扼殺苔絲的社會意識和社會存在

許建忠

摘 要：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社會意識又對社會存在產生巨大的反作用，扼殺苔絲的正是當時英國社會的社會意識和社會存在。

關鍵詞：社會意識與存在；社會與人性；苔絲悲劇

尸位素餐的社會權貴必然控制社會的上層建筑，操縱、利用由其社會存在決定的社會意識，居心叵測地向人們大眾撒布各種各樣墮落腐敗的文化觀念、文化符號并且把它們作為偽知識，陰險毒辣地、巧妙地植入人們的意識甚至于潛意識。這種上層建筑的統治與操縱過程生產的不僅僅是人們在社會生活中表現出來的空虛無聊與低級庸俗的簡單認識、和一些抽象觀念，其結果往往產生戕害社會的毒藥和絞殺無辜百姓的文化軟刀子。哈代在《苔絲》的第一章開門見山地描寫了愚昧無知的苔絲之父與當地一位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地區牧師又兼業余考古研究者的邂逅。這次看似偶然、簡單的邂逅以及簡短的閑談其實是哈代非常用力地拉開了令人心酸的《苔絲》悲劇的序幕。這個自稱是布里格姆牧師的人刻意給貧困潦倒的老農夫，眼下只是一個臂彎上挎著空籃子，走起路來都在打瞌睡的雞蛋販子杰克德伯菲爾德昏昏欲睡的頭上冠上了一頂德伯菲爾德爵爺的虛假頂子。在雞蛋販子頗感意外而且表示出重重疑慮并且向他發出質疑時時，布里格姆牧師跨坐在他那膘肥體壯的馬背上要求對杰克的面相進行一番觀察與研究，然后表示他基本可以確認杰克的確是古代騎士家族的直系后裔。他的血統來自曾經聲名顯赫的德伯菲爾德先生，著名的騎士與征服者威廉，諾曼底戰斗中的豪杰，只是他們的家族后來令人惋惜的衰落了。這種無聊至極而且不懷好意的考古研究與近年來中國社會狂熱興起的那些牽強附會、枉顧事實、美丑不分甚至于扭曲歷史的認祖歸宗現象極其相似。

愚昧無知而貧困潦倒的杰克德伯菲爾德先生的內心世界由此膨脹了。他甩掉了雞蛋販子的籃子，精神亢奮地叫來了出租馬車，以古代征服者一般的驕矜自負乘車駕輦回到他那破敗不堪、子女繁多而擁擠局促的農舍。他繼而又召集親朋好友相聚飲酒只為了大肆宣布鼓吹并且慶賀這個重要的發現，同時搜羅破銅爛鐵的餐具之類的物件用以進一步證明、炫耀他那曾經烜赫一時、不可一世的門第。罪惡的私有制社會的統治者通過舊的、不合理的經濟制度與政治制度對勞動人民進行無情的剝削與壓迫，不僅僅讓底層勞動者生存艱難，無數勞動人民一貧如洗，時時刻刻絕望地掙扎在瀕臨破產的邊緣，更可怕的是他們壟斷和運用腐朽墮落的文化觀念以及壟斷的宗教神權愚弄人們的心智，扭曲了人們的靈魂。事實上這種精神上的反動統治與摧殘經常比經濟、政治以及法律上的壓迫與摧殘來的更加可怕更加殘忍。因為這樣的壓迫讓無數人們難以分辨是非，使得人們變得盲目，失去了正確的自我認識，喪失了自我解放、自我拯救的能力，逐漸迷失誠實認真做人的本性，從而偏離可能生存下去的生活方向。這樣的文化壓迫從根本上斷絕了勞苦大眾自我覺醒，自己解放自己的希望，自然更不可能有什么大眾的平等與解放。

