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治平
我第一次聽胡適校長講話,是在進入北大的第二年(1946)金秋十月的北大開學典禮上,地點在國會街北大四院,全校近四千學生都參加了。這天的大會在北大校史或胡適校長的歷史上都是值得大書一筆的,因為它是抗戰勝利后舉行的第一次、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惟一的一次“團結大會”。從西南復員來的北大師生和經過“臨大”補習的原在北平的北大學生第一次見面會,真是熱情洋溢,一片歡騰。有同學回憶說那天胡先生長袍馬褂,我只記得后來幾次見胡先生,除夏天白衣西褲,都是穿長袍,未見西裝革履的時候。這天胡先生精神抖擻,比他這年實際56歲的年紀年輕得多。講話沉穩有力,目光環視全場,有時稍作手勢。他回顧了北大四十八年來走過的光輝歷程,可分為五期:一是從清末戊戌年(1898)創辦到“中華民國”四年,所謂京師大學堂時代,有人稱為“官僚養成所”,其實也是革命思想的中心。二是“中華民國”五年蔡孑民先生到校主持,至“中華民國”十一年止,為革新時代,“五四運動”即于此時產生。三是過渡時期,不做政治工具,至“中華民國”十七年暫時停辦。四是“中華民國”二十年蔣夢麟主持,其時內憂外患,亂世中的北大,作出了積極的貢獻,堪稱北大的中興時期。五是艱苦奮斗共同吃苦的抗戰時期,在學術上、教育上都獲得很大的成就。接下來,胡適先生表述了他的理想。他說:“我只做一點小小的夢想,做一個像樣的學校,做一個全國最高學術的研究機關,使她能在學術上、研究上、思想上有貢獻,這不算個太大的夢想罷。”欲達此目的,他指出:“一、提倡獨立的、創造的學術研究;二、對于學生要培養利用工具的本領,作一個獨立研究、獨立思想的人。”他又說:“你們大門上貼著歡迎我的標語,要求自由思想,自由研究,為什么我要你們獨立,而不說自由呢?要知道自由是對外面的束縛而言,不受外面勢力的限制與壓迫,這一向正是北大的精神。而獨立是你們自己的事,不能獨立,仍然是奴隸。學校當然要給你們自由,但是學校不能給你們獨立,這是你們自己的事。”接著他環顧全場,聲音響亮地說:“我是一個沒有黨派的人,我希望學校里沒有黨派,即使有,也如同各種不同的宗教思想信仰自由一樣,不管你是什么黨派,學校是學校。我們沒有政治的歧見,但是先生與學生要知道,學校是做人做事的機關,不要毀了這個再過多少年也不容易重建的學術機關。”最后他說,我56歲了,才知道“活到老、學到老,活到老、學不了”這句話的深刻。將結束時,他引用南宋思想家呂祖謙《東萊博議》上的兩句話“善未易明,理未易察”這八個字來贈送大家,勉勵大家獨立思考,“不要盲從,不受欺騙,不用別人的耳朵當耳朵,不用別人的眼睛當眼睛,不用別人的頭腦當頭腦。”胡適校長那天講話雍容隨和,和后來他多次講話或講課一樣,似有個簡單的提綱,顯然有所發揮。那天迎門貼著“熱烈歡迎胡校長”,也有“要求學術自由與思想自由”的大標語。那時對胡先生的聲望,辦學的熱忱,執教多年的豐富經驗,奕奕煥發的精神,大家都很欽佩,以至幾千人的大會場,卻十分肅靜。我們覺得有這樣一位校長才和北大的招牌相配,是引以為傲的。
但是,胡適主持北京大學開學盛典對學生勖勉有加僅七十五天后,1946年12月24日夜,美國兵皮爾遜在東單操場強奸北大先修班女生沈崇,25日下午1時許,北平幾所主要大學的學生數千人集中沙灘紅樓后的廣場,高呼“嚴懲美國兇手”“美國兵滾出中國”的響亮口號走上街頭游行,這是從十一年前的“一二·九”運動以來沉寂許久的古城第一次發出青年人的怒吼聲!此時的胡適正在南京。12月30日他匆匆趕回來,和在南京他會見記者時一樣,對美國兵的暴行表示極大的憤慨,但對學生罷課,不表贊同;對學生要求美軍撤出中國,認為是政治問題,與“法律問題”的皮爾遜事件,“不可并為一談”。后來在國民黨政府施壓和教育部長朱家驊一再強調“純屬法律案件”以及外交部長王土杰的勸誡下,1月16日上午,胡適仍驅車去駐北平美國海軍陸戰隊第五團司令部聽取美軍事法庭開審皮爾遜;18日又同沈崇父女再到美駐華海軍陸戰隊第一軍事法庭聆聽。事隔多年后,我從《北京大學校友通訊》(第12期1993年9月)上,看到程樹德校友有篇生動的記述:
