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 浮明利
摘 要:程序與實體或者程序法與實體法的關系直接牽涉到作為司法根本性原理的“依法審判原則”。傳統的“依法審判”原則側重“實體”,視“程序”為工具的觀點從理論到實踐均具有巨大的限制性和不足。通過具有法哲學、社會學背景的法律解釋學者谷口安平力作《程序的正義和訴訟》的研讀,來對依法審判應具有的內涵及不足原則進行探討,認為程序與實體二者并重,在一定條件下程序優于實體,同時程序正義應當是依法審判原則的應有之義和必要條件。
關鍵詞:依法審判;程序;實體;二元
中圖分類號:D92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4)024-0077-03
一、問題的導入
《憲法》第123條、第126條規定以根本大法的效力層級規定了依法審判的含義:第一,依法審判是國家審判機關——人民法院的專有職責;第二,人民法院在行使審判職能時必須依照法律規定;第三,作為對于前兩款的補足,人民法院在依照法律規定行使審判職責的時候,具有獨立的地位,不受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及個人的干涉。從民事訴訟七項基本原則來看,多數是關于實體權利方面的規定,對于程序的規定和保障則鮮有提及。
雖然《憲法》確立了依法審判的原則,但是更多關注的是法官的獨立及依照法律規定,并未進一步明確實體法和程序法之間誰優先的地位;作為訴訟基本法的《民事訴訟法》中所確立的七項基本原則中大多數涉及的是實體權利方面的規定,可見我國當下國家層面在依法審判方面依然認為實體優于程序,依法審判主要的目的仍然是實現實體的目的。
從域外學者的觀點來看:程序是實現法律的重要途徑,國家所制定的法律能不能得到有效貫徹和實施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程序的合理性,然而程序問題又不是一個可以簡單設定的問題,也不是單純地靠訴訟法就可以界定的問題,歷年來無論是大陸法系還是英美法系對程序都頗為關注,但不管是具體程序的設置還是程序法在整個國家法律體系中的作用都以一個事實為前提:程序與實體的關系定位[1]。在傳統的程序價值論中,程序工具主義居于壟斷地位,從比較法的角度來看,隨著谷口安平的程序正義論的提出,程序的獨立價值開始受到學者關注,并逐漸成為訴訟法學者的主導理論。
二、實體正義和程序正義
首先,谷口安平教授談了什么是正義的問題[2]。學界關于正義理論,大致給出了“給每個人僅屬于他的東西”或“同等情況同等對待”等命題,對應起來,就是“實體的正義”或者“實質正義”。
(一)實體的正義
法一般分為實體法和程序法,實體法從常識來講就是以“應當如此”的法律關系為內容,提示什么是實體正義的規范[2]6。而作為實體法律規范視為“應當如此”的社會關系綜合的實體正義,則側重結果的正義和最終的公平的實現。實體正義一直受到大陸法系國家刑事訴訟的偏愛,其特點是注重裁判結果的公正從而相對忽視了對程序過程公正的關照和追求。在實體正義者看來,程序正義是附屬性的,不具有獨立的價值和意義,均是為了實現最終的正義和結果的公正。
(二)程序的正義
在社會生活中,為了形成一定的結果或者狀態,人們伴隨著一段時間經過的活動過程是必要的。這就是廣義的“程序”。從程序自身的存在理由及其區分合乎正義和不合乎正義的程序,在這種層次上成為考察對象的正義,可以成為“程序的正義”[2]。羅爾斯在其著作中把程序的正義作為正義理論的一個重要部分來構筑[3]。羅爾斯把程序的正義分為如下三種:第一種,純粹的程序正義,指的是關于什么合乎正義的結果并不存在任何標準,存在的只是一定程序規則的情況。只要那里的規則并不有利于某個特定的參加者,是否合乎正義只取決于程序(如是否遵守規則)而不取決于結果。第二種,完全的程序正義,指的是在程序之外存在著決定結果是否合乎正義的某種標準,并同時也存在著使滿足這個標準的結果得以實現的程序這樣的情況。如“分蛋糕”的例子。第三種,不完全的程序正義,指的是雖然在程序之外存在著衡量什么是正義的客觀標準,但是百分之百的滿足這個標準的結果得以實現的程序卻不存在。
