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是人類溯源追根的一種文化現象,是游子思鄉時精心構筑的心靈圣地。無論是“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的悵惘,還是“人言落日是天涯,望盡天涯不見家”的無奈,鄉愁,從遙遠的過往一路流淌,吟唱千年,成為漂泊者永恒的精神家園和文化記憶的版圖。
蕭乾的《棗核》,是當代鄉愁系列中的經典之一,文章設懸精妙,情節生動[1];語真情深,天機自流[2];以棗核為線索,索棗核——見棗核——話棗核——議棗核[3];以小見大,小小的棗核寄托了一位遠離祖國近半個世紀的美籍華人思戀故土的民族深情[4]。
然而這小小的棗核為什么能承載友人的思鄉之情?除棗核外,友人的思鄉愛國情還寄托在哪些事物上?這些物象是否是雜亂無章地堆砌?
細數高君純女士的后花園,思鄉的物象俯拾皆是,從手栽的兩株垂楊柳,草坪中央的睡蓮池,到假山石堆起的北海,再到準備試種的生棗核。這后花園,分明是海外游子書寫在異國土地上的一首層次清晰的思鄉詩:
試問鄉愁都幾許?垂柳睡蓮,紅廟白塔,總布胡同一棗樹。
一、垂柳睡蓮(留念)——中國元素
垂柳睡蓮是中國文化中的兩大重要元素。
柳,原產我國,《詩經》中就有“折柳樊圃”的記載。柳多種于檐前屋后,常作故鄉的象征,“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書寫的是陶淵明歸園田居的閑適;“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抒發的是李白對故鄉的無限牽掛[5]。“柳”字諧音“留”,民間有插柳、戴柳、折柳送別的習俗,柳枝輕拂,撥動了多少文人墨客的心弦。“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折柳相送,蘊戀戀不舍之纏綿;他鄉栽柳,含游子思鄉情感之長盛!而在豐子愷的《楊柳》中,柳樹的倒垂形態又被寄予飲水思源、不忘根本的情感。一襲煙柳,在歲月的長河里,默默青澀著依依別情和濃濃相思,穿越秦風漢雨,唐詩宋詞,裝飾了古往今來多少游子的夢境。
“蓮文化”在我國可謂源遠流長,“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蓮在漢樂府中綻放;“唯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霞包霓荷碧,天然地,別是風流標格”,荷在唐詩宋詞中盛開。周敦頤的《愛蓮說》更是膾炙人口,燭照古今。“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這是古往今來多少君子的宣言,超凡脫俗而又積極有為。蓮,花之君子者也,既不像凡夫俗子,追名逐利;更不像勢利小人,媚上欺下;既有隱士的清高,窮則獨善其身;更有志士的積極入世,達則兼濟天下。另一方面,蓮,吉祥清凈,能悅眾心,又是佛教文化的一個化身。蓮文化兼有儒之正、佛之和、道之清,是中華文化的典型。
“柳”、“蓮”諧音“留念”,這是海外游子對祖國的思念,是炎黃子孫對中華文化之根的留念。垂柳睡蓮這抹中國風,在友人的后花園吟唱著東方神韻、中國味道。
二、紅廟白塔(北海)——北京符號
北海公園位于北京市中心,在故宮的西北面,是中國現存最古老、最完整、最具綜合性和代表性的皇家園林之一,1925年開放為公園。全園以北海為中心,瓊華島臨水而立,島上建于清順治八年(1651年)的藏式白塔為全園標志。對于老北京而言,這北海公園實在可以算是最具象征性的北京符號。
花園一角,一座假山石,一所泥制的小涼亭,一座紅廟,一尊白塔,這就是友人家的“北海”。石本無意而游子有心,石雖有價而鄉情無價。這假山石,是友人開車到幾十里以外,一塊塊親手挑選,論公斤買下的。這泥制的小涼亭、紅廟、白塔,朋友解釋說,“都是從舊金山唐人街買來的”。這看似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閑筆,其實透過這樣的交代,我們可以推知,正因為有需求才有這樣的買賣,用這富有故土特色的小小裝飾物來筑就自己精神家園的,絕非友人一家。這小小的物象讓我們觸摸到的,不僅僅是這一個人的心跳,更是這一群人的脈搏。“流在心里的血,澎湃著中華的聲音,就算身在他鄉也改變不了,我的中國心!”這是以小見大,更是由點及面。
北海,是北京的符號,后花園中的“北海”當然就是故鄉北京的象征。它能讓友人穿越時空,回到當年北海泛舟的場景,追憶半個世紀前的青春歲月。
三、總部胡同一棗樹——老家印象
蕭乾在《老北京的小胡同》里說過,“我是在北京的小胡同里出生并長大的”,“四十年代我在海外漂泊時,每當思鄉,我想的就是北京的那個角落。我認識世界就是從那里開始的。”,“我這輩子只有頭十七年是真正生活在北京的小胡同里。那以后,我就走南闖北了。可是不論我走到哪里,在夢境里,我的靈魂總在那幾條小胡同轉悠。”蕭乾如是,他的同窗好友亦如是,他們生于胡同,長于胡同,離開胡同,便時時惦記胡同,惦記穿梭于胡同中的歲月,牽掛屬于北京的胡同文化。
而棗樹是北京胡同、四合院中常見的樹木之一,很多懷念北京胡同、四合院的名篇都會提及,誘使人們童年飛檐走壁的金絲小棗或是長長的、尖尖的馬牙棗[6]。相信總布胡同的那棵棗樹,于舊時同窗而言,正如王維綺窗前的那株寒梅,蘊涵著當年家居生活親切有趣的種種情事。因此,這棵棗樹就不再是一般的自然物,而成了家的一種象征,成了舊日時光的一種象征,被詩化、典型化了。
棗,自古就被列為“五果”(桃、李、栗、杏、棗)之一,歷史悠久。《詩經》中已有“八月剝棗”的記載,《禮記》上有“棗栗飴蜜以甘之”。果皮和種仁藥用,果皮能健脾,種仁能鎮靜安神。如此看來,友人的棗樹恐怕亦如季鷹的“莼羹鱸膾”,千年之前的張翰在洛陽見秋風頓起“莼鱸之思”,“秋風起兮佳景時,吳江水兮鱸魚肥;三千里兮家未歸,恨難得兮仰天悲。”千年之后的高君純在異國見圣誕想故國的舊歷年,想家鄉的那棵棗樹,怕也是“佳節來兮圣誕節,吾家鄉兮舊歷年,總部胡同一棗樹,恨難見兮望洋嘆。”
細細分析這些思鄉的物象,柳蓮(中國元素)——北海(北京象征)——棗樹(老家印象),故鄉的地域坐標越來越精準,猶如帶著放大鏡在記憶的版圖中逐層深入。中國,北京,總部胡同里的那個家,這不是思鄉情感的狹隘,而是友人的思鄉之情隨著年華的流逝,淘洗得越來越具體,越來越細微。這種精準細膩的情感雖不似黃鐘大呂振聾發聵,但恰似一聲笙簫,一管弦,輕輕撥動心弦,足以讓人心顫甚至落淚。
《棗核》抒發的是海外游子的思鄉情,其實更是作者蕭乾的愛國情。1979年8月,已近古稀之年的蕭乾應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創作計劃”主持人聶華苓夫婦的邀請踏上了赴美征程,此刻,看什么想什么寫什么,認識與選擇都是需要眼力和定力的。因為出訪的前半年,即1979年2月,中國作家協會才正式為蕭乾平反,確認1957年的“資產階級右派分子”實屬錯劃,經過這長達20多年的坎坷磨難,蕭乾筆下流淌的不是對祖國的埋怨,而是對民族的摯愛與贊美。蕭乾以老新聞記者的眼光,以一生只講真話的赤子之心,冷靜客觀地審視,真切精巧地記載了海外游子的思鄉愛國情。
到不了的是遠方,回不去的是故鄉。不知從何時起,這句話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集體感喟。“讓城市融入大自然,讓居民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愁……”“鄉愁”這樣文藝的詞匯第一次在中央城鎮化工作會議提及。而當我們在解讀鄉愁文藝作品的時候,是否更應該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讀得懂這山山水水的自然物象背后的文化意蘊。
注釋:
[1]吳喜萍.一個棗核大不大[J]語文教學通訊,2011,(7).
[2]金予.語真情深,天機自流——簡析蕭乾的《棗核》[J].中學語文,1988,(04).
[3][4]董旭午.文本解讀:教師引導下的自主探究——讀《一顆棗核該有多重》[J].教育研究與評論(中學教育教學),2012,(10).
[5]陳培德.異國他鄉后花園,別有一番家鄉味——品〈棗核〉中高君純后花園的家鄉味[J].新語文學習(教師版),2012,(02).
[6]陳玉劍.品棗核文化內涵,悟游子故土情深[J].中學語文教學,2012,(04).
(胡安紅 江蘇省泰州市姜堰區南苑學校 225500)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