初夏晚間,我和賈蔚文同學來到胡校長住宅。這是坐落在北平東城一個被分割得不完整的四合院。貿然登門,門房通稟居然沒有遇到什么困難(當時正值學運高潮,一般官員很怕招惹我們這樣的學生)。我們被引進北屋,一明兩暗,入東間屋就是會客室了。靠北墻列有三張沙發,呈品字形,靠南窗是一個大寫字臺。就在這里,我們兩個二十一二歲的青年學生會見了名聞國內外的胡適大師。胡適總習慣坐在靠東側的小沙發上,我們則分坐在他的對面和側面。他身穿淡黃近白色的長衫,黑色皮鞋。初次會面時,他詢問了我們的姓名和來意,說這是他“第一次會見工學院的學生代表”,他很高興,很愿意聽聽同學們的想法,了解同學們的處境。他的平易坦誠消除了我們的拘束,我倆便慷慨陳詞……我們告別出來,胡送到廊下……看到的胡適先生是斯斯文文,彬彬有禮的,沒有什么名人高官的架子和排場。這間小會客室,人們總是出出進進,比較隨便,沒有森嚴之感。著名的胡夫人,也時常在我們談話中徑直走進來和胡適商量些什么事情,胡適對夫人總是和藹有禮。有一位男仆人給我們端茶,端給胡時他必稱“謝謝”。這在當時中國家庭中是很少見的。……一次也是在晚間,我們正在和胡談話。電話鈴響,胡起身接過電話用英語和對方講話,最后他用英語說:“那么我保留我抗議的權利。”隨后,他坐下來對我們說,剛才是美國的通訊社駐北平記者告訴他,沈崇事件的犯人回美國受審,現在可能要宣布無罪釋放。看來胡適有些氣憤。
在我的感受中,由于胡適校長當時的政治態度,雖有些同學不滿、指責,但一般學生對他是尊崇愛戴的。如上述的做人風格,那時或親見或耳聞,大家都感覺他與當時的高官、學閥很是不相同,可說對我們這些學生起到了示范的作用。
我第二次聽胡適校長向全校師生講話是在次年(1947)的“五四”前夕,北大學生“五四籌備會”借游藝室前面的大操場舉行的歷史晚會上,講題是《五四新思潮運動的意義》。他在演講中指出,科學與民主是當年《新青年》的“兩大罪案”,也是新思潮運動的原因。而新思潮的意義,也就是一種批評、批判的態度與精神,重新估定一切價值。他指出:28年后的今天,我們紀念五四,應當用重新估定一切價值的光榮批判精神,來研究一切問題,改造中國的文明。第二天舉行五四28周年紀念大會。雖然僅僅半年多一點時間,但政治形勢發生了急遽的變化。學運風起云涌,借紀念五四的契機,在“五四籌備會”的主持下,從5月1日起舉辦“紀念周”,由各系學生自治會、社團組辦了一系列的進步文藝晚會,全校學生幾乎都參加了活動。“五四”這天,胡適校長出席紀念會并講了話。他回顧“五四運動”的發生和28年來的發展,引述孫中山對“五四”的評論,作了一番發揮。第二天天津《大公報》發表了他的紀念論文《五四的第二十八周年》。他指出:“五四不是一個孤立事件。五四之前,有蔡元培校長領導之下的北京大學教授與學生出版的《新青年》《新潮》《每周評論》所提倡的文學革命、思想自由、政治民主運動。“五四”之后,有全國知識青年熱烈參與的新文藝運動和各種新的政治運動。”胡適校長最后進一步強調“五四運動”造成“思想界空前之大變動”,這是“五四運動永久的歷史意義”。不過在這次會上唱主角的是許德珩教授,他以親歷的身份,講了當年風云激蕩如火如荼的情景,當說到當年北大學生到警察局自首愿意坐監牢的情形時,指出:“這是北大精神。北大精神是負責的精神,為國家人民負責去干,干了自己擔當的精神。”他大聲疾呼青年“要向前看,不要向后看,向后看是沒有出路的”。并要學生做時代的主人,面對現實。他的講話贏得了一陣陣的掌聲。
