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9月4日至5日,2012年芝加哥峰會之后的首次北約峰會將在英國新南威爾士舉行。英國常駐北約代表亞當·湯姆森此前對媒體表示,在烏克蘭危機期間,俄羅斯開展的網絡信息戰富有成效,令北約深受震動,而俄吞并克里米亞讓北約“真正警醒”,“如何反擊這種媒體攻勢將成為北約峰會的幾個議題之一”。
如果北約反擊俄的媒體攻勢也算“真正警醒”,那美國肯定不會答應。美國已將俄羅斯因素視為施壓北約成員國尤其是英法德等提高軍費的強有力籌碼。冷戰結束以來,美國一直要求歐洲的北約盟國“強軍”,寄望一個更“歐洲”的北約能獨立解決區域問題,并承擔更多的全球安全責任,但發生在北約“家門口”的安全問題最終還需要美國來主導應對,說明美國對北約的“改造”遠未如愿。
亞太的情況與歐洲明顯不同。作為美國東亞輻軸同盟體系的關鍵角色,日本的安倍政府主動實現了美國多年的“夙愿”:解禁了集體自衛權,為美日實現真正意義上的“聯防”鋪平了道路。美國強化雙邊同盟,夯實了自己重返亞太戰略的基石,但這些基石也是美國“被牽連”的定時炸彈。美國肯定不擔心北約盟國挑釁俄羅斯,但不會不警惕日本、菲律賓與中國在爭議島嶼問題上擦槍走火。
如果說美國通過打造北約贏得冷戰是戰略勝利,那么蘇聯解體后北約依然存在則可以視為美國創造的戰略奇跡。在美國主導下,北約成功從主要負責共同防御的軍事集團,轉變為應對地區和全球挑戰的安全管理機制。
1994年,北約通過“和平伙伴關系計劃”,將包括俄羅斯以及中、東歐國家在內的30個國家納入伙伴范疇。這是北約首次將“和平”橄欖枝伸向前華約組織成員國。1997年,北約與俄簽署文件,明確不把對方視為潛在敵人。在2012年2月召開的慕尼黑安全政策會議上,俄羅斯與北約成員國宣布建立“歐洲大西洋安全共同體”,改變美國、北約同俄羅斯之間的戰略關系,使其非軍事化。
烏克蘭危機無疑會對北約的這種“進化”產生影響,美國和北約都將更加重視傳統安全威脅。在美國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學者尤金·魯默看來,俄羅斯吞并克里米亞發出了一個強烈信號,即戰爭并沒有在歐洲大陸永久禁絕。他認為,烏克蘭危機提醒美國和歐洲,北約依然需要在歐洲發揮軍事作用;同盟不僅需要有共同的價值觀,還應有共同的利益和軍事能力。“北約的目的不僅在于推廣民主原則和市場經濟,如果需要的話,還應使用軍事實力進行威懾和勸阻。也就是說,北約的優先考慮還是其成員國的安全。”
應對傳統安全威脅涉及軍費開支,而冷戰結束以來美國與其歐洲盟國之間的軍費落差,不僅拉大了雙方軍事能力的差距,也成為同盟間政治分歧的一個焦點。2007年美國在北約防務開支總額中占比68%,2013年這一比例增加到73%。同一時期歐洲盟國這一比例從32%降為27%。而冷戰時期,美國的這一比例曾多年保持在50%。更為關鍵的是,歐洲盟國軍費開支的降低并非始于歐債危機。在1991年至2006年這個時間段,美國的軍費開支增長27%,而英國、法國、德國則分別下降2%、8%和33%。也就是說,冷戰結束以來,歐洲的“去軍事化”是北約“進化”的結果之一。
美國對這種“進化”顯然不滿意。美防長帕內塔去年針對北約內部責任分擔問題曾表示,在關鍵能力上過分依賴任何一個成員國都會帶來危險,我們必須更公平地分擔安全責任。美國前防長蓋茨2010年甚至警告稱,歐洲的“非軍事化”已經從20世紀的一個福音,變成了在21世紀獲得真正和平與安全的障礙。美國布魯金斯學會學者羅伯特·卡根曾對歐洲的“去軍事化”分析稱,在美國的安全保護下,歐洲才“進化”到如今的狀態,是美國的強權使得歐洲人“認為武力不再重要”成為可能。
美歐之間的軍費問題分歧,已經成為北約內部裂痕的催化劑;烏克蘭危機是否會成為裂痕的粘合劑,目前下結論還為時尚早。卡根的分析或許有一定道理,但同樣不容忽視的是,行為變化的背后是認知的變化。盡管有西方媒體把普京描述成希特勒,但在歐洲的27個北約成員國中,有多少國家相信普京會重演希特勒的歷史?
