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女師與廣州文總

李勝利

1933年春至1934年初，廣州左翼文化團體在白色恐怖下，成立了“中國左翼文化總同盟廣州分盟”（簡稱廣州文總），是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革命群眾組織。1934年8月1日，廣州文總的領導人和骨干成員溫盛剛（中共黨員）、譚國標、凌伯驥、賴寅倣、鄭挺秀、何仁棠等六人壯烈犧牲，史稱“廣州文總六烈士”。廣東省立第一女子師范學校（簡稱省女師），是一所在“五四”運動、大革命時期、“九一八”事變后乃至整個抗日戰(zhàn)爭，都涌現(xiàn)出一批批女中豪杰的著名學校。以宣傳馬列、抗日救國為宗旨的廣州文總極大地影響著省女師學生，省女師有大批學生在文總的引領下走上革命的道路。本文擬簡述省女師學生與文總的往事，以紀念“廣州文總六烈士”犧牲80周年。

星星之火顯現(xiàn)校園

大革命失敗以后白色恐怖籠罩著廣州，女師校園也不例外，訓育主任許廣平被迫辭職，進步校長廖冰筠被排擠走，陳公博之妻李勵莊上任，還逮捕了三名進步學生。

但是“九一八”事變后全國的抗日救亡運動逐漸形成高潮，沉寂多年的女師校園也被抗日的熱潮沖開了校門。女師學生與各大中學同學一起走出校門，舉行聲勢浩大的示威，她們絕食靜坐，宣傳抗日救國，積極募捐。許多平時不善于說話的柔弱學生們，一站上街邊講演，講到日本侵略軍燒殺東北老百姓時，熱淚盈眶，直至聲音嘶啞，在場的群眾也非常感動。學生們還推舉林妹姝、黃惠芬兩同學為代表，赴南京請愿，要求國民政府出兵抗日。

在女師學生走出校門，接觸社會現(xiàn)實，接受抗日救國的大形勢熏陶之時，女師的教師何干之、譚國標以及趙慕鴻對傳播進步思想，培養(yǎng)女師學生的革命意識起到了巨大推動作用。

1931年秋天，擔任高一禮班教國文的趙慕鴻老師，把魯迅、郭沫若、丁玲等中國作家以及高爾基、奧斯特洛夫斯基等蘇聯(lián)作家的著作介紹給學生，引導他們理解作品的內(nèi)涵。他還介紹高一禮班的吳洵文（草明）和伍翠云（伍乃茵）到歐陽山主編的《廣州文藝》周報參加工作，并加入《作者俱樂部》秘密進步組織。兩個年輕學生都有文學夢，草明從家鄉(xiāng)苦難中的繅絲女工入手寫出《繅絲女工失身記》，成為她作為工業(yè)題材女作家的處女作。伍乃茵則將巷口一位黃包車夫遭遇寫成短篇小說發(fā)表。在《廣州文藝》社她們積極承擔任務，課余時間都投入到里面，不但撰寫揭露社會黑暗的作品發(fā)表，甚至夜以繼日、身兼數(shù)職，參與編輯、發(fā)行、宣傳工作，刊物的影響也日益擴大，不僅擴大到香港、澳門，并且擴大到南洋、舊金山—帶，在受到當局阻撓之前出版了20多期。

1932年春，何干之先生（解放后任中國人民大學中國革命史特級教授）和六烈士之一譚國標也來到女師，任國文教員和班主任，何干之先生還兼任女師校刊的主編，他們組織學生們成立秘密讀書會，吸收了梁未聞、鄧潔、伍乃茵、草明等20多人參加，通過讀書會指導他們讀取更多的中外文藝、哲學、社會學著作，把馬列主義啟蒙知識通俗地講解給他們，鼓勵她們寫日記、寫文章發(fā)表，甚至還介紹了江西蘇區(qū)的情況。這些對女師學生形成新的世界觀、人生觀有巨大的推動作用。

