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晶晶
如果沒有從國王、公主、采邑主教到侯爵、大公爵與大公爵夫人組成的皇室,那么十八世紀的音樂世界是難以想象的。整個歐洲的作曲家、歌手和器樂演奏家們的生計和職業道路都有賴于這些達官貴人以及他們的奇思妙想、才能以及品位。不過,并不是所有情況都是這樣的。還有一些謙遜的音樂家為他們那威風凜凜的雇主“贏得”并確保了遠超出他們所應得的名聲。例如薩爾茲堡的大主教科羅瑞多(Archbishop Hieronymus Colloredo),或許他在有生之年對國家掌有一定的權力,但如今卻僅因其對大名鼎鼎的音樂家莫扎特的種種劣行而“聞名于世”。又比如,若不是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將其杰作——六首協奏曲獻給克里斯蒂安·路德維希(Christian Ludwig),誰還會記得這位勃蘭登堡的侯爵呢?
如同音樂家有賴于他們的君王雇主一樣,皇室成員也同樣需要音樂。音樂伴隨著國王征赴戰場,伴隨皇后在舞池中翩翩起舞,伴隨主教登上教堂并伴隨他們最終入土。此外,音樂還將最高統治者宣傳為獨具慧眼的藝術栽培者,盡管在他凡爾賽式的享樂宮中已擁有眾多柱廊和壁畫。

喬治·弗里德里克·亨德爾(George Frideric Handel)與皇室成員之間職業關系的開始,注定將會以一種半獨立的方式繼續下去。他的出生地哈雷鎮(Halle)建有一座城堡,但并沒有常駐君主,所以他與宮廷音樂的首次邂逅是他少年時期與父親前往魏森費爾斯(Weissenfels)附近的一次出游中。當時在位的約翰·阿道夫(Johann Adolf)公爵被亨德爾的管風琴演奏所打動,鼓勵老亨德爾讓他的兒子追隨音樂道路。而當初出茅廬的作曲家最終離家之時,他的目的地并不是當時德國劃分出來的更為順從的諸多君主獨立小國,而是獨立執政并驕傲地自稱為“自由城市”的漢堡。
在三年的意大利求學期間(1707-1710),亨德爾似乎顯露出一種結交達官貴人,并在與他們打交道時留有回旋余地的本事,而這樣的天賦實則也伴隨著他走過一生。例如,在羅馬,他既是為富有并具影響力的侯爵魯斯伯利(Marchese Ruspoli)打工的作曲家,又是其家中尊貴的客人。帶著托斯卡納大公國繼承人費迪南多·美第奇(Ferdinando de’Medici)的眾多公爵的推薦,他來到了佛羅倫薩,但即使明知隨之而來的流言是不可避免的,他也能毫不在乎地當著好色王子的面,捏著他那擔任首席女主角的豐滿情婦。

在所有人看來,從意大利歸來的作曲家循規蹈矩地尋找一份宮廷樂長或教堂管風琴師的工作是順理成章的事,然而亨德爾在為漢諾威選帝侯效勞沒多久后便奔赴倫敦。很快,他的歌劇《里納爾多》(Rinaldo)于1711年2月24日在干草市場(Haymarket)的女王劇院首演,并大獲成功。他是否如傳言所說,扮演著期望承襲安妮女王皇冠的選帝侯喬治·路德維希(Georg Ludwig)的間諜角色?無論真相如何,亨德爾精湛的人際交往技巧使他迅速結交到身體日漸衰退的女王身邊的親信,并有幸讓女王欣賞到了他的幾部新作,其中包括兩部康塔塔和1713年的《安妮女王生日頌歌》(Eternal Source of Light Divine),隨之而來的回報則是不少于二百英鎊的年俸。
1714年,安妮女王駕崩,喬治·路德維希驚人地宣布繼承王位,成為大不列顛與愛爾蘭的國王喬治一世。彼時,對于這位游離在外、久召不歸并被解除了漢諾威職位的樂長亨德爾來說,他可以準備打包走人了。不過,所謂的“解雇”只是國王與作曲家之間狡猾的協議,事實上,他們通過在倫敦的外交接觸,耍了一些巧妙的手段,最終亨德爾牢牢穩坐于新的德國皇室家族備受愛戴的地位,并與喬治一世保持著獨特微妙、互惠互利的關系,且持續終身。
漢諾威王朝顯然是反德偏見的典型受害者。他們常被描繪成一群舉止粗野、缺乏教養、不應受到禮貌文明國家禮遇的人。的確,作為一個王朝,他們常常無法通過幾代人建立起一項傳統,其中包括繼任的威爾士親王與他父母激烈的爭執,以及他年幼的手足竭盡一切制造丑聞和輕率言行,從而使整個家族蒙上恥辱。所謂的皇室魔力,即“圍繞國王的神威”很快從他們身上消失,而他們也未能獲得他們一部分(如果不是全部的話)斯圖亞特祖先所特有的有威嚴的冷漠態度。