布魯金斯學會的托馬斯·懷特認為,世界局勢趨向多極化,美國的全球地緣政治中心轉向太平洋,兩者導致的結果就是跨大西洋聯盟在美國戰略考慮中被邊緣化。“北約繼續存在是確定無疑的,但美歐關系的價值如今正不斷遭受質疑。”
根據格倫·斯奈德的同盟困境理論,任何結盟國家都要在“被拋棄”和“被牽連”之間尋求平衡。但美國和歐洲的同盟困境并沒有那么簡單。從烏克蘭危機可以看出,美國不是擔心“被牽連”,而是“想拋棄”而不得。雖然波蘭與波羅的海國家因恐懼俄羅斯而呼吁北約在其領土上駐軍,但并非所有歐洲的北約盟國都擔心被美國“拋棄”。至少默克爾不擔心俄羅斯的軍隊揮戈西進、威脅柏林。
美國和東亞國家的同盟困境,在不同歷史階段呈現不同的特點。冷戰期間,美國在東亞構建雙邊而非多邊的“輻軸”同盟體系,根據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學者維克多·查的研究,這不僅是為了遏制冷戰對手,還有約束潛在“無賴盟友”冒險的考慮。維克多·查特別提到美國通過締結美韓同盟成功約束韓國李承晚政府“繼續北進”的例子。通過雙邊同盟的雙重作用,美國竭力避免在東亞陷入同盟困境。而對日本來說,則是要克服傳統的“雙重擔心”—既擔心美國把日本作為可犧牲的籌碼而“拋棄”,又擔心受美國“牽連”而被迫卷入地區沖突。
時移世易,同盟困境的理論依然成立,但“雙重擔心”的主角不再是日本。美國公開支持日本解禁集體自衛權,因為這有利于美國利用美日同盟提升對中國的威懾力;與此同時,美國又擔心軍力提升后的日本搞軍事冒險。哈佛大學教授傅高義在接受日媒采訪時說:“從美國的立場看,確實存在關于安倍對中國或韓國做出挑釁性行為的擔憂。”哈佛大學另一位學者約瑟夫·奈說得更直白,“安倍的全面改革是堅定的,但方向錯了。這些改革讓鄰國感到不安,最終使東京與華盛頓的同盟關系復雜化。”美國的擔憂并非空穴來風。畢竟,與冷戰時期不同,如今美國對安倍政府的掌控力,遠不及對當時的李承晚政府。
美國不擔心被日本“拋棄”,但并不意味著其放心日本對美日同盟的忠誠度。美國戰略大師喬治·凱南曾把美日同盟稱為“反常的親密關系”,建議這種“建立在沖突與痛苦基礎上”的關系不要走太遠,也別走太快。安倍執政以來的所作所為,似乎在印證凱南的政治遠見。美國亞太事務專欄作家彼特·恩尼斯在今年5月的一篇文章中稱,奧巴馬政府對安倍形成了某種“模糊共識”,比如安倍的“美國觀”非常復雜,遠非單維度的“親美”立場;安倍的動機很大程度上在于恢復日本的榮耀,重獲日本在安全事務上的尊嚴。從這個意義上說,美國能否把美日同盟的利益最大化、風險最小化,還真不好說。
奧巴馬政府亞太同盟戰略的一個突出特點,是將同盟機制化、網絡化。比如與盟友建立一系列外長、防長“2+2”會議,構建美日韓、美日澳三邊同盟等,同時在同盟外圍打造“合作伙伴關系”。但這項努力并未完全達到美國的預期。一方面,安倍政府讓美日韓三邊同盟的構建,幾乎變成了同盟危機管理。另一方面,美國強化同盟體系,導致中美關系與美國所稱的“建設性”名不副實。打消中國的安全疑慮,需要美國弱化安全同盟;打消盟友的疑慮,需要美國給予盟友更多承諾。在亞太同盟戰略與對華戰略之間謹慎地保持平衡,成為美國同盟困境一個獨有的特點。
