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向東
一
鄒世杰來云關鎮有半年的時間了,他在菜市口開一小店,收購藏地藥材、特產,也賣一些藏族人喜歡的貨物。他還在街沿邊擺了兩張在藏區風靡一時的臺球桌。
五月的一天中午,天空中云層堆集,一陣急風后驟然下起冰雹,小指大的冰雹噼啪砸在地上,打桌球的人四散逃開,街道冷清了,沒人游蕩。鄒世杰頂著冰雹,用塑料膜包好桌球,坐在店里看這陣雹子鼓足了勁,泄憤一般落下來。不過十多分鐘,那勁頭弱了,化著雪片和雨水,夾雜在一塊兒,這預示天氣一時半會沒法晴朗。鄒世杰盛碗飯,拌香辣醬守著小電視吃。店里的光線忽然暗下來,他抬頭一看,沒料到這樣的天氣中也有客人上門。店門邊站著一個三十出頭的女人,她身著藏袍,用一條絳紅色的圍巾將臉和頭都嚴嚴地包著,用生硬的漢語說:“老板,收蟲草不。”
正值挖蟲草的季節,年輕力壯的農牧民大部份都去了山頭,挖蟲草賣。鄒世杰招著手說:“拿來看看。”
女人進了店,把降紅的圍巾解開。她臉上具有木雅人典型的紅色,那是強烈陽光的印記。鄒世杰見她一臉純樸,雙眼都是怕羞的目光,要說話前,先彎了嘴角笑。一時印象極好,聽女人說:“我是澤央,郎卡扎的。”說著,去懷里掏出一個油紙包,慢慢打開了,里邊是排列的蟲草,裹著新鮮的泥土,散發出潮濕的山味。
蟲草都特別大根,是上品,澤央取出一根,拿刷子刷出來,鄒世杰接過細看,蟲尾成草的部份短,整個蟲身圓潤飽滿,這樣的好草轉手可賣三十元一根。他點著頭說:“你賣多少錢?”
澤央再一次羞澀地低了頭說:“二十元,我賣二十元一根。”
還有講價的空間,不過一根有十元利潤已經可觀了,鄒世杰說不出心里那感覺,面對澤央的羞澀,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砍價格,和藹地笑著問:“這里有多少根?”
澤央將那包蟲草向前一推,說:“你數。”
鄒世杰仔細清點,有128根,去取了錢,數2560元遞給澤央,說:“你點點。”
澤央拿出一個紅布包,并不清點,仔細把錢裹了,還放懷里,用那絳紅的圍巾再把頭包了,說:“我回家了,以后有東西再找你。”
鄒世杰目送她出門,看她在街沿的電線桿那解了馬韁繩,翻身上馬,的的得得沿路邊向遠處走去。那是一匹烏黑的馬,在雪中非常顯眼。
下午,鄒世杰呆在店里,耐心仔細地把蟲草一根根刷出來,別的蟲草顏色更深一些,也更大一些。他心里估算了一下,將這些蟲草賣給馬老板,有1280元的進帳,心里高興,加上屯積的貝母、天麻等藥材,可以打電話讓他從康定來收購了。
馬老板在康定開店,生意做得大,差不多一月來一次云關鎮。第二天一早帶個伙計駕著越野車出發,趕到云關已是中午,去鎮上的幾家店子里收購了貨物,最后才到鄒世杰的店上來。馬老板人極胖,臉上泛著油光。他腆著肚子,腰上的錢袋很顯眼地被肚子頂得老高。人還未進店,聲音已先傳來,高聲說:“鄒老板,收著啥好東西了吧,急得要打電話。”
鄒世杰抬了椅子過來,遞了煙又斟了茶水,才去里屋拿藥材。他先把別的貨物都讓馬老板過了目,再讓那伙計稱了重量,一一計數,最后把蟲草攤開,擺在桌上。馬老板的眼睛亮了亮,直起身來,細細地看過一番,才尖著手指掂起其中一根說:“鄒老板,你這不是開玩笑吧,這一堆蟲草里,就只這一根是真的,別的全是假貨。”
鄒世杰瞪大眼睛說:“不會哦,這是才挖的呢,我昨天才把泥刷掉。”
