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靜慧
彼時在云南官場上,和位高權重的白恩培明刀明槍對著干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楊維駿從2001年的當面提意見,到2013年向中紀委“告狀”、網絡實名舉報,從苦口婆心到疾言厲色,這位曾任省政協副主席的耿直老人與白恩培斗了十多年,終于將白扳倒。
楊維駿已經92歲了,走路時膝關節幾乎彎不起來,只能拖動著兩條腿緩慢移動,不過他精神很好,瘦得矍鑠,說話思路敏捷而清晰。
2014年8月29日,中紀委發布消息,原云南省委書記白恩培落馬,這一消息也令楊維駿在全國聲名大噪—整個云南官場都知道,從2001年的當面提意見,到2013年向中紀委“告狀”、網絡實名舉報,從苦口婆心到疾言厲色,這位曾任云南省政協副主席的耿直老人與白恩培斗了整整十多年—然而直至確鑿的消息傳出前,從沒人相信憑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真能將白恩培扳倒。
這幾個月,老人家很忙,隔三岔五就有人前來造訪。最開始聞風而動的是記者,然后是一波又一波的訪民。
2014年11月24日,他更新博客,貼出一份《請愿書》的掃描件,里頭提到白恩培在任期間云南省“18億畝紅線內”基本農田被強占的嚴峻問題,強烈表達了農民對依法歸還農田的渴望。
“那就是我替農民們寫的,用他們的口吻寫的。”楊維駿說。白恩培落馬帶給他的感受是復雜的,一方面固然是大快人心,然而很快他又發現,這些年令他痛心疾首的“基本農田被占問題”并沒有隨著白氏倒臺而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政壇千古幻風云,多少丹心照萬民;今為正綱違顯貴,甘遭坎坷不甘馴。”楊家會客廳墻壁上掛著一首題為“自勉”的詩文,那是楊維駿1993年作的詩,大哥的書法。
這背后并不是一個愉快的故事。那一年,因為向中央舉報了一位省內高官,楊維駿從云南省政協副主席的位置上退了下來。這已經是他第二次被“涮”,第一次是當選第六屆全國人大代表(1983~1988)的時候,彼時他參加云南省組織的全國人大代表視察,接到關于一名女港商疏通有關部門、以次充好將舊機器引進給生產廠商的舉報,經調查發現屬實后,楊維駿等人向有關部門反映,要求調查,沒料到此舉得罪了省里的領導,案子不了了之不說,自己反而落選了第七屆全國人大代表。
“堅持反腐30年,把全國人大代表反掉了,又把政協副主席反掉了。”他不無自嘲地說。而對白恩培的舉報,是楊維駿反腐成就的一個巔峰,雖然這不過是他漫長反腐生涯中的一部分。
楊維駿與白恩培的矛盾始于2001年。當年55歲的白恩培剛剛從青海調任云南省委書記,其新官上任最重要決策之一,就是提出昆明市“一湖四片”的城市開發—要圍繞滇池造城,打造大昆明。
在楊維駿眼里,所謂“大昆明”就是毀鄉造城,“大量農民的耕地被圈占,生態毀壞嚴重,礦產被變賣,民房遭強拆”,最典型的是原來的水果之鄉呈貢,整個被毀掉了,新建的城市空空蕩蕩,被稱為繼內蒙古康巴什之后的另一座“鬼城”。更可怕的是,這一政策引來了很多地區爭相效仿,“大大理”、“大紅河”、“大曲靖”不斷興起。他認為如今云南最重要的社會問題—強占基本農田,就是從那時開始形成的。
彼時,與楊維駿一樣對“大昆明”持反對觀點的專家和老干部有很多,一開始大家還都想方設法提意見,然而這些行為觸怒了白恩培,不同的聲音被杜絕出現,漸漸就只剩下了楊維駿還在不停“死磕”:他建議時任省政協主席召開討論會議;在新年團拜會上派發反映拆遷問題的材料;向中央紀委揭發蘭坪鉛鋅礦被賤賣給劉漢等與白恩培有關的嚴重貪腐問題……