從廣義上說,美國的同盟體系涵蓋了全球近60個國家,但與美國正式簽訂同盟條約的對象只有7個,分別是北約、英國、日本、韓國、菲律賓、澳大利亞和新西蘭、泰國。雖然沒有人懷疑美國與以色列之間事實上的同盟關系,但決定美國未來同盟戰略走向的地區無疑還是歐洲和亞太。
奧巴馬曾把同盟體系作為美國權力的“倍增器”。可以想見,美國將繼續強化、升級同盟體系。但如今,美國在歐洲和亞太的同盟體系都不同程度出現問題。在北約“進化”為帶有“后現代”色彩的安全合作機制時,歐洲卻出現了傳統安全威脅。當美國想把亞太同盟體系升級為贏得大國競爭的工具時,亞太格局又不具備涇渭分明的冷戰式對抗的條件。
美國學者斯蒂芬·沃爾特在《同盟的維持與解體》一文中指出,同盟解體的原因有三:威脅認知變化、可信度降低以及國內政治變化。從美國的歐洲和亞太同盟體系來看,這3點都或多或少地存在。雖然俄羅斯在東歐有軍事冒險行為,但這本質上屬于蘇聯解體的“余波”,歐洲大陸不具備出現大規模軍事對抗和重新陷入冷戰的可能性。這是歐洲改變威脅認知的根本原因。無論在歐洲還是亞太,奧巴馬出訪都不忘重申美國對盟國的安全承諾,這本身就反映了美國作為同盟體系主導國可信度在下降。對波蘭來說,奧巴馬今年6月訪問華沙時的安全承諾,肯定不如向波蘭派駐一個美國空降師來得可靠。
目前學術上對同盟并沒有確定的定義,但都包含安全互助和武力使用。由此可見,同盟本質上具有排他性、對抗性的特點。美國的同盟體系面臨困境的深層次原因,在于用本質上排他性的制度安排,去解決需要包容性才能解決的問題。這一點在亞太地區表現得尤為明顯。無論是輻軸體系、三邊同盟,還是沒有簽訂盟約的安全“合作伙伴關系”,都具有排他性的特點。美國升級同盟并不順暢,根本原因還在于排他性的制度安排與東亞區域融合的趨勢不完全合拍。中美之間真正的建設性關系,肯定不會是以兩國背后的軍事同盟做支撐。
捷克文學家米蘭·昆德拉說“人們被囚禁于后的墻是由詩歌筑就的”。美國是歷史上最成功的同盟締造者,不能簡單地說美國打造的同盟體系是好還是壞,對其進行道德評判更不可取。但不可否認,二戰后美國的聯盟史,折射了西方文明中“形而上的道德感”。民主和平論、霸權穩定論,都是這種“道德感”的具體體現。在全球化時代,“同盟”這個概念似乎也成了“詩歌”,構筑了禁錮西方人思維的墻。捷克前總統哈維爾在1996年的一次演講中說,西方應該承認有超越西方價值觀的價值觀存在,應該找到與其他文化中共同的東西。“西方應該與其他文明一道,尋找那些指引我們前進的共同的、最低的道德標準。”這里的“最低道德標準”是什么目前還沒有答案,但肯定不是締造排他性的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