當時女師初中同學趙學回憶道：

“1933年暑假后，我上了初二，譚國標老師當了我們的班主任，他教語文，叫我們多寫日記，談談自己對生活和各種事物的看法和感想。我寫了一些對現(xiàn)實生活和社會不滿的看法，譚老師便注意到我，介紹我看高爾基的小說，后來介紹我看社會科學入門，我看了覺得難懂，那些名詞術語成了攔路虎……

1933年秋，聽了何干之對現(xiàn)階段中國革命性質(zhì)、任務、對象和動力的論述之后，對這些問題很感興趣，不但接受他的觀點，而且能把他所講的綱要背出來。”

熱血青年投身文總

1933年3月由何干之、歐陽山、溫盛剛、譚國標等人發(fā)起的“中國左翼文化總同盟廣州分盟”（簡稱文總）成立，《廣州文藝》社也整體加入文總。當時女師參加文總的就有20多人：徐俠梅（徐英）、伍翠云（伍乃茵）、朱瑞瑤、潘漢華、何淑仁、梁寶鈿、古麗球等參加了社聯(lián)，吳洵文（草明）、鄧桂芬（鄧潔）、黃惠清等參加了左聯(lián)，梁媛雄（梁未聞）、陳潔梅（陳怡）、張達恒（張恒）、張達露（張修）等參加了劇聯(lián)。參加下屬讀書會的人就更多了，包括：譚本基、張妙齡（張海萍）、梁麗蓉（梁漪）、趙學超（趙學）、譚錦芳（何琪之）、陳婉聰?shù)葞资恕？梢哉f文總當時在女師學生中掀起了要求進步、要求革命、抗日救國的熱潮，女師也與中山大學、國民大學、省立一中（廣雅）一起，成為一支文總重要的群眾基礎隊伍。

文總影響下的女師學生和中大等進步師生一起活動，若干同學分為一組，每周或十天舉行一次讀書討論活動，以郊游名義到野外或在某個同學家里舉行。學習《大眾哲學》、《社會發(fā)展史》辯證唯物論等通俗讀本，接受馬列主義的啟蒙教育。同時她們參加抗日游行，也走向社會散發(fā)傳單、張貼標語，宣傳抗日，揭露國民黨政府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反動主張。

女師學生伍乃茵的一篇回憶錄里十分生動地談到當時油印傳單的艱苦斗爭活動：

“大概是紀念十月社會主義革命節(jié)的前一天，組織上分配我和凌伯驥（文總六烈士之一，中大學生，文總骨干）一起刻印革命傳單，印好后還要分發(fā)給同志們到大街小巷去張貼，或拿到電影院去散發(fā)。那天晚上，在凌伯驥家里印傳單到深夜兩點多鐘了，我將他刻寫的最后一張蠟紙放在油印機上，因為疲倦得幾乎張不開眼，把蠟紙放反了，還在上面抹上一層黑黑的油墨。當我發(fā)覺裝反了蠟紙時，嚇得驚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凌走過來將蠟紙摸弄了一下，也覺得不好辦，他對著油印機嘆了一口氣，輕聲安慰我說：“不要緊，還來得及，讓我重刻一張吧。”果然，他戴著近視眼鏡，工整地刻著小字，不到兩個鐘頭，就把一張刻得密密麻麻的蠟紙親自裝在油印機上。那夜，我們兩人在暗淡的燈光下悄悄地油印到將近天明，也不覺得疲勞，只感到在緊張勞動過后的輕松愉快。”

負責劇聯(lián)組織工作的梁未聞這樣回憶她在當時如何投入社會第一線的斗爭：

“是年（1933年）9月左右，太古輪船工人罷工，劇聯(lián)組織過演出籌款支援。同時劇聯(lián)還分工合作寫了一個劇本《水火》，主要內(nèi)容是講海員工人和公司老板的斗爭是水火不相容的，我也學寫了其中一幕，并參加了演出。”

