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發市場的治安地圖

劉亞 張蕾

12月，對于北方來說，已到了供暖季，此時的西單明珠商場里也有些悶熱，如果不習慣的人來到這里，甚至會覺得有些喘不過氣。在西單這個高檔商場林立的地方，所謂的明珠商場，實在很難讓人感受到如同“明珠”的一面：巨量的小店面擁擠在一起，各類服飾、箱包、飾品和雜物堆滿了除了過道之外的絕大部分空間，消費者與商家之間高分貝砍價聲此起彼伏……因為這里每天都要承受數千固定商家和數十萬消費者。

今年21歲的張蘭（化名），3年前來到北京，最早在北京著名的動物園批發市場里的一家服裝店里當店員，去年來到西單明珠商場，不過身份依然是服裝店里的店員。

今年7月15日，在北京市順義區順鑫石門批發市場內，兩名中年女子帶著一名小女孩來到王先生所在市場的批發店中。她們以購買商品取貨為由，將王先生和其妻子引開。隨后，小女孩將王先生柜臺抽屜里的5萬元錢翻出后放進自己的衣服中，并迅速離開了店鋪。類似案件的屢屢發生引起了警方的注意，警方認定小女孩系大人教唆后實施行竊，目前已經對此類案件展開調查。

這樣的盜竊案件在張蘭看來并不奇怪，她習慣要藏好自己的手機和財物，偶爾也會提醒熟客注意。從動物園批發市場到明珠，嘈雜的環境、擁擠的人流，給他們帶來生意，也帶來一點“危險”。

像張蘭所在類似西單明珠、動物園批發市場這樣的地方，在北京不少于20個。據專家介紹，包括餐飲業、服裝業等產業中技術含量相對較低、處于同一行業中的下游態勢、勞動密集型的行業，一般稱之為低端產業。以北京為例，動物園批發市場、天意小商品市場、西單明珠、馬連道茶城及周邊小餐飲、小旅館等屬于較為典型的低端產業聚集地。

北京市西城區檢察院的調研報告顯示，自2011年至2013年，該院依法辦理發生在低端產業及其周邊以及低端產業從業人員聚集區的刑事案件共計391件504人，占整體犯罪案件總數的20%左右，呈高發態勢。低端產業聚集地為何會成為犯罪的高發地區？

在衛生間里行竊的“三只手”

2013年5月3日下午2點，蔡明陪老婆在西單逛街，當逛至華威商場3層時，蔡明發現一名女子兜里露出手機，便順手偷走;又逛至華威頂層時，見攤主在擺衣服，蔡明再次趁其不備將椅子上的白色蘋果手機拿走;隨后，在逛至一個賣首飾攤位時，蔡明便借機將攤主放在柜臺上的白色蘋果手機偷走。下午5點，蔡明逛至西單明珠商場時，見一個賣首飾的攤位處沒人且柜臺里面放有一個挎包，于是伸手將挎包里的錢包拿出并裝進自己褲兜里。就在短短3小時里，蔡明先后盜竊手機3部、錢包1個，價值人民幣約1萬元。

像這樣的盜竊行為并不少見。據西城區檢察院的調研數據，近年來進店行竊、入室盜竊、沿街扒竊犯罪數量一直居高不下，僅2013年，公訴的此類犯罪數量就有38件44人，占當年低端產業相關犯罪的30%，這還不包括更多的因為盜竊數額小而沒有被移送檢察機關的案件。

記者走訪西單明珠、天意小商品批發市場發現，幾乎每層都有近百家店鋪，而大多數店鋪面積不足十平米，只有一到兩名店員負責，也并未設置監控。特別是到了中下午時間，市場里顧客比肩接踵、嘈雜不已，這些客觀條件可謂給“三只手”們提供了諸多便利條件。

孫雨就是一名長期游走在動批的“三只手”。但與他人不同，孫雨選擇的作案地點極其特別——服裝市場中的女廁所。之所以選擇該處，是因為位于動批市場多是以批發業務為主，一般不提供零售，市場里沒有試衣間。并且，如果服裝經營者被發現提供零售服務，還會被處以罰款。于是，一些服裝經營者與顧客達成了默契，即顧客看好某件衣服后，會跑到廁所里去試穿。孫雨正是看準了服裝批發市場中這一特殊的現象，趁被害人試衣服疏于防范之機，盜竊被害人財物。三次下來，她盜竊被害人錢財共計人民幣2700余元。

除了在市場批發經營場所或沿街小賣部、小飯館內行竊，犯罪嫌疑人還會在低端產業聚集區的出入口、樓層通道、周邊街道及交通樞紐等處扒竊。

時常上演的暴力犯罪

“與盜竊造成的財產損失相比，人身傷害的后果要嚴重得多。由于在低端產業聚集地擁有大量人口和金錢交易，商家、人員間競爭也很激烈，就容易產生尋釁滋事、故意傷害等人身傷害案件。低端產業的從業者既可能因搶地盤、攬客、工資債務糾紛、日常經營矛盾等引發犯罪，也可能因口角瑣事與消費者產生矛盾導致犯罪。”西城區檢察院檢察官董哲向《方圓》記者介紹。