很多人或許不易理解楊維駿的邏輯。他住在昆明一個很有名的小區里,3層獨棟別墅,兒女均已成材并擁有相當的社會地位。
網上有人嘲諷他“一邊享受著體制和經濟發展的既得利益,一邊又對發展中‘不可避免’的問題指手畫腳”;甚至質疑他仿效“四人幫”,支持刁民,目的是貪污農民賣地款項,走賣國道路。
所有這些攻擊的言論楊維駿都看了,他沒有表現出情緒上的過度激憤,卻在自己的博客“直言”上一一嚴辭批駁。
他這種人注定孤獨。彼時在云南官場上,和位高權重的白恩培明刀明槍對著干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沒人相信楊維駿真能把白恩培“干掉”,就連立場相同的朋友,都在勸他消停,“有些事,不要管了,不要太累了”。
他從來不聽勸。就像此刻,說話和走路時,脖子都是耿耿地,頭頸略往上仰,甚少低頭,像只犟著的牛,又像只清高的鶴。
“我是在國恨家仇中長大的!”他說。他的書房外有一個柜子,上面展示著多張家庭照片,其中左邊角落一張老舊的黑白照,是辛亥革命時期卓立功勛的滇中名將、同盟會會員楊蓁,歷史記載他曾與朱德義結金蘭,后又擔任孫中山的參謀長—他就是楊維駿的父親。
于他而言,有些東西大概早已流淌在血液中,與生俱來,而后經過那個特殊歷史時期跌宕的人生經歷,又鍛造得更為堅固和純粹。
“我一生下來就吐血。”老人說,他真的足夠老了,聽他娓娓言說往事,有種穿越時間長河的感覺。那是1922年,楊蓁和其家庭的命運發生了重大轉折。那一年因為政見上的分歧,楊蓁被軍閥單獨騙上五華山準備擊殺,身懷六甲的妻子知道這件事后大驚失色,當即聯合親信將領,調兵包圍五華山,經過艱辛的談判,楊蓁方被釋放并被遣往廣州投奔孫中山—就在這個時候,楊維駿作為家中第五個孩子呱呱墜地。
因為母親孕中受到的驚嚇,這個初生嬰兒一出娘胎就開始吐血,是母親一小勺一小勺地堅持喂藥,才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一個月后,楊家舉家從云南遷往上海,逃避軍閥迫害。
可惜好景不長,楊維駿3歲時,性情耿直的楊蓁因再度被謀害而去世,母親被迫帶著6個孩子躲進了洋人的租界。“那時候的上海租界,是有錢人的天堂,窮人的地獄”,楊家家境還算殷實,“但母親一直騙我們,說家里生活費都是父親生前戰友借給我們的,以后長大要還的”,故孩子們一直認同窮苦百姓,對欺壓平民的洋人及達官權貴特別憤恨。
父仇、國恨,讓他和大哥選擇了奮發讀書、報考軍校,一心抗日救亡、投身革命。抗日戰爭最艱苦的時候,楊維駿在云南大學參與組建學生自治會,和李公樸、聞一多等共同串聯學運。
然而至今,他還清楚記得一件往事:戰時,前方傷員需要血液,知名學者林語堂的女兒曾率領一個國際紅十字會服務團到昆明募集血液,云大愛國學生個個踴躍捐血,有同學甚至因為捐血太過頻繁而患上貧血,然而沒過多久,街上居然出現了高價出售的血漿,彼時國民黨軍隊的腐敗可見一斑。
楊維駿相信,自己疾惡如仇的性格—尤其是對貪腐的痛恨—就是在此過程中形成的。
2012年12月,楊維駿給中紀委書記王岐山寫了一封對白恩培的舉報信;2013年,他通過媒體,在網絡上曝光了包括晉寧、福海等地的基本農田問題以及蘭坪鉛鋅礦案等6個案件的材料,隨后更借去北京治療眼疾之機,直接將舉報信遞到了中紀委。
他并不是第一次干這種“招仇恨”的事情。
1945年從云南大學畢業后,楊維駿加入民主同盟,其后積極協助中共,成功策動了軍閥盧漢起義,是以1949年后他仕途平坦,直到1959年因拒絕揭發社會學家費孝通,才被打成右派。后來,在費孝通幫助下,摘了右派帽子的楊維駿重新恢復統戰部副秘書長職務,并出任省政協副主席。