程序正義觀念是以英美法的“正當程序”思想為背景的。正當程序是英美法系一條重要的憲法原則;程序的正當性包含的價值是程序的中立、理性、排他、可操作、平等參與、自治、及時終結和公開;通過正當程序達到憲法的至信、至尊、至上從而實現憲法權威。
(三)正當法律程序
法律的正當程序(Due process of Law),通常又譯為“正當法律程序”或“正當程序”。它作為一條重要的法治觀念與憲法原則,起源于英國的“自然正義”,光大在美國,傳播于全球。注重程序公正日益成為現代法治國家共同的價值取向。在我國,由于受“重實體輕程序”觀念的影響,同時缺乏自然法的法律文化基礎,程序意識相對落后,正當程序觀念亦不發達。
正當法律程序起源于英國古代《自由大憲章》,是西方古代“法的統治”觀念與自然法學說的產兒。1215年英國國王簽署的《自由大憲章》對正當法律程序原則做了初步規定。大憲章第39條規定:“凡自由民,如未經其同級貴族之依法裁判,或經國法判決,皆不得被逮捕,監禁,沒收財產,剝奪法律保護權,流放,或加以任何其它損害”。盡管其產生是英國貴族聯合起來限制王權的產物,同資產階級革命和民主憲政并無直接聯系,但在西方憲法學界,它被認為具有可以約束其他普通法的效力,因而被譽為保護人民自由權利的最初的成文憲法性文件。
“非經國法判決”不被追究責任或被加以損害這一用語被寫入《自由大憲章》之時,僅指刑事訴訟必須采取正式的起訴方式并保障被告人接受陪審裁判的權利,主要用以在刑事訴訟中對封建貴族權利進行保護。在隨后的愛德華三世時代,1354年英國國會通過的第28條法令即《自由令》第3章規定:“未經法律的正當程序進行答辯,對任何財產或身份的擁有者一律不得剝奪其土地或住所,不得逮捕或監禁,不得剝奪其繼承權,或剝奪其生豐之權利。”這條規定首次以法令形式表述了正當法律程序原則,并擴大了正當程序的適用范圍。1679年,議會中反對國王的輝格黨人為了保障自己不受國王任意逮捕,提出并通過了《人身保護法》。這個被認為是英國重要的憲法性文件的法律共有20條,其中有近2/3的內容為程序性規定。盡管這一時期的法律還包含著極大的封建性因素,但這種使王權服從法定程序、從程序上逐步限制王權的控權方法,對英國和后世的資產階級革命產生了極其重要的影響。
“正當法律程序”作為法治觀念產生于13世紀的英國。作為普通法的基本要求,法庭在對任何一件爭端或糾紛作出裁決時應絕對遵循“自然正義”原則。這個原則包含兩項具體要求:第一,任何人均不得擔任自己訴訟案件的法官。第二,法官在裁判時應聽取雙方當事人的陳述。可以說,自然正義的兩項要求均與程序有關,是判斷有關法律程序本身正當性和合理性的標準。“自然正義”的這兩項要求在美國學者戈爾丁的《法律哲學》中又被擴展為九項具體內容。美國學者將正當法律程序分為“實質性正當程序”(substantive due process)與“程序性正當程序”(procedural due process)兩大理念。由于自然正義觀念的存在,更由于“正當法律程序”已經有過被證明為行之有效的法律實踐,因此,無數學者對現代法律程序的程序性“正當”標準進行過探討,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
三、實體正義和程序正義的關系
在當下中國探討實體正義和程序正義的關系問題,實際上是一個法的價值的問題,具體來講體現在以下三點:首先程序是否具有獨立的價值和意義,即法律程序僅僅具有工具價值嗎?其次,程序正義與實體正義何者更重要,即兩者之間誰約束誰?誰保障誰的問題。最后,通過上述兩個問題的探討,是否可以對實體正義和程序正義問題何者優先做出最終的結論?
