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句對”研究

穆穎

摘要：近體詩一句之內的語詞自成對仗謂之當句對。構成當句對的語詞以名詞和名詞性短語為主，兩個語詞經常使用相同或相近的中心語，意義上的差別用修飾或限制性成分來體現。為了對仗的需要，經常采用仿詞的修辭方式造一個詞與之形成對仗。當句對不僅可以深刻地反映出事物的內在聯系，還可以增加情趣。

關鍵詞：對仗；當句對；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7836（2014）08-0114-02

一、緣起

近體詩一句之內的語詞自成對仗謂之當句對。一句指的是每聯中的半聯。當句對首見于杜甫詩，《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即從巴峽穿巫峽”句，“巴峽”與“巫峽”自對，“便下襄陽向洛陽”句，“襄陽”與“洛陽”自對，“巴峽”與“巫峽”、“襄陽”與“洛陽”都是當句對，“即從巴峽穿巫峽”與“便下襄陽向洛陽”也是對仗，但它們是一聯之內的兩個句子，是對仗的一般格式，不屬于當句對。李商隱在唐宣宗李忱大中五年寫有七律《當句有對》：“密邇平陽接上蘭，秦宮鴛瓦漢宮盤。池光不定花光亂，日氣初涵露氣干。但覺游蜂饒舞蝶，豈知孤鳳憶離鸞？三星自轉三山遠，紫府程遙碧落寬。”句中加著重號的詞均為自對，李商隱不僅全詩句句用對，而且還名之曰《當句有對》。所以，錢鐘書先生說：“此體創于少陵，而名定于義山。”[1]

二、當句對的類型

當句對是一句之內的語詞自成對仗，所以，不論是上聯還是下聯，只要其中的某一聯有對，就可以稱之為當句對。例如：

①流水淘沙不暫停，前波未滅后波生。（劉禹錫：浪淘沙）

②江畔誰家唱竹枝，前生斷咽后生遲。（白居易：竹枝）

③南鴻北雁作來賓，歌吹金閶日日新。（黃君坦：寄陳秉昌先生）

④南山云接北山云，變化無端昔自今。（于右任：南山）

句①和句②是詩的下聯用當句對，句③和句④是詩的上聯用當句對。但更多的時候是詩的上聯與下聯用對，上聯與下聯又分別當句自對。即整聯相對，每個半聯當句自對，成為對中有對的整齊格式。這也是當句對的典型格式。例如：

⑤北澗欲通南澗水，南山正繞北山云。（王安石：江雨）

⑥遙知東月非西月，應入睡鄉覓故鄉。（余鴻業：庚申中秋贈臺灣并海外故人）

句⑤上聯與下聯對仗，上聯“北澗”與“南澗”當句自對，下聯“南山”與“北山” 當句自對；句⑥上聯與下聯對仗，上聯“東月”與“西月”當句自對，下聯“睡鄉”與“故鄉” 當句自對。當然，也有上下聯都有當句對而兩聯又不對仗的情況。

⑦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情。（劉禹錫：竹枝詞）

⑧鄉書十寄九不達，天北天南雁自飛。（戴復古：夜宿田家）

句⑦上下兩聯不對仗，而上聯“東邊”與“西邊”當句自對，下聯“無晴”與“有情”當句自對；句⑧上下兩聯不對仗，而上聯“十寄”與“九不還”當句自對，下聯“天南”與“天北”當句自對。

三、當句對的語法語義分析

在當句中，構成對仗的語詞以名詞和名詞性短語為主。動詞、形容詞、動詞性短語、主謂短語，甚至是緊縮復句也可以夠成當句對。例如：

⑨文化班頭博士銜，人權拋卻說王權。（瞿秋白：王道詩話）

⑩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李商隱：韓冬郎即席為詩相送……）

B11長安惡少出名字，樓下劫商樓上醉。（王建：羽林郎）

B12小型爭似大型難，好戲無妨多次觀。（謝覺哉：再看“東方紅”）

B13勞者無名逸有功，便宜畢竟屬英雄。（于右任：黃河北岸見漁翁立洪流中）

B14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杜甫：曲江之二）

B15夜聽疏疏還密密，曉看整整復斜斜。（黃庭堅：詠雪）

B16夢來啼笑醒來羞，紅似相思綠似愁。（郁達夫：無題）

B17縱使有花兼有月，可堪無酒又無人。（李商隱：春日寄懷）

B18他家本是無情物，一任南飛又北飛。（薛濤：柳絮）

B19吹開紅紫還吹落，一種東風兩樣心。（范成大：晚步西園）

B20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杜甫：兵車行）

B21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魯迅：悼楊銓）

B22緣聚緣分原自幻，花開花謝罔愴神。（蕭軍：題青島觀象路故居小樓照像）

句⑨是名詞自對；句⑩是以名詞為中心語的名詞性短語自對；句B11是方位短語自對；句B12是區別詞自對；句B13是助詞短語自對；句B14是動詞自對；句B15是形容詞自對；句B16上聯是動補短語自對，下聯是形容詞自對；句B17是動賓短語自對；句B18是狀語后置的動詞性短語自對；句B19上聯是動補短語自對，下聯是數量短語自對；句B20、B21的下聯是主謂短語自對；句B22的上聯的“緣聚”是“因緣而聚”的緊縮，“緣分”是因緣而分的緊縮，“緣聚”與“緣分”是復句緊縮而成的自對。

與其他對仗形式一樣，當句對具備一般對仗的特點——字數相等、結構相同、詞性一致，平仄相對或相間。但當句對更具有自身的特點，突出地表現為在當句對中構成對仗的多是具有同一類聚關系而在意義上能夠對立的詞語，有的意義相同或相近，有的意義相對或相反，有的意義相連或相關。

B23冢中傲骨成枯骨，衣上啼痕雜酒痕。（陳獨秀：存歿六絕句之五）

B24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杜甫：曲江對酒）

B25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雜雨云。（李商隱：杜工部蜀中離席）

B26秋色還如春色好，西風莫漫撼東籬。（吳研因：賞菊）

B27小麥青青大麥黃，原頭日出天色涼。（范成大：繅絲行）

B28東園西園醉未已，大雅小雅材幾何！（丘逢甲：題丘園雜集圖）endprint

句B23“傲骨”、“枯骨”都是“骨”，句中指稱同一事物；“啼痕”、“酒痕”都是“痕”，意義相近；句B24“桃花”、“楊花”都是“花”，意義相近，“黃鳥”、“白鳥”都是“鳥”，意義相近；句B25“醉客”、“醒客”都是“客”，意義相反“晴云”、“雨云”都是“云”意義相反；句B26“秋色”、“春色”都是景色，意義相對；句B27“小麥”、“大麥”都是“麥”，意義相關；句B28“東園”、“西園”都是“園”，意義相對，“大雅”、“小雅”都是《雅》，意義相連。

在當句對中，構成對仗的兩個語詞經常使用同一個中心語或意義相同或相近的中心語指稱同一事物，意義上的差別用表方向或方位、時間、大小、長短、程度、色彩等能夠產生相對或相反意義的修飾或限制性成分來體現。

B29上山不易下山難，勞苦輿夫莫怨天。（于右任：聞廬山輿夫嘆息聲）

B30喜看后浪推前浪，已識今年勝去年。（謝覺哉：偶成）

B31十年修公路，大圈套小圈。（朱德：登西湖北高峰）

B32前圣后圣同，今人古人共。（聶夷中：古興）

B33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蘇軾：飲湖上，初晴雨后）

B34黑黍黃梁初熟后，朱柑綠桔半甜時。（蘇軾：與毛令方尉游西菩寺）

B35客愁舊歲連新歲，歸路長亭間短亭。（范成大：東郊故事）

由于當句對重在反映不同事物之間或一個事物兩個方面的相關性、相連性或相反性、相對性，所以，兩個語詞在詩句中是否都有所指并不重要。因此，在構成當句對的語詞中，有的修飾或限制性成分能夠區別意義，有的只起輔助作用，意義已經虛化了。

B36小竹扶疏大竹枯，筆端真有造化爐。（黃庭堅：姨母李夫人墨竹）

B37東山云起西山碧，南舍花開北舍香。（劉原父：小園春日）

B38西鄰吊罷東鄰賀，歌哭前賢較有情。（龔自珍：歌哭）

句B36的“大竹”、“小竹”并不是把竹子分成大地和小的，而是用此泛指所有的竹子；句B37并不是真的有所謂“東山”、“西山”、“南舍”、“北舍”，而是借此表達“云起”時的自然景觀和“花開”時最佳的欣賞視角；句B38也并不是具體的“西鄰”與“東鄰”，而是借此說人之多。

對仗需要字數相等，詞性相同，意義相同或相近、相對或相反、相關或相連的兩個語詞，但這樣的語詞并是經常能夠找到。所以，經常采用仿詞的修辭方式造一個詞與之形成對仗，或臨時造兩個詞來構成對仗。例如：

B39莫憂世事兼身世，且著人間比夢間。（韓愈：遠興）

B40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李商隱：馬嵬）

B41粉色全無饑色加，豈知人世有榮華？（杜荀鶴：蠶婦）

B42可憐一覺開封夢，留得身前身后名。（廖沫沙：吳晗六四年遺照）

B43高田下田麥欲枯，前山后山雨模糊。（丘逢甲：雨中漫成長句）

B44翦生才調太遮奢，問是文家是質家？（柳亞子：贈伯贊二律之一）

B45千年舊誼添新誼，萬里他鄉作故鄉。（蘇步青：東行賦呈日本諸親友）

句B39的“夢間”是仿照“人間”造出來的；句B40的“他生”是仿照“此生”造出來的；句B41的“饑色”是仿照“粉色”造出來的；句B42的“身前”當為“生前”，此處作“身前”是為了與“身后”對仗而用的仿詞；句B43的“高田”與“下田”、句B44的“文家”與“質家”、句B45的“舊誼”與“新誼”，都是為了對仗的需要而臨時造的詞。

四、當句對的作用

當句對是對中有對，可使詩句在嚴整之中富于變化，語義豐富，詩情濃烈，不僅可以深刻地反映出事物的內在聯系，還可以增加情趣。如白居易的《寄韜光禪師》，蘇軾《天竺寺》稱白居易這首詩“空詠連珠吟疊璧”，贊美當句對為連珠疊璧[2]。首聯 “一山”與“兩山”，“兩寺”與“一寺” 當句有對，介紹下天竺寺與中天竺寺的歷史關系；頷聯“東澗”與“西澗”、“南山”與“北山” 當句有對， 頸聯“前臺”與“后臺”，“上界”與“下界” 當句有對，描寫韜光禪師修行之處的自然風光。這六句詩，用“一、兩”兩個數詞和“東、西、南、北、前、后、上、下”六個方位詞語將“山、澗、寺” 拓展出無限空間，使人產生超越時空的感覺。而疊字的連續使用，使詩音節緊湊而活潑，意趣連綿而流暢，構思巧妙，語若連珠，可謂七律之創格。

參考文獻：

[1]錢鐘書.談藝錄（補訂本）[M].北京：中華書局，1984：11-12.

[2]周振甫、冀勤.《談藝錄》讀本[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