馬老板再去拿出一根蟲草,放手里一捏,那蟲草就成了一個小團。他哈哈笑著說:“你看,這是個啥?拿糌粑挼好放模子里制出來的,上點色,再裹上新鮮泥土。”
鄒世杰自己去取了蟲草,輕輕一捏,也都團起來,他有些發呆,不知怎么就上了這當。
馬老板遞支煙過去,把別的貨款付了,看看鄒世杰,拍拍他肩說:“你老兄雖然有多年的生意經驗,不過這地方你還不熟,總得上些當受點騙,我早年來這創業時,多少冤枉錢扔進去了,被騙過人就會學聰明,這個書上叫吃一塹長一智,也沒啥想不開的,慢慢就好了,以后慧眼識珠,沒誰騙得過老兄你。”馬老板習慣于說一些書上的話,這是他在康定開起更大的店面后一個明顯的轉變。
鄒世杰機械地點頭,感激馬老板的寬慰。二
云關鎮久已有之,扎在歷史的深處,不過從沒像現在這樣熱鬧。小小的城鎮處在交通要道上,深入康巴藏區腹地或要走出重重大山的車輛都得經過鎮子。城鎮不大,一支煙的功夫就能穿越。鎮政府、公路局、學校、銀行、派出所等單位在小鎮一應俱全,再加上有一所規模較大的勞改農場位于鎮尾,使得云關鎮極有聲名。
早些年,城鎮的生活還很艱辛。沒有電,也沒有市場,連頓新鮮的蔬菜都極難吃上。鎮上就只是那些單位,相隔著排列在路的兩側,住著背井離鄉遠赴千里深入藏區來謀生計的人們,整個小鎮因此顯得稀疏空落。那時候街道也還是天然的泥土和石塊,更讓小鎮顯得骯臟泥濘,像被大山之外奔騰的時代所遺忘。在那里工作的人們,常把自己比作農場的囚犯,那些囚犯倒是有期的,三五年不等,刑滿也就釋放。在這里工作的,都沒啥好關系,幾時能離開這僻壤全無定數。
城鎮外面,是錯落有致的藏房,三三兩兩掩映在楊柳和古柏間。這一帶的藏族,都屬木雅藏族,傳說是西夏王朝滅亡后遷徙而至。他們半農半牧,上千年的歲月讓房屋與人和自然有了默契,安恬閑適。
小鎮的熱鬧當從可以私營木材開始,康藏高原一輛輛滿載木材的車匯成河流一般源源不斷地駛過小鎮,這些轟鳴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帶來了廣袤世界豐富而繁雜的信息,帶來了商店和餐館。也讓周邊的農牧民不再死守牦牛和草原,有那腦袋和膽識都過人的住戶,瞄著小鎮的空隙,起樓造房,自己經營或租給別人。后來實施天保工程,不能再伐木材,不過經濟之門已經洞開,各類時髦熱鬧的生意總會意想不到地繁榮開來。沒人能說清松葺是怎樣成為稀世珍品的,過去毫不起眼的普通菌子忽然身價不菲,每到松葺成長的季節,鎮上就涌來行行色色的異地人,他們收購松葺,再倒賣給更大一些的老板,連夜拉到成都。據說真正讓這些松葺身價不菲的幕后人都出自那小小的島國日本,廣島和長崎的原子彈爆炸后,他們發現山上唯一存活的就是這小小的松葺。不過這些都是傳聞,親眼能見的,是大把的錢在小鎮四散開來,云關鎮流動和長住的人口也增長了許多,還有那條殘存著歷史車轍的泥石路,也讓帶著焦味的瀝青給覆蓋了,讓小鎮整潔起來。
木材和松葺不僅帶來經濟,還帶來了風靡康巴藏區的娛樂——英式桌球,滿街沿都擺著草綠布面的球臺,收松葺的閑暇之時圍那球臺賭上幾局。賣松葺的本地老鄉初時好奇地圍觀,后來也忍不住親手試試,一發不可收拾。那身略顯笨拙的藏裝并不妨礙他們伏下身去靈活擊球。當然,英式桌球也入鄉隨俗,早失了舊有的規則,勝負全由本地人約定俗成,簡便而實用。