(一)程序是否具有獨立的價值
一系列集中體現程序正義(甚至可能犧牲實體正義)的制度陸續出現,如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確立、舉證時限制度的確立、再審程序中程序性再審事由的顯著增加等,從而在制度和實踐層面認可了程序正義的獨立價值(盡管這種認可目前仍有其限度)。日本學者谷口安平曾指出:“實體法乃是從訴訟過程中孕生的,而且在實體法并不存在的原始社會中廣義的訴訟以及訴訟法就已經存在……即使在現代,這種通過訴訟的實體法創造過程仍然在繼續之中。”[2]66程序正義與實體正義是兩種不同的正義取向和思維模式,其價值不在于一個具體的案件中我們是否從程序正義獲得了具體的可見利益,而在于由于程序正義的存在,我們避免了某種危險(如避免刑訊逼供造成冤屈的危險)。所謂程序的獨立性價值是指程序自身體現出來的不取決于實體公正的價值。簡單來講,程序的獨立價值在于保證裁判結果的可接受性和說服力,即正義要以看得見的方式實現。
(二)實體與程序何者更重要
關于實體正義與實體正義何者更為重要,我國學界有三種主流觀點。第一種是程序工具論,即不承認程序具有獨立的價值,僅僅認為程序是一種實現實體正義的手段和工具。新中國成立后較長時期內,民事法領域的實體與程序關系呈現為一種主從關系,無論是實體法學者、程序法學者還是普通民眾都持此種觀點。這種關系定位強調民事訴訟法的從屬性和對民事實體法的輔助功能,如“在社會生活里,規定實體權利義務的實體法,總是和保障這些法律實現的程序法密切聯系在一起……如果沒有一個強制人們遵守實體法規范的訴訟程序,就難以保障實體法規范的實現”[4]。第二種是程序優先說,立足于實體正義的復雜性和受到多種因素制約的特點而具有的不確定性,從功利的視角出發,認為良好而正義的程序可以最大程度上保證結果的公平和正義,認為程序正義是優先于實體正義的一種價值。第三種是兩者的折中,認為在一個訴訟中,實體正義和程序正義同樣重要,兩者就像一個車的兩個輪子,就像一只鳥的兩只翅膀一樣互相依存,缺一不可。谷口安平在其著作《程序的正義和訴訟》一書中,從關于實體法和程序法的傳統觀點出發,認為今天的實體法放棄了法律完美無缺的神話,而過多地依賴于程序過程中的法官判斷這一點已是不爭的事實[2]7。同時進一步認為“程序中產生實體法的現象并非始至今日”[2]7。谷口安平認為這種現象用一句話總結就是:實體是程序之母,或者程序法是實體法之母[2]7。
(三)實體與程序的關系問題是個歷史性、永恒的難題
一些永恒的問題,如什么是正義?什么是公平?這些經典問題本身就是一個永恒的話題,人們對于它們的解讀和探討,大多數可能并不是為了給予一種絕對的答案,而是為了參與這一偉大的事件,并在此中有自己的聲音。
第一,程序正義和實體正義何者優先是個歷史性的問題,對于這一問題的解讀應當從歷史的思維出發。我國知名法律史研究者陳景良教授在2009年是中國法律史學會成立三十周年學術會議上的發言頗具啟發意義。“用現實的眼光洞察法史,于法史研究中體悟現實。”[5]具體理解下來則很有深度和啟發意義。我們判斷實體正義和程序正義何者優先的時候,應當結合我國所處的歷史大環境,不能一味地附和和巴結西方的理論,也不能復活歷史中的情景。簡言之,實體正義和程序正義,無論何者優先,只要可以適應當時的歷史大環境,就是一種正確的解讀。
第二,程序正義和實體正義何者優先是個永恒的問題。就目前來看,程序正義得到了學界和不少實務界的力挺和達成了廣泛的共識,但是是否就可以對于這一永恒的話題畫上句話呢?我看未必。從經驗的角度來看,我國司法面臨著急速擴大的局面,如何使得大量初次接觸司法的民眾理解和接受法院的裁判,實現個人所認為的樸素的公正和正義,如何解決訴訟代價、效率的問題,是不是以理性和中立的程序就可以一并解決呢?從邏輯來看,一切中國問題都可以歸結為人的問題[6]。張中秋教授曾言:“法是文化的一部分,文化是人類的產物,一切文化都具有人類性,所以,文化的問題實質就是人類的問題。而人是千差萬別的,所以在樹立程序正義優先的同時,也要注意對于人的意圖的實現和滿足,做好宣傳和監督教育工作,否則程序將會越來越煩瑣,走向另一種過分相信程序理性的悖論。