這種可怕的文化破壞力量在西賽克斯那個偏僻的村子里蔓延開來了。這種力量首先從可憐無知的德伯菲爾德夫人，苔絲的母親身上看似自然而然地表現出來，并且開始向可憐無辜的苔絲身上輻射傳導。僅僅從主觀愿望看，苔絲之母毋庸置疑深愛她的寶貝苔絲，也正因為這種愛，可憐的女人想即刻抓住這個似乎從天而降的好運氣，來改變自己心愛女兒的命運，并且還有可能一并扭轉整個家庭貧困潦倒的悲慘處境。于是她“創造性”地提出了讓苔絲去斯托克家族認親，以便近官利貴、攀附而上，但是用苔絲的話講就是“低三下四，趨炎附勢”。從對苔絲短短一生所作所為分析來看，她雖然受教育不多但是內心痛苦而頭腦基本清醒。她的憂郁神情表現出對自己命運的傷感、不安，對自己生存境況的無可奈何。盡管天生麗質，氣質脫俗，不過她始終愿意工作，即便是十分艱苦、非常粗重的體力勞動，她愿意力求自食其力，盡可能不受制于人，即使做工再苦再累她亦毫無怨言。在一個人人趨炎附勢，個個在名利場里爭先恐后的現實社會，想出淤泥而不染，想潔身自好地生活有沒有可能，容易不容易，她沒有答案，其實所有的人都沒有答案。作為一個個體、一個女性，是像薩克雷《名利場》里的蓓基一樣隨波逐流，同流合污，成為現實社會的成功者，還是像“愚蠢而且軟弱無能”的艾米麗一樣任人欺騙，四處碰壁，任人宰割，成為一個現實社會的失敗者呢？在理想社會到來之前這似乎是一個永久的、不能僅僅在倫理層面可能闡釋清楚的悖論，一個冷峻的對現實社會生活的拷問。

如果說苔絲的母親是讓苔絲誤入歧途的始作俑者的話，父親則更像是一個狂悖無道的“家中”君王，他憑借神圣不可侵犯的父權粗暴地將苔絲推向開始毀滅的道路。杰克德伯菲爾德是英國農業社會面臨全面瓦解而向工業社會進一步過渡過程中的犧牲品，他必然有著那樣一些犧牲品所有的幾乎全部人性特點、道德觀念以及行為方式。用馬克思主義哲學分析就是他身上承載著的是“全部社會關系的總和”[1]。這個可憐的人飽受罪惡的、不平等、不人道的社會經濟制度、政治制度的壓迫之苦。同時也受盡了社會陋習的奴役之苦，受盡自己人性對自己的奴役之苦。他終日戰戰兢兢地生活而又愛好面子；愚昧固執，飽受宗教制度的約束與迫害之苦；好逸惡勞、酗酒成性以至于最終釀成慘禍，最后殞命于駕車疏忽導致的傷病，拋下了無依無靠的妻子和一大群兒女。

哈代通過對埃里克斯這個人物的成功塑造，他筆下金錢萬能的資本主義社會關系被表現的淋漓盡致。資本主義社會正是屬于埃里克斯們的世界，只要資本可以運作，埃里克斯就可以為所欲為。所謂貴族的頭銜也不過是一種商品而已，是可以用萬能的英鎊交易的，而且會是貶值的和受到有錢人嘲笑的消費品；莊園是可以通過圈地成為個人王國的；英格蘭的海岸線是為資本家建造別墅區而美麗的存在。或者用狄更斯在《董貝父子》里所說：“日月星辰是按照董貝之類希望的軌跡運行的，是為他們發光照亮的；江河湖海是按照他們的意圖流動的；地球是為他們進行資本運作而轉動的。[2]”當然，在埃里克斯看來苔絲的美麗、愛情乃至愛、也是可以買賣的，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他的交易成功的完成了。他游刃有余地運用資本主義社會資本操作的一般原則，他認為一切都是待價而沽的，因此他毫不掩飾地對苔絲講“美麗是要付出代價的”。埃里克斯是一個有資本主義社會契約精神的資本家。實事求是地講，他對待苔絲的所作所為不能完全排除有一定的情愛因素、人道成分。不過最根本的還是他作為資本家闊少的居高臨下、頤指氣使的占有者心態。一開始他就將苔絲作為一宗商品買賣進行經營，他據有金錢資本、社會資本以及精神資本，肯花費資本而且花費了資本用于呵護苔絲和援助苔絲一家。苔絲失身于埃里克斯卻自始至終不情愿和他一起生活，以至于最后以悲劇結束，這種情非所愿的感情糾葛非常復雜，也是構成這部文學藝術經典的最重要張力所在。不過，毫無疑問苔絲不能長時期受困于埃里克斯那種商品擁有者居高臨下的控制生態。埃里克斯也由于他的資本的傲慢喪生于苔絲之手，資本不僅是他為所欲為的工具也是他用于自掘墳墓的工具。