男子彭帥與曲天都是北京動物園售票處門前招攬游客赴海底世界觀光的黑導游，手下各有一幫“業務員”攬客拉活。2011年2月14日，彭帥與曲天因為爭搶地盤，在動物園售票處門口發生肢體沖突。此后，彭帥伙同他人對曲天進行毆打，并持刀將其身體多處扎傷，經鑒定屬輕傷。后西城法院以尋釁滋事罪判處彭帥有期徒刑1年。

2012年1月2日，在聚龍服裝市場地下一層一家攤位，顧客楊光（化名）正在挑選商品，但看了一圈也沒有滿意的。在離店時，楊光表示店里的東西都不好看，還將一件掛著的衣服碰了下來。店主王靜與王素隨即與楊光發生爭吵，幾人互不相讓。楊光便揮著拳頭向二人打去，最后導致王靜面部被打傷，還造成其雙側鼻骨骨折、左側上頜骨額突骨折。

類似的案件屢見不鮮。除了尋釁滋事和故意傷害外，在經營不規范的發廊、浴室、按摩店、小賣部等場所，強奸、強制猥褻婦女兒童等性侵犯案件也時有發生。

2013年3月7日，年僅17歲的鄧麗霞到吳華位于西城區某工地的小賣部打工。由于吳華與鄧麗霞的父親認識，便給她安排了宿舍和床位，還約定好每月2000元工資。次日凌晨2時許，吳華趁她在小賣部熟睡之機，對其實施猥褻并強行與其發生性關系。因為害怕對方殺害，也擔心附近在工地上的工人聽到和傳出去丟人，鄧麗霞沒有呼救。直到幾小時后她給工地上的父親打電話，才報了警。

同樣的事情也在低端產業從業人員居住的宿舍或公寓上演。張達與被害人王美同為西城區一家洗車店工人，二人平時是普通的同事關系。2013年5月8日晚，張達在洗車店附近的出租房里，違背王美意志，強行與其發生性關系。

“就低端產業從業人員發生的強奸等犯罪中，行為人與被害人多為同事、親戚介紹的朋友，或通過網絡聊天認識的朋友，‘殺熟’現象明顯。”董哲說，并且由于這類人員宿舍、居住地大多環境較差，缺乏安全管理措施，同時行為人對被害人作息時間、經濟情況以及住宿周邊環境較為熟悉，這種犯罪也較易得手。

成假貨“天堂”

今年10月，北京市質量技術監督局首次開展清查批發市場聯合大行動，首要目標便是位于西城區的天意小商品市場。在執法行動中，執法隊共檢查攤位100余個，4大類70余種產品，其中有38個攤位發現問題，查獲假冒劣質化妝品1742件;沒有安全認證標志、不符合國家強制標準的小家電900余件;劣質玩具349件;假冒名牌皮具1100余件，貨值近百萬元。

“被查獲的假冒偽劣產品多為‘三無’產品，”據市稽查大隊介紹，依照《產品質量法》，有限期使用的商品，必須標注生產日期和保質期，實際上這里既無生產期限又無保質期，甚至沒有廠名廠址的產品也不在少數。涉及安全類指標不合格的產品也有多項，如被查處的用于美容的膠囊精華素，并未按照國家標明此產品是口服還是外用，因此極易被當做藥物內服，具有不少安全隱患。

“天意小商品市場中的假冒偽劣犯罪是低端產業相關犯罪的一個典型。由于受巨額利益驅使，低端產業從業者容易進行非法經營、銷售假冒偽劣、侵犯知識產權等破壞市場經濟秩序行為。”董哲介紹說，其中主要包括煙酒超市易發生無證、出租或租借他人煙草專賣零售許可證銷售卷煙的非法經營行為，成人藥店、煙酒超市經營者易從事銷售假藥、假煙、假酒等制假售假行為，以及音像店、路邊攤經營者易從事販賣盜版光盤，侵犯知識產權。

今年40歲的李志強是江西來京務工人員，從2011年開始在北京無照銷售假冒偽劣香煙。每個月李志強都會從廣東汕頭購進假煙，對方則以熱水器、食品等其他包裝進行偽裝后通過物流公司運送到北京。

除了掌握假煙的進貨渠道外，李志強還負責聯絡買家。平時李志強會到路邊煙酒商店發放小卡片，并告訴煙酒商店的老板自己賣的是假煙，價格便宜，有需要可以打卡片上的電話聯絡。在販賣假煙的業務多起來后，李志強先后找來了弟弟和弟媳、侄子和外甥，以及自己的妻子，六人很快組成“家族販煙團伙”，分工合作。