四、依法審判原則的內在理路
“內在理路”一詞最先在史學界使用,是我國著名的歷史學家余英時先生的理論貢獻。“內在理路”重視對我國歷史的“真精神”的探討,主張抓住文化的精神內核,要深入到其特定的情勢和情境之中,但是又反對陷入某種外部環境決定論的泥潭。“內在理路”說對于我們研究依法審判的啟示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第一,依法審判重在依據法律規定進行判決。依法審判可以說是我國司法活動的靈魂和最基礎的原則。而這一原則的“真精神”就是一切司法活動,尤其是審判活動,要嚴格做到依據法律規定來進行,法律規定包括實體性的法律規定和程序性的法律規定,而不能習慣性地側重到實體性法律規定上面。
第二,依法審判是對于審判權利主體的要求。由于現實的復雜性,雖然法律也不是完美的、自足的體系,但是至少在法律未被有權機關修改之前,審判主體應當嚴格遵循程序性和實體性的現行法律規定,而不應當受到其他因素的影響(如社會效果、經濟發展等)。依法審判就是最大的社會環境,就是對于人權和公正、正義的最大尊重。
第三,程序正義應當是依法審判原則的應有之義和必要條件,“正當程序”應成為依法審判的最終追求。當前的訴訟學者對于程序具有獨立的價值,程序正義在當下應當居于一種較實體正義更為優先的地位達成了一定的共識,同時,我們可以延伸一下,依法審判和程序正義之間,看似不在一個層面的問題,其實也應當有以下的關系:即程序正義應當是依法審判原則的應有之義和必要條件。在我國當下,法官的整體素質還不能達到令人信賴的地步,所以程序正義應當是依法審判原則的應有之義和必要條件。
參考文獻:
[1]趙萍.谷口安平的程序正義論及其對我國的現實意義[EB/
OL](2005-05-03)[2014-03-01].http:www.chinacourt.org/
index.shtml.
[2]谷口安平.程序的正義和訴訟[M].王亞新,劉榮軍,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
[3]羅爾斯.正義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85.
[4]柴發邦.民事訴訟法教程[M].北京:法律出版社,1983:4.
[5]陳景良.用現實的眼光洞察法史,于法史研究中體悟現實[J]法學研究,2009(2).
[6]張中秋.中西法律文化比較研究[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386.
[7]陳瑞.程序正義的理論基礎——評馬修的“尊嚴價值理論”[J].中國法學,2000(3).
[8]趙旭東.程序正義的概念與標準的再認識[J].法律科學,2003(6).
[9]金偉峰.從“法定程序”走向“正當程序”——以行政程序為例[J].河南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3(5).
[10]王錫鋅,傅靜.對正當法律程序需求、學說與革命的一種分析[J].法商研究,2001(3).
[11]楊寅.普通法傳統中的自然正義原則[J].法學論壇,2000(3).
[12]李龍,徐亞文.正當程序與憲法權威[J].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