安杰爾是一個比埃里克斯復雜得多的人物，雖然客觀上講安杰爾是毀滅苔絲最重要原因，而且有許多致命的人性弱點。可是苔絲卻是心甘情愿的愛他，在受到他極大傷害之后又原諒他、寬容他，甚至于為了他而不惜鋌而走險去殺死埃里克斯。盡管這種愛恨情仇的藝術演變牽涉的原因非常復雜，不過有一點非常清楚，安杰爾身上沒有養成埃里克斯那種資本家居高臨下的人性。雖然是一個軟弱無能的知識分子，可是他對當時的英國社會，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著一定程度的、模糊不清的反思。他甚至于和他中產階級的家庭成員們也格格不入，因為他希望過一種不一樣的、比較純粹、獨立簡單的生活。安杰爾和苔絲的愛情有相當多的精神共鳴。他對苔絲的致命傷害來自于傳統社會殘留在他精神世界里的男女問題上的腐朽貞操觀念。不是說這種觀念對苔絲的傷害程度一定沒有埃里克斯居高臨下的傷害來的致命，只是由于這種傷害對于苔絲來說比較容易理解，比較容易承受和最終得以原諒。安杰爾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具有的獨立精神世界的坍塌，一方面源于苔絲完美形象在他心中瞬間幻滅，一方面更是出于不能忍受這個完美形象的幻滅是因為一個可惡的資本家，一個新興的資產階級貴族埃里克斯。陣痛之余，他決意蛻變成為一個可能比埃里克斯走得更遠的資本家，一個英國殖民者，一個英國資本主義社會里最成功的模型。不過哈代是偉大的藝術家，一個現實主義巨臂，他的認識維度超越了笛福的英帝國殖民主義思維定勢和書寫范式，也就是說不是每一個英國人都是天然的殖民者、統治者，安杰爾的殖民主義美夢沒有成功，而且險些喪命于地球另一端的巴西。

安杰爾從巴西的回歸說明英國人的海外投資與冒險未必一定一帆風順、一定滿載而歸。不過他狼狽的歸來致命地加速了苔絲的毀滅過程，讓苔絲姑娘的故事陡然演變成世界文學史上又一出蕩氣回腸的悲劇。哈代在苔絲被絞死后寫到：“正義終于得到了聲張；上帝終于結束了他和可憐的苔絲之間的游戲。”[3]在哈代幾乎所有重要作品中，上帝、上天或者具體的講就是人生活在其中的環境總是通過這樣或者那樣的戲劇化突變，用它不可戰勝的可怕力量控制、折磨和毀滅生活在其中的人。長期以來哈代被認為是一個不可挽救的悲觀主義者，不過任何人都不可否認他的一部又一部悲劇反映的的確是那個時期的社會存在。每一個人物反應出人性都是那個社會關系的總和。

無論從杰克夫婦到埃里克斯，還是到安杰爾和苔絲本人，他們身上無不深深地打上那個時代社會生活的烙印；都是社會存在生動具體的體現。而他們的個體活動每時每刻都受到那個社會存在決定的社會意識的深刻影響。個體在強大的社會存在和社會意識面前總是顯得弱小無力、可悲可憐。而且在任何社會形態里，似乎無聲無息、無關緊要的社會意識，即文化的重要部分總是能夠對社會存在，對現實生活中的人們既可能產生強大的、令人欣慰的進步力量，也可能生成可怕的、令人悲憤的破壞力量。先進文化的建設和傳播的確是社會文明與進步的重要先決條件。

參考文獻：

[1] Hardy，Tomas，Tess of the Durbervilles，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2] Thackeray， W. M. The Vanity Fair，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3]Dickens， Charles， Dombey and Son，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4] 馬克思，《馬克思主義經典選讀》，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