女師高中學生鄧潔也在回憶文章中談到秘密刊物的發(fā)行工作：

“廣州文總成立后進行了大量革命活動，出版過許多進步刊物。如《世界情勢》、《新啟蒙》、《一般文化》、《一般藝術》、《新文藝評論》、《廣州文藝》、《地下火》、《大眾科學》、《戲劇新聞》等。這些刊物多半不能公開發(fā)行，要秘密印刷秘密發(fā)行，我們這些青年學生是秘密發(fā)行員。梁未聞、梁寶鈿、陳潔梅等都是當時勇敢活躍的發(fā)行員。進行這些活動很危險，但我們并不害怕。我們很敬佩高爾基筆下的“母親”，以這位革命母親為榜樣，以能參加革命行列而自豪。希望有一天中國也能像蘇聯(lián)一樣推翻壓在中國人民頭上的三座大山，建立一個沒有人剝削人的新社會。”

對秘密編印的報刊的發(fā)行女師同學想出許多辦法。她們有時拿給電影院門口的報販，由他們代賣，有時干脆把進步刊物夾在香港出版物里邊，有時在電影院里趁黑散發(fā)。

但斗爭也由于學生們年輕缺乏經(jīng)驗付出了代價。負責分發(fā)秘密刊物的個別女師學生疏忽秘密工作條例，去報販那里后沒有去別處，又直接去其他同志家，被特務盯上。1934年1月28日，為了宣傳福建人民政府事件及紀念“一·二八”兩周年，“抗日劇社”在中大附小禮堂公演話劇，演出中間，年輕幼稚的一些“社聯(lián)”成員有意熄滅電燈，趁機在會場內(nèi)高呼“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并散發(fā)傳單，張貼標語。當時全場騷動，引起密探在會場吹起了緊急的哨子。以陳濟棠為首的反動當局因此把“文總”的活動看作是共產(chǎn)黨的組織活動，而加以鎮(zhèn)壓，當晚就派出大批特務和軍警進行大逮捕。僅僅兩天，1月30日大部分“社聯(lián)”的成員被捕，并被關入維新路偽公安局特別偵緝部。

錚錚鐵骨無畏煉獄

被捕的人員中有十多人是女性。她們是：徐俠梅、伍乃茵、何淑仁、潘漢華、譚本基、陳永檀、梁寶銓、張云裳、朱瑞瑤、黃惠清、陳宛聰?shù)扰畮煂W生，以及兩個中大附中女同學。還有葉敖霜（又名葉抱冰，譚國標的愛人，當時是家庭婦女）、葉劍雄（葉抱冰的姐姐）、葉劍熙（葉抱冰的妹妹）是被牽連的家屬。她們分別被關到兩個監(jiān)倉里。

在獄中，敵人對文總骨干譚國標等六名同志用盡了各種酷刑，疲勞審訊、吊飛機，毒打、坐老虎凳……由于朱瑞瑤同學擔負領取和郵寄刊物工作，被特務跟蹤，還在她家搜到秘密刊物，所以也受到酷刑。女監(jiān)就在刑房邊，女師同學們每天都聽到他們被酷刑煎熬得聲嘶力竭，吊飛機時的慘叫聲令人不忍聞，叫聲由強到弱、到嘶啞，到聽不到聲音時她們心痛地意識到：受審的同志們因為堅強不屈已經(jīng)一個一個被折磨得昏倒了，接著她們聽到的就是潑冷水的聲音……。監(jiān)獄中有受迫害者的妻子、愛人、親友、同志，親人們只能用淚水和痛哭去控訴，甚至悲痛得幾次昏厥過去。后來男監(jiān)倉的溫盛剛、譚國標、凌伯驥等通過講歷史故事，講道理，做通了看守阿超的工作，巧妙地用條子傳遞過來聯(lián)絡信息以及《奮起救國》歌和電影《野草閑花》的主題歌《萬里尋兄歌》，監(jiān)倉局面大為改變。

傳過來的歌曲中《奮起救國》歌是培正中學老師陳黃光（中共黨員，1935年犧牲）作詞和何安東作曲的全國第一首抗日群眾歌曲，在華南廣為傳唱。

《萬里尋兄歌》則是中國電影史上的第一首電影插曲，是阮玲玉和金焰兩位明星出演和演唱的，當年很快便傳遍學校和街頭，深受青年人喜愛。

歌詞唱道：“雪花飛，梅花片片，妹尋兄，千山萬水間。別十年，兄妹重相見，喜淚流，共謝蒼天。”十分符合當時分押在不同監(jiān)倉的難友們的境況。他們盡管受到嚴刑拷打，分押在多個監(jiān)倉，失去自由，但大家相信像影片中的離散兄妹一樣，終究會相見，斗爭終究會勝利。大家通過放聲歌唱，互相鼓舞，一掃低沉的情緒。她們噴發(fā)心坎中的激憤，歌聲嚇壞了敵人，振奮了自己。同時歌聲使大家互慰互勉，年輕難友們心貼得更近，情緒由極度激憤到逐漸穩(wěn)定下來。隨著精神逐漸振奮起來，在幾個月的牢獄生活中十幾個女同學將監(jiān)倉當作學校，與男監(jiān)倉進行精神交流，學習文化知識、閱讀左翼作家小說、鍛煉身體，傳遞信息。

在獄中溫盛剛、譚國標、凌伯驥、賴寅倣、鄭挺秀、何仁堂六名同志，為掩護戰(zhàn)友將責任攬到自己頭上，反動當局無法找到女學生們的證據(jù)，加上家人保釋，1934年6月，除了徐英、朱瑞瑤等女同學被反動當局借口家里有傳單判了刑，沒有被釋放，其他學生都被釋放出來。

但是敵人卻在1934年8月1日，將文總骨干溫盛剛、譚國標、凌伯驥、賴寅倣、鄭挺秀、何仁棠殺害，六名同志面對敵人的槍口高呼“打倒國民黨反動派”，“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等口號，英勇就義。犧牲時，他們年紀最大的27歲，最小的只有19歲。在國民黨當局的血腥鎮(zhèn)壓下，廣州文總被迫結束活動。

革命自有后來人

當女師同學們從已經(jīng)辭職的看守阿超那里得知溫盛剛等六名同志犧牲的消息時無比悲痛，伍乃茵還收到了摯友凌伯驥給她寫的遺書，遺書寫道：“現(xiàn)在永別了，你千萬不要傷心，還是好好地去做人吧！生離死別，對于我們原是值不得說什么的。翠，永別了！”

她們決心為自己的老師和戰(zhàn)友報仇。參加文總的幾十位女師學生都毅然沖出家庭，走上了革命道路，她們尋找到組織，加入黨，奮不顧身地投入抗日洪流和以后解放全中國的斗爭中去。其中譚本基、梁寶鈿、張海萍三位同志更是獻出了寶貴的生命。譚本基烈士曾任西南特委婦女部長，于1945年2月22日在新興縣蕉山村戰(zhàn)斗突圍中，光榮犧牲。梁寶鈿于1935年在上海地下工作中犧牲，1944年張海萍被國民黨右派殺害。

文總六烈士對女師同學們的影響和感情，可以從女師學生伍乃茵于1947年8月1日烈士犧牲13周年當日，作為晉綏土改工作團成員的一篇土改日記反映出來：

“伯驥，我的摯友，忠烈的愛人，你該微笑了吧！因為我仍繼續(xù)你的遺志，實踐著你的遺言：‘好好地去做人吧，……我要為你們復仇！同志，等著吧，將來會有那么一天：當你們殉難地廣州變成自由時，我將會拿著民主自由的鮮花來祭掃你的。這也是參加文總的女師同學們對六烈士共同的感情。今天就讓我用一片誠心和認真的工作態(tài)度來向你們致敬吧！”

離休后的伍乃茵畫了六烈士墓碑像，還賦詩一首，表達她自己和所有女師戰(zhàn)友們緬懷烈士的感情：

當年熱血濺黃沙，為插紅旗千萬家。

今日松風齊奏樂，墓碑高聳英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