演講會外的活動豐富多彩,從5月1日開始,由各系會、社團舉辦了一系列晚會,按性質分有:科學、文藝、營火、經濟、體育表演等,但最受歡迎的還是一連三晚的戲劇演出。北大劇藝社演出的話劇《凱旋》《開鑼以前》有力地揭露了國民黨發動內戰和鄉村百姓遭受的苦難,引起地方當局的注意,一些人來擾亂會場。第三天同學們組織了有300人參加的糾察隊,保衛演出。當時還有短劇、活報劇、卡通劇、剪報短劇、歌舞劇、化裝朗誦等。這些多數出于自編、自刻(寫)、自導。內容大則反內戰、反饑餓;小則反映學生運動,全是活生生的現實。到5月7日晚結束,置身事外的人是很少的。
出乎多數同學的意料,5月8日,清華大學講師助教280人上書校長梅貽琦,申述生活困難,要求加薪。北大地下黨組織發動師生響應。各社團在校內刷出大量標語、海報:“我們的大米哪里去了?”“白面哪里去了?”“向饑餓宣戰!”“向制造內戰的人宣戰!”5月11日,北大各膳食團帶領200多同學到訓導處請愿。最后,醞釀成從5月19日起罷課三天,并于5月20日舉行了北平一萬余名學生空前規模的“反饑餓、反內戰、反迫害”示威大游行。
在上述這段時間之前的3月19日,國民黨軍隊占領延安;在這之后5月30日毛澤東為新華社寫的一篇評論《蔣介石政府已處在全民的包圍中》指出:“中國境內已有了兩條戰線。蔣介石進犯軍和人民解放軍的戰爭,這是第一條戰線。現在又出現了第二條戰線,這就是偉大的正義的學生運動和蔣介石反動政府之間的尖銳斗爭。學生運動的口號是要飯吃,要和平,要自由,亦即反饑餓,反內戰,反迫害。”在北大校內,原來全校性學生組織是“院系學生聯合會”,1947年暑假后成立了一個選舉委員會,經民主普選于11月16日產生首屆“北大學生自治會理事會”。
總之1947年后,當學生運動被賦予“第二條戰線”的重大歷史使命時,北大更成了“龍頭”,從這年6月1日起校園便被命名為“民主廣場”。許多社團壁報上的文字火藥味越來越濃,以致本年11月6、7日為抗議浙大學生被殺事件和1948年的多次罷課游行,形勢顯然比過去任何時候都緊迫。作為著稱于世界的學者、北京大學校長、“自由主義大師”的胡適,理所當然地被卷進了洶涌澎湃的巨浪。這時,他真是“無地自由”,上下不討好,左右不逢源,處境十分尷尬。在一次與學生爭辯中,他萬般無奈地說出這樣一番話:“我不過是一只紙老虎,紙老虎隨時會被戳破的,你們同學不要以為從我這里能得到什么保障,其實一點屁的保障也沒有,將來大家扯破臉抓人,我沒有辦法的。”話雖如此說,從后來許多事情看,他始終沒有拋棄學生。我個人由做學生的時候至今日,始終認為:如果心平氣和從總的方面說,我們的校長胡適之先生他還是?惜學生保護學生的,以他的聲望在動輒得咎的環境,維系北大的尊嚴,無違一位哲人的良知!假如另換一位校長,未必會給學生運動帶來什么好處。
在此前后我還見過胡校長兩次,都是去旁聽他講課。兩次的情景是相同的。只記得我趕到時,不僅室內已“人滿為患”,座位后面還站著兩排人,門口兩旁的走廊上也站滿了人,但秩序很好,無人講話。擠進一點看,只望見胡先生侃侃而談,神情閑雅,手中有幾張卡片。那時北大好多教師,并不寫詳細的講稿,“照本宣科”的事更未見過。
我在北大求學期間,胡適校長一直住在離他上班不遠的東廠胡同一號。看到孑民紀念堂前停有小轎車,我們知道他今天來了。他雖地位高,是聲名遠揚的大學者,但不講“派頭”,衣著一般。他沒有“架子”,平等待人,和藹可親。張中行學長描述20世紀30年代初任北大文學院院長兼中文系主任的“胡博士”時說:“中等以上身材,清秀,白凈。永遠是‘學士頭,就是頭發留前不留后,中間高一些。永遠穿長袍,好像博士學位不是來自美國。總之,以貌取人,大家共有的印象,是個風流瀟灑的本土人物。”他聽過胡博士的中國哲學史課后說:“現在回想,同學們所以愛聽,主要還不是內容新穎深刻,而是講話很漂亮,不只不催眠,而且使發困的人不想睡。”20世紀40年代末,我見到的胡適也仍是這個樣子。兩年多的時間,我只在去北大北樓(文學院)的路上遇到過他,向他點頭,他凝望一下,從年齡上判斷我是學生,他微笑著頷首示意。同學們如果登門去找他,一般說談“公事”,他也樂于接見。