“與無照經營相比，現在很多煙草商家采用的是租照經營。這種行為具有較強的隱蔽性，只有當專賣局工作人員協同工商行政管理部門專門查處或警方介入，才能發現租照行為。同時這種行為帶來的利潤也非常豐厚，即使是一家規模較小的煙酒商店，都可能有數百萬的入賬，這方面著實需要重視起來。”董哲表示。

低端產業聚集地緣何成犯罪溫床

2013年7月9日，北京市公安局發布“治安地圖”，確定了包括西城區廣外馬連道茶城、動物園批發市場，大紅門商城、新發地市場等在內的19處重點整治地區。可以發現，這些地區中多數都是服裝、小商品市場等低端產業聚集地。那么，這些與人們生活息息相關的低端產業聚集地為何會成為滋生犯罪的溫床呢？

“這是由于低端產業易招致外來人口大量聚集，對城市交通、環境等各方面造成巨大壓力，而其低小散的特點更是極易滋生違法犯罪。”董哲表示。

以北京動物園服裝市場為例，目前，動批已形成世紀天樂、聚龍、眾和、天樂宮、東鼎、金開利德、天浩城等近10個服裝批發市場，營業面積30萬平方米，服裝批發攤位約1.3萬個，從業人員超過3萬人，間接就業人員近百萬人，日均客流量超過10萬人，年營業額達到200多億元。

“隨著北京城向外擴張，原來地處北京城中心的商業密集區慢慢演變成了今天的低端產業聚集區，這些聚集區往往地理位置優越，交通便利，人口流動性大，而且管理相對松散，從而吸引了大量外來人員進駐，他們之中大多文化水平不高，甚至不少人留有案底，這些因素的疊加，導致了低端產業聚集地今天犯罪高發的局面。”盈科律師事務所律師易勝華認為，此外，這里的從業人員的居住地大多為群租房，設施簡陋、環境復雜、人口密度大，往往也成為犯罪的“重災區”。

據了解，這些地方環境普遍較差，無監控視頻設備，更缺乏安全管理措施及專門管理人員，宿舍可隨意進出。員工常多人一間，無獨立衣柜，貴重物品無法存放。有的單位對男女員工宿舍不作區別，竟在同一宿舍混住，這為強奸、盜竊等犯罪創造了條件。并且，商品市場通道、門前、地下停車場等處盜竊頻發，與該類場所人防、物防及技防措施不健全緊密相關，行為人實施犯罪后不易被察覺，連續或多次實施犯罪現象嚴重。

“相關職能部門監督管理不到位也是低端產業周邊犯罪頻發的原因之一。”董哲說，例如租照經營行為，其中立案線索，主要是由煙草專賣局、工商管理部門等機構接到有商戶賣假煙的舉報，而不是在日常的檢查、監督中發現。行政管理機構對租照經營長期執法不作為，行政監管缺失，是經營人、照主實施非法經營犯罪的重要原因。而發廊、浴室、按摩店、小旅館、音像店等經營場所管理不規范、犯罪多發，同樣與相關職能部門監督管理的缺位不無關系。

產業升級是減少犯罪的根本

2013年底，北京市人大代表李其軍在參加座談會時曾提出，北京應制定產業的負面清單，禁止低端產業進京。因為北京的大城市病比較嚴重，生態系統已到極限。為此，北京應該提高低端產業的門檻，制定負面清單，禁止其進入北京。

2013年12月30日起至2014年9月，北京展開了對城鄉接合部小歌廳、小餐飲、小網吧等“六小場所”和小化工、小木器、小服裝等“五小企業”的專項整治行動。更有代表性的動作是，建于20世紀80年代的北京動物園服裝批發市場已經開始外遷。

“如果說強制地去把這種所謂的低端產業，像服裝批發市場、像餐飲業都趕出去的話，很顯然會給城市里的人帶來不便。這種不便最終會影響整個城市發展，所以從長遠、從發展的角度來講，這種強制搬遷所謂的低端產業，它會給人造成不便，會給城市帶來很大的危害。”中國政法大學法制新聞研究中心研究員陳杰人表示，但就政府角度而言，可以通過稅收、服務、建立標準、加強監管、環境檢查等等各方面的職能，去促進這些所謂的低端產業，通過改善來變得更好。

董哲也認為，從宏觀角度上，應當要加快制定和推進動批等低端產業聚集區的轉移和升級，在這個過程中改善環境、減少犯罪，實現“以業控人”的目的。

“同時，市政相關部門要對外來人員租住情況進行嚴格管理，定期檢查，集中整治地下空間和群租房情況。相關職能部門要擴大治安防控面，形成立體化、網格化的城市管理格局，對路邊攤、小餐館要進行嚴格管理，對KTV、發廊、洗浴中心、小旅館等要加強監督。在低端產業聚集區的地下停車場、地下通道及人流量較大的地方，也應當督促管理者增加監控設備、照明設備和安防力量。”董哲建議。（文中犯罪嫌疑人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