鄒世杰原籍甘肅,世代務農。他在學校讀到高中,沒考上大學,再回農村種地,心里卻不甘一輩子嗅那略帶腥氣的土味度過,下了決心走出農村,到城里學做生意。十多年時間里他東游西蕩無所不干,錢沒掙下,老婆卻厭倦了留守的生活,離了婚,帶著女兒另找一踏實的人過日子。沒有家的牽絆,鄒世杰更像那無根的浮萍,毫無顧慮地四處漂泊。聽到松葺致富的神話,動了心,輾轉千里來云關鎮,他不知那神話傳到千里之外時,本地的景象早已大變。松葺自高處跌落下來,回歸舊有的價格和身份,遍街都是。不知道那些日本老板怎么了,潮水般的勢頭說來就來,說退就退,只留遍灘瘡痍。有傳聞說這一切怪不得別人,怨誰呢,都怨這本地的老鄉,別看他們平日里連漢語都說不流利,但是腦袋要多聰明有多聰明,那些次品、沒能及時出手的陳舊松葺總能讓他們想出辦法,變得特別有賣相。更加上給松葺里塞鋼釘、鐵絲,一切伎倆讓各個層面的老板傷透了心。鄒世杰初來云關,對這些不熟悉,他猜測松葺也像別的東西那樣,一時炒高,賺了錢走人。想日本老板幕后操控,在對他們的傳統仇視中,添了新恨。
剛到云關鎮,見街上大部份是穿藏袍的藏族人,他們說藏語,行為習慣完全不同于他過去的環境。再加上云關鎮如此之小,只一條不足半里的街,最初的印像如此凋敝偏遠,讓他在這陌生的世界進退兩難。要立即回去,不符他那倔強的性格,遠赴千里不能只當是來藏區旅游。他在小旅店里呆了幾天,考察市場,那日賺斗金的神話雖已遠去,多年的生意經驗讓他看到藏地的藥材、特產是上好的東西,生存沒問題,以后也還有發展的空間。在菜市場邊租下一爿鋪面,收購各類藥材、特產,順帶出售一些藏人喜歡的物品,在商鋪門前還擺了兩張桌球,在長久的漂泊中,短暫地安定下來。
蟲草是他在云關鎮第一次被騙,這也不算意外,是生意總有騙局,像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他回憶了一下那個叫澤央的藏族女人,未談生意,她先講自己是誰,在哪個地方,這不過是要取得他信任的簡單方法,那名字和地方一定是假的。他把蟲草攤開了,仔細辨別研究,他相信從此之后,再沒人能用假蟲草騙他。
看著眼前的假蟲草,他想起早年常常被騙的事。這十多年時間里,打過交道的人要多雜有多雜,各種騙局要多巧有多巧。
三
多吉一家是鄒世杰來云關熟悉的第一個藏族家庭。他家里在前些年松茸瘋狂之時,掙得錢后從山里遷到云關鎮,買下一輛卡車跑運輸。多吉與鄒世杰雖然年齡相差近二十歲,卻因一次奇遇,兩人關系非常好。
絨布是多吉的爺爺,滿頭須發盡白,他愛在每天晚飯時喝青稞酒,把雙眼喝到迷離講老舊的往事。有太陽時,他習慣來鄒世杰的店外曬太陽。
他的經歷極為傳奇,自小放牧,舊社會里聽說離云關不遠的魚子溪金洞幫金老板挖金能掙大錢,按當時的習慣,背一袋糌粑,拿幾條風干牛肉,就去了魚子溪當金夫子,在金洞里沒日沒夜地干。當時最愛聽那挖金的故事,說金子和人的運氣習習相關,不搭運的人,怎么挖都見不到金,紅運當頭的,得來卻全不費功夫。盛傳一漢地遠來的金夫子,跟一霉運老板,挖了半年都沒見點金色,那老板的家底全貼進去,到后來,連金夫子們的肚子都沒法管飽,眼見支撐不起,大家都想著第二天散了,該回的回,自認倒霉。當夜,那人睡夢之中被尿脹醒,去窩棚外的角落解溲,一泡滾燙的尿沖下去,沖在一塊石頭上,沖掉外面的泥土,那石頭在朦朧的月光中竟然反射出光亮,那人好奇,撿起一看,竟然是一大塊橙黃的金子,也不再回窩棚取行李,連夜偷跑回了家鄉。