事隔多年之后,我從《胡適研究叢錄》中讀到,說胡適當年在南京知道北大女生被強奸的事,曾經怒不可遏,說:“這還得了!真豈有此理!”并說:“抗議游行,有何不可!眾怒難犯,伸張民意嘛!”說到激動處,還敲著桌子。一位記者遂問:“適之先生,您這個態度可以捅出去吧?”胡適余怒未息地說:“可以。”至于對學生運動的看法,他認為:“凡一個國家政治沒有走上軌道,既不滿人意又無合法代表民意機關監督政治,改善政治,干預政治,提倡改革政治的責任,一定落在青年的身上。回溯歷史,漢、宋、明、清、辛亥革命如此。在國外一千年前,倫敦、巴黎大學即有學生干預政治的事。1848年全歐普遍發生政治運動,如法國大革命、俄國大革命都有學生參加。反而言之,如國家的政治上了軌道,能使人滿意時,當然不會有學生干預政治的現象發生。換言之,彼時的學生對于政治也決不會感興趣。”言及目前學生干預政治問題,他明確表示:“學生可以研究政治批評政治,或者索性走出學校去參加政治,地上或地下都可以,但不可以犧牲學業的罷課方式來干預政治。”1947年5月18日蔣介石發表文告《維持社會秩序臨時辦法》,說學生運動“顯受反動之共產黨直接間接之策動”,并言“擾亂治安”“干法亂紀”,揚言要采取斷然措施。5月19日,胡適在《華北日報》發表談話,認為蔣氏說法“不很公道”,他認為“在目前形勢下,我們對于青年之過問政治,時常發表政治主張,是完全同情的。但方法很多:一、潛心研究政治科學,發表自己所認為的政治主張,以爭取同情。二、退出學校直接參加政黨,從事政治活動,都是好方法。但以罷課為手段,希望罷課就把復雜難解的政治問題解決,實在是不可能的。罷課是最愚笨而不易收效的武器”。僅從上引胡適對學生、對記者幾次談話就可以看出:一、他同情了解學生,而且認為他們這樣做事出有因,不應受到責備。二、學校是研究、教學機關,不能在學校搞政治,尤不贊同用“罷課”的手段。其實,無論在當時或后來都清楚可見:“罷課”不是“最愚笨而不易收效的武器”;如果不用這個“武器”怎么能稱為“第二條戰線”呢。看來“愚笨”的是得了35個博士學位的胡適之先生。
在我的記憶里,軍警始終沒有沖進北大來搜捕學生。1948年8月,當人民解放戰爭進入奪取全國勝利的決定性階段,國民黨政府為了維持其搖搖欲墜的統治,對學生運動采取堅決鎮壓措施。8月19日對北平11所大專院校250名學生宣布“傳訊”“拘提”的拘傳票,限名單上的人于8月20日晨7時前到“特刑庭”投案。8月20日,北平“特刑庭”又公布了第二批逮捕名單74人,其中北大22人。事隔50年后,身臨其事的陳世安校友在文章中寫道:
8月21日下午3時,由三百多同學組成的請愿隊,從沙灘出發到東廠胡同胡適校長住宅,派代表去見胡適。胡適說,如不讓軍警入校,必須使名單上的學生一律離校,答應這一點,他可以出面勸阻軍警進校捕人。
當天下午傳來確切消息:軍警先后沖入了師院、燕大、清華等校,傳說當晚要沖入北大。……賀麟訓導長來了,他說胡適校長已給北平警備司令陳繼承寫了一封信。信中說:“‘特刑庭傳訊的大學生,有的已赴法庭報到,有的畢業就業,有的南下,有的在外地實習,有的離校不知去向。經賀訓導長親往西齋、紅樓及灰樓各宿舍察看,遍覓不得一人。”賀訓導長要大家安心,說是軍警當晚不會沖進來。反動軍警包圍北大六天,未能闖入學校。為了掩人耳目,要求校方允許他們派少數人進入學校“檢查”。8月24日上午,在賀訓導長陪同下,少數軍警頭目在北大民主廣場轉了一圈,匆忙走進紅樓,前后約一個小時,完成了奉命進校“檢查”的任務就回去交差了。(《北京大學校友通訊》第24期,1998年5月)