然而從亨德爾服務的皇室雇主來看,真實的情況更為復雜。國王喬治一世出身于熱愛音樂的家庭。十七世紀晚期,漢諾威擁有自己的劇院,由多才多藝的作曲家、牧師及外交家阿戈斯蒂諾·斯特凡尼(Agostino Steffani)掌管,當時的宮廷樂隊也躋身德國一流水準。喬治的父親和叔叔經常在威尼斯歌劇季租下劇場的包廂,因此喬治在成為英國國王后理所當然地延續了他的音樂愛好。和亨德爾一樣,喬治的文化理念放眼整個世界,因此,他們倆的聯合遠不僅僅只是兩個德國人在英國乘勝追擊那么簡單。
他們兩人都是路德教教徒,通過實際需求順從于并不熟悉的禮節,并妥協于英國國教。盡管亨德爾從未成為國王喬治皇家禮堂的正式成員,但由于他宗教作曲家的才華,漢諾威王朝仍繼續邀請他譜寫頌歌與贊美詩,以紀念重大的王朝事件。1727年喬治國王去世,他的兒子喬治二世繼位,亨德爾受邀譜寫了以《牧師扎多克》(Zadok the Priest)旋律開始的莊嚴宏偉的加冕頌歌系列。亨德爾還為新國王子女的婚禮特別創作頌歌,贊譽每一對新人,其中包括1734年安妮公主的婚禮,以及兩年后威爾士親王弗雷德里克的婚禮。
1737年,他們的母親卡洛琳女王去世,亨德爾以一曲《安息哀悼之路》(The ways of Zion do mourn)為挽歌為她送葬??辶帐且粋€復雜多變的人物,非常聰明,經?;孟胱约菏俏膶W作品的擁護者,以及哲學研究者。她常對子女不滿,對丈夫專橫傲慢,將其操控于鼓掌之中。這皇室的第二任喬治無論是作為國王還是父親,都沒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的女兒們常常向大臣們抱怨“天哪,他是多么令人厭煩??!”不過,這位喬治和他的妻子卡洛琳卻始終享有亨德爾忠誠的仰慕,從女王的葬禮頌歌就能看出作曲家對已故之人真切且深深地哀悼。
“這是迄今為止聽到過的最令人悲痛、感人至深的音樂了?!卑⒚桌騺喒鳎ˋmelia)在圣詹姆斯宮(St James’s Palace)聽到這首作品后這樣評價道。她與她的四個姐妹,安妮、卡洛琳、瑪麗和路易莎都跟隨亨德爾學習音樂。亨德爾還是一位優秀的歌唱家(閹伶歌手法里內利聲稱只有亨德爾唱得比他好),成為了安妮的歌唱教師,即便安妮婚后移居荷蘭,兩人仍然保持聯系。
亨德爾與她們的兄長、威爾士親王弗雷德里克的關系也令其獲益匪淺。由于親王太熱愛音樂,所以在1730年代中期,當倫敦最大的公共廣場——林肯因河廣場(Lincoln’s Inn Fields)上建立起所謂的貴族歌劇公司(Opera of the Nobility),以抵制亨德爾對干草市場國王劇院的壟斷時,弗雷德里克也未拋棄亨德爾,他選擇同時資助這兩家敵對的公司。盡管親王沒有參加亨德爾為他與薩克森·哥達(Saxe Gotha)的奧古斯塔公主大婚而創作的歌劇《阿塔蘭塔》(Atalanta),但他與公主一定都會喜愛描繪著“一條擁有異教眾神人物通往婚姻神殿的大道”的最后一幕以及室內焰火表演。
這位公主很快成為了國王喬治三世的母親,后者也是最致力于亨德爾皇室風格的國王。公主將亨德爾迎入她與弗雷德里克婚后住的卡爾頓宮,亨德爾經常在那兒排練清唱劇。正如音樂學家查爾斯·伯尼(Charles Burney)所說的,“如果威爾士親王與王妃沒有準時來到音樂廳,他的脾氣會十分暴躁——如果在演出時有人說話,恐怕他不僅會大吼,還會罵街。在這種情況下,威爾士王妃通常會用她特有的溫柔慈祥的語氣說‘噓!輕點聲!亨德爾正在發脾氣呢!’”
在當時那樣一個講究順從、禮貌和等級差別的時代,這樣的行為如果發生在其他音樂家身上,簡直不能被容忍。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亨德爾從他的皇室人脈中獲得的遠不止俸祿和贊助那么簡單。在他的歌劇和清唱劇中,如拉達米斯托(Radamisto)、羅德琳達(Rodelinda)、阿塔麗亞(Athalia)或所羅門(Solomon)這些國王、王后和公主都被刻畫得栩栩如生,這是否是因為其作曲家是一個精明的人物觀察者,仔細洞察了皇室成員的面目?漢諾威王朝無意中對其真實性的認可,是否顯示了他們對作曲家堅定不移的信任與喜愛?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亨德爾則用《加冕頌歌》《水上音樂》《皇家焰火音樂》中的宏偉、華麗和隆重感,賦予了這些莊嚴的宗教儀式和格魯吉亞君主制慶典以真正的威嚴,這也是他回報他們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