這盛傳的故事總讓年輕的絨布習慣喝許多水,把肚子灌得老脹,不時要出去撒尿,對著大小不一形態怪異的石頭一氣尿去,沒尿出金子誘人的黃色光亮,倒也尿出了另一個傳奇的故事。那是上午臨近中飯的時間,五個金夫子還在極深的金洞里淌著汗一鋤鋤開掘。絨布忽然尿急,要出去小解,同伴笑話他夢想一尿尿出個金娃娃,讓再憋會兒,馬上出洞子吃中飯了,省得來回跑。絨布等不及,跑到洞口撒尿,一泡尿還沒拉完,猛聽洞里轟隆隆響,一大股黃色的煙塵從洞口彌漫而出。知道洞塌了,幾人都給埋在里邊,絨布慌了神,撒腿就跑,連夜趕回家里,喝下兩碗滾燙的奶茶也沒壓住全身篩糠似的顫抖。第二天暗想自己為啥要跑呢,該跑路的是金老板,干了十多天基本的工錢沒拿到,睡覺的包袱也扔窩棚里了。平了前一天的恐懼,再去金礦,那四具尸體已被人挖出來,四張席子裹著,就擺在洞口邊的空地里。尋金老板時,早不知逃到哪了。
這些經歷讓絨布極早就學會漢語,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正是在魚子溪金礦學來的,說沒吃過豬肉還能沒見過豬跑?這話最初聽到,還不明白什么意思,只覺那音韻繞著,很好玩,常常像饒口令一樣學著說,到后來,成了習慣,挨著意思的就拿這話來說。他后來替十八軍做過翻譯,剛解放時,動員去康定工作,他舍不下牛場,舍不下山巔的草原,竟給推了,一輩子侍兒養女,過安恬的牧民生活。
那天下午,夕陽映照著絨布,讓他黝黑的臉泛出飽經風霜的光亮。店里,有兩個牧民出售天麻和貝母,還有幾個看熱鬧,讓拿電動的轉經筒看看,插上電,看見轉經筒閃耀著彩光,不停轉動,很是稀奇喜歡,問了價錢,有些不舍,就圍著看。鄒世杰收了貝母和天麻,看他們念念不舍的神態,又降了些價。幾個牧民都動了心,久久不愿離開,好不容易嘆息著走了,說掙夠錢再來。鄒世杰收好轉經筒,這才得空去陪絨布曬那最后的太陽,剛走到門口,意外看見澤央站在電桿邊,守著那匹烏黑的馬,她在等待那些顧客離去,這時候看見鄒世杰站到門邊,走上前來。澤央沒裹頭巾,穿一身單薄的淺綠色藏裝,滿頭都扎了小辮,一臉羞澀。
她的出現讓鄒世杰大感意外,一般賣假貨騙了人的,躲都來不及,哪有主動找上門去的。他面無表情地盯著她,見她走上前來說:“鄒老板,我來了。”
想起澤央第一次來店里時說話的生澀,這一次她倒把自己當成熟人了,鄒世杰微微笑起來,略帶嘲弄地說:“你叫啥?哪里的?”他指望著她出錯,把那假名給忘了。
澤央略帶詫異地說:“鄒老板給忘了?我是澤央,郎卡扎的。”
鄒世杰點上支煙,心想這人名地名她倒記得清楚,問:“你來還有啥事?”
澤央說:“我們進店里說。”
那一會兒鄒世杰的目光特別冷硬,說:“有啥就在這說。”
澤央看看四周,又看看絨布,說:“鄒老板,我這里金子有一點,你收不收?”
鄒世杰先想斷然拒絕,后又多了個心眼,對金子他還不太在行,這是個積累的機會,學學認識假金子是怎樣的,說:“你拿出來,看看。”
澤央從藏裝懷里掏出一個小皮口袋,遞給周世杰說:“人家賣是140元一克,我們熟,就120元。”
鄒世杰接過皮袋,感覺沉甸甸的,打開了,里邊還有一個小紅布口袋。他想這也算得上包裝了,費盡心機的包裝,雖然沒有華麗的外表,卻透出里邊東西的珍貴。他嘴角含著笑把紅布袋托在手里,看見里邊是小顆粒的沙金,泛著黃澄澄的亮光。手里的這一堆東西從外表來看,根本分辨不出真假,托在手掌,那墜手的感覺也一模一樣。不過這會兒他堅定地認為這袋里的全是假金子。他把紅布口袋重又拴好,放入皮袋里,還給澤央說:“我不收金子,你找別人去吧。”
澤央說:“我們熟,你收了吧,別的老板我不熟。”
坐門邊的絨布聽到沙金,極有興趣地湊上來說:“我看看。”
澤央拿出紅布袋子,絨布托在手上,攤開了,細細看過一番說:“這沙金成色特別好,很純呢。”
鄒世杰吃了一驚,說:“真的?”