從上面的記載可以看出:校長胡適、訓導長賀麟,與學生代表“串通一氣”為“特刑庭”發出拘傳票的學生,解脫了困境。胡公然表示,名單上的學生離校,他可勸阻軍警進校捕人。“離校”,去哪里,是童稚皆知的。在當時國共兩黨生死攸關的年代,恐怕也只有胡適敢這樣講。而支持他破釜沉舟妥善解除了危局,則不能不說是一代哲人的良知吧。讀到近來多篇類似上引“當事人”的文章,我深深地感到蓋棺不能定論,也感到人們越來越公正對待胡適先生了。這是時代的進步,社會的進步,人們逐漸不為一葉而障目了。
我在北大讀書近四年時間,有兩年多住在西齋。就在我剛住進來的那個學期,有一天聽說何思源市長和學生在西齋外面的景山東街發生了沖突,還有胡適校長在場等。因為是耳聽而非目睹,當時沒有搞清楚。不想已屆古稀之年,從《胡適來往書信選》看到胡適致何思源的信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昨天下午承老兄到北大四周指揮在場警士拆除戒備障礙物,我對老兄愛護母校信任青年的誠意,特別要表示感謝。當時西齋的同學,因終日看著景山東街西口外的情形,免情緒憤慨,所以他們看見老兄和我走來,都忍不住要向我們申訴一肚子的冤枉,其中有極少數人出言不檢點,侵及老兄,使我感覺十分不安。我們走后,又因西口外警士神經過敏,發出了不切實的警報,以至武裝軍警到來,幾乎鬧出一個亂子,當時又蒙老兄趕到西齋,親自彈壓。老兄本以滿懷善意,幫同母校解除困難,不意此事反使老兄兩次受誤解,老兄體諒青年人,不加責怪,還寫信來向母校道歉,我特別感謝老兄的雅量與好意,并且借這機會很誠懇地向老兄道歉意。
通過這件事可以看到:當時胡適先生夾在官方和學生中間,他雖盡其所能保護學生,卻仍得不到學生諒解。壁報上的諷刺有云:“胡適?適此?適彼?”胡適的理念是學校是讀書的地方,“教育為國家百年大計”;而肩負“第二條戰線”的同學當然不會這樣看。目的不同,南轅北轍,胡適又豈止尷尬而已!
胡適校長引起同學們普遍關注,是1948年12月中旬前后那幾天。本來這年適逢北大校慶50周年,學校籌備舉行盛大的慶祝活動。到臨近正式紀念日期的12月17日,解放軍已經圍城。那時在同學間有種種傳聞,有人說他將南行,有人說他在教授會上表示了絕不離開北大。直到幾年前從鄧廣銘先生的文章中,才得知事情的曲折經過。不過胡校長一走,同學們也很快便知道了。因為17日在孑民紀念堂舉行的慶祝活動,大家都沒有看到他。只是《北大五十周年紀念特刊》還是他的題字。他并在紀念文章中說:“現在我們在很危險很艱苦的環境里給北大做50歲生日,我用很沉重的心情敘敘她多災多難的歷史,祝福她長壽康強,祝她能安全地渡過眼前的危難,正如同她渡過50年中許多危難一樣!”臨行前,他并給北大其他領導人留下便條云:“一切的事,只好拜托你們幾位維持,我雖在遠,絕不忘掉北大。”這篇文章和短言,是1917年8月任北大教授,1922年4月當選為北大教務長及英語系主任,最后任北大校長兩年半的胡適之對北大的永遠“告別辭”!
胡適校長生前留下遺囑,將他留在北京的102箱書,均捐獻給北大。近年從報上得知,這些書有的“批胡”時被分散,有的甚至不知所終。這個把一生精力絕大部分貢獻給北大的全世界知名學者,他后來無論遠適異域或寄身臺北,始終心系北大,“絕不忘掉北大”!(來源:《山西文學》, 2006年第5期)
一切的事,
只好拜托你們幾位維持,
我雖在遠,
絕不忘掉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