從那時開始,他就努力扮演起“言官”的角色。而最令當地百姓津津樂道的,則是2010年12月的“公車上書”事件:他開車帶著12個失地農民到省政協上訪,一間一間辦公室敲門,有人告誡他不該“開著政府配車帶農民上訪”,他反問,“難道政府配車只能用于游山玩水,不能為民請命?”據說,當他知道哪個地方的農民維權遭遇困難,如2012年的晉寧征地維權事件,即使對方未曾主動上門求助,他也可能會主動打電話聲援,向農民分享自己掌握的政策法規。
這些事情傳揚開去后,就不斷有大批百姓來信求助,楊維駿就不斷寫材料,上訪。然而在這個過程中,他歷任的職位和手上的權力卻在不斷衰失,能“進言”的渠道也越來越窄。
1993年從省政協副主席位置上退下來后,不得不承認他內心也有郁悶和沮喪。“我想,這證明了什么呢?只能證明中國社會的貪腐勢力真的非常強大。”說起這些挫折,他會皺眉頭,會疾言厲色,卻從沒聽他嘆過氣。“我不低頭啊,”他說,“發現了這一點后,我就去研究腐敗為什么那么厲害,從中國的歷史,從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角度一起去研究。”
“中國雖然是號稱最早進入封建社會的國家,然而其所謂‘封建社會’一直都帶有奴隸社會色彩。農奴雖然被廢除了,但家奴一直存在,所以君要臣死,不得不死,這是西方封建社會所沒有的。而新中國成立以后,又殘留了部分封建體制的色彩,體制本身就是權力,誰的權大誰說了算。很多人面對掌權者都是奴顏婢膝,在地方當個書記就了不起了,可以為所欲為、只手遮天。”
經過對腐敗長期的研究和思考,楊維駿不僅沒有氣餒,反而進一步意識到:“反腐不僅是抓一些貪官污吏的事情,而是第二次反封建革命,要革封建官僚壟斷資產階級的命!”
是以,白恩培落馬顯得意義尤為重大。它既是老人退休后繼續反腐的一個重大成果,同時也證實了他的觀點—在云南已形成痼疾的“基本農田被占”問題并不是打倒一個白恩培就能解決的,它背后已經形成了一個勢力龐大的利益集團。
2014年10月14日,云南晉寧縣富有村又爆發了一次老人最不愿意見到的事情—因強占基本農田導致的流血沖突,造成8人死亡,18人受傷。
這讓楊維駿深深地感覺到,白氏落馬只是這一輪反腐的開始。
對待絡繹不絕前來求助的農民,他的策略也發生了變化。“我建議他們聯合起來,不要零敲碎打,要從根源上去抗爭。現在發生的所有事情,性質基本上都是‘強征基本農田’,而國務院規定,基本農田的征用必須經過國務院批準。所以這些行為違反的不僅是農民的利益,而是國家利益,我相信中央一定會來過問的。”如是,便有了日前出現的《請愿書》。
他的書房里堆著滿滿的舉報材料,每天除了在小區散步外,他把大量時間花在寫材料上,92歲高齡的他熟練使用電腦,不僅寫博客,還時常刷一下微博。然而對于這樣的生活,老伴王婉蓉有點擔心,覺得“太危險了”。
楊維駿自己也不是不要命的莽夫,他不畏強權和威脅,但也珍惜生命。“父親畢生追隨孫中山先生革命,雖然為國為民堅貞不渝,卻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因為看不清南方軍閥的面目,沒有死在戰場,卻死在偽裝革命的軍閥之手。這是一個血的教訓,值得我們楊家子孫后代牢記。”早前有人告訴他,省里有高官放言,要他“再也說不出話來”,自此他便深居簡出,幾乎從不離開所住的小區。
那天采訪完,我們在別墅外散著步,他難得暫時忘記了書房里的煩惱,悠悠地回憶,“年輕時我也是個興趣廣泛的人,我能頭上頂著書跳完一場國標,書都不會掉下來呢”,又抬頭看看蔚藍的天空,感嘆,“昆明的太陽多可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