絨布說:“沒吃過豬肉還能沒見過豬跑?我那時候挖過金,雖然自己沒挖到,別人挖出的旺金倒是飽夠了眼福。”
澤央說:“鄒老板,你收了吧,我急要錢,家里等著用。”
鄒世杰的心動了,砍價說:“一克80吧,我就收。”
澤央點點頭說:“要得,我們熟,以后還要打交道的。”
把錢拿到手,澤央非常開心,臨走時,給鄒世杰說:“鄒老板,你空了來郎卡扎,我們家里坐坐。”
鄒世杰笑著給她揮揮手,看她翻身上馬,緩慢地沿公路邊向前走。澤央在馬背上東張西望,注視著公路兩側的各種店鋪,沉入西山巔的夕陽斜斜地照亮了她和那匹烏黑的馬。
四
鄒世杰托著那袋沙金,許是澤央為假蟲草的事愧疚,拿這金子來交售。在外面,金價一克已達200元了,澤央要120元一克,其實是收購的普價,并不貴。鄒世杰壓到80元,算是個彌補吧,從此,那假蟲草的事就可徹底過去。
他托著沙金向云關唯一一家打制首飾的金鋪走去,想融成塊,便于存放和攜帶。金鋪里有幾個藏族女人圍在柜臺邊,選擇耳環和戒指的樣式。金鋪老板是云南人,一個中年矮個男人,家傳的手藝,開了幾年店,也學著云關鎮的藏族人那樣鑲上兩顆金牙,非常顯眼。他望見鄒世杰站在店門邊,從幾個女人的間隙里遞支煙出來說:“鄒老板,抽支煙。”
鄒世杰接過煙說:“李老板,你先忙。”
幾個女人選定式樣,從懷里掏出一包沙金,看著李老板仔細稱量,又拿出兩顆紅珊瑚和一小顆九眼石,分別是鑲嵌在耳環和戒指上的。都交了,七嘴八舌地讓李老板給打精致一點,這是新郎新娘要佩戴的首飾。說完,簇擁著一個滿面通紅的年輕女孩,邊走邊打趣她。
進了店子,李老板說:“讓你久等了,要做啥首飾?”
鄒世杰客套說:“李老板生意興隆哈,我想把這些沙金鑄成塊,好收拾。”
李老板接過紅布袋,小心地攤開,細細看過一番,又拿出放大鏡,仔細看。都看過了,他并沒吱聲,去腳邊拿一塊融金的木板,拿鑷子拈兩粒稍大的金片,放在凹槽里,點了火只一吹,那金片立即化了,只是化掉的金片成了白色的液體。冷卻后,變成一粒小小的黑塊。
李老板這才抬頭說:“鄒老板呢,你這些沙金是哪來的?我一眼看上去就感覺不對,怕你老兄不信任,融了兩片,你看,這哪是金子嘛。”
鄒世杰瞪著眼睛說:“假的?”
李老板說:“全是假的。”
鄒世杰自言自語說:“怎么可能呢?”他倒不是置疑李老板,他不相信澤央第二次還拿著假東西騙他。
李老板嘿嘿地笑兩聲說:“鄒老板,你不專做這行,不清楚中間的奧妙,你看看這真正的沙金。”
他把先前那幾個藏族女人留下的沙金攤開了,再把紅布袋放在一邊。鄒世杰湊過頭去,看見那片片真金反倒顯得粗澀,顏色和光亮都沒自己的好。
李老板說:“知道咋這樣亮不?那些做假金的人把銅塊切成小片,為墜手的重量,再加鉛進去,一塊兒鍍金,它才能這樣亮。真正挖出來的沙金哪有這光澤嘛,非得打制了,金子的光才能透出來。”
鄒世杰沒怎么聽清李老板的話,他把那袋假金揣進褲兜,悶頭往店里走。將到店上,看見絨布還坐那曬太陽。鄒世杰心里又有了懷疑,就算有一部份是假金,他不相信這里邊就沒真金,澤央第一次來售假蟲草,其間也有一根真的。絨布是金夫子,那一大把歲數所累積的經驗別人不能比,他不會走眼的。鄒世杰轉了方向,向云關銀行走去,一路走一路想,暫且不說絨布,澤央怎么可能再拿假東西來,他做生意這許多年,別說自己沒遇上,就連在同行那里也沒聽說過類似的事。
將到銀行時,他把自己的信心鼓了一點起來,不過卻格外忐忑,那點信心像即將沒入水底的濕木,輕的那端只冒出一