建;屆時美國不僅能收回戰(zhàn)時提供給協(xié)約國的貸款,還會擁有一個更重要的貿易對象。
然而“凱恩斯方案”最終胎死腹中。除去法國在政治上的抵觸外,美國不贊成該計劃的主要原因在于:華盛頓固然歡迎一個復興的歐洲,但在蘇俄還不構成急迫威脅的情況下,美國更希望直接“接收”英國在世界經濟中的中心地位;為此,倫敦必須取消英帝國框架內的帝國特惠制,法德等國也要和美國簽署最惠國待遇條約,以實現(xiàn)最大限度的門戶開放。而凱恩斯方案不僅沒有包含以上條款,甚至還有促進歐洲孤立化的傾向。所以,從1920年代到“大蕭條”時期,美國雖然在德國賠款問題上提出了多個調整方案,但在要求英國取消帝國特惠制方面從未松口。
直到1939年歐戰(zhàn)再度爆發(fā),英國被迫公開向華盛頓讓步,同意以經濟話語權換取租借物資,雙方才正式開始就新的貿易條款進行談判。從1943年到1944年,英國以凱恩斯、美國以哈里·懷特為代表,花費將近一年的時間設計出了新的世界經濟秩序框架,即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關稅與貿易總協(xié)定(GATT)、國際復興開發(fā)銀行(IBRD)為三大支柱的“布雷頓森林體系”。該體系以幫助參戰(zhàn)各國進行重建融資為誘餌,實現(xiàn)美元與黃金掛鉤、其他成員國貨幣與美元掛鉤的固定匯率制度,以及確保門戶開放和貿易自由,從而令美元“自然地”取代金本位制及其象征英鎊。
換句話說,只有在美元已經成為儲備貨幣和國際清償手段、美歐之間的商品和資本流通也不存在制度障礙的背景下,美國政府才會大刀闊斧地援助西歐復興,推行基本思路與凱恩斯方案并無二致的馬歇爾計劃。通過該計劃,華盛頓將相當于美國經濟總量1/20和黃金儲備58%的巨額美元輸送到歐洲,用于購買美國商品、原材料和重建基礎設施,不僅使布雷頓森林體系得以全方位運轉,還夯實了歐美商品和資本市場之間的聯(lián)系,可謂深謀遠慮。
一言以蔽之,馬歇爾計劃是對美國長期以來推進美歐經濟一體化和美元核心地位的“階段性總結”,有助于美國向西歐進行資本輸出的制度條件在此前已創(chuàng)設完畢。相比之下,中國牽頭主導區(qū)域經濟合作的制度性安排與資本輸出的步驟幾乎同時啟動,兩者需要在推進過程中相互協(xié)調和妥協(xié),方能取得預想的成效。而位于“一帶一路”周邊的國家在政治穩(wěn)定性、經濟發(fā)展水平乃至戰(zhàn)略地理關聯(lián)性上遠較當初的西歐來得復雜,則放大了投資的風險。

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旨在將亞太經濟圈的繁榮延伸至印度洋,并與占用中國外援資金一半以上的非洲相接。
由中國政府牽頭、對海外進行大規(guī)模定向投資的倡議,最早始于2009年。時任全國政協(xié)委員、前國稅總局副局長許善達在政協(xié)十一屆二次會議上提出,中國可以向亞非拉發(fā)展中國家提供5000億美元的國家貸款(含1000億美元的外匯儲備和3萬億元人民幣),要求這些國家在使用時須采購中國企業(yè)的商品,或由中國企業(yè)承擔項目建設。2012年,前世界銀行副行長、著名經濟學家林毅夫也提出,包括中國在內的外匯儲備大國和發(fā)達國家可以嘗試建立總額2萬億美元的“全球恢復基金”,投資于發(fā)展中國家的基建等“瓶頸”項目,以帶動全球經濟復蘇。
與這些早期倡議的規(guī)模相比,此番中國正式確定的對外投資目標和“絲路基金”的額度顯然較小,但更多考慮到了地理政治格局以及輸出影響力的重點?!耙宦贰迸c“一帶”針對的是陸海復合型國家的兩個戰(zhàn)略方向:前者旨在將亞太經濟圈的繁榮延伸至印度洋,并與占用中國外援資金一半以上的非洲相接;后者則以“西進”經中亞和近東聯(lián)通歐洲,除獲取油氣和礦業(yè)資源外,還與“高鐵出國”等基建項目有關。亞投行、“絲路基金”與此前的金磚開發(fā)銀行、非洲共同增長基金等項目有所重合而又不完全雷同,反映了近年來中國習得的新經驗:多線布局、形成呼應和補充,避免一損俱損。
然而,將這番對外投資布局與馬歇爾計劃相提并論,依然有過火之嫌。1948年時的美國在全球層面占據的貨幣霸權地位是今日的中國無法企及的;迄今為止,人民幣在全球貨幣儲備中僅占極小的份額。即使大規(guī)模對外投資能對人民幣的結算量和受認可度有所提升,與布雷頓森林體系下美元的地位仍相差千里。而布雷頓森林體系的意義在于,它一方面賦予了美國一整套調控和主導世界經濟的機構平臺(如IMF和IBRD),另一方面要求美國提供以充足的流動性為代表的各種公共產品;但今日的中國在這兩方面都難言勝任:北京在重要的國際治理機構如G20、WTO和IMF中扮演的仍是參與者的角色,即使近年來參與發(fā)起和影響了包括上合組織、中非合作論壇以及中國-東盟自貿區(qū)在內的若干地區(qū)級平臺,與昔日的美國差距仍很明顯。而中國提供包括貨幣流通性和安全保障在內的公共產品的能力,即使與今日的美國相比差距也很明顯,這都決定了新一波的對外投資帶有試驗性質。
更重要的是,與馬歇爾計劃中具備良好工業(yè)基礎、僅僅是暫缺投資拉動的西歐國家不同,“絲路基金”指向的“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在市場完善程度、政治穩(wěn)定性乃至多邊關系方面差異極大,這對海外投資的回報率構成了明顯影響。中國以基建換取自然資源的投資模式在非洲已經試行了相當長時間,仍難言圓滿。“一帶”戰(zhàn)略中的陸上西進,由于同時牽涉外交傾向各異的多國,尤須從長計議、穩(wěn)扎穩(wěn)打。
總的來看,從亞投行、“一帶一路”到“絲路基金”,中國在輸出資本方面正追隨日韓等亞洲先發(fā)經濟體做出有益的嘗試,但不宜過早賦以新“馬歇爾計劃”的稱謂。中國需要在歷練中增加經驗,而不必過早背上“勝敗在此一舉”的負擔,亦不宜以一國之力取代甚至對抗現(xiàn)有的國際平臺和組織,而虛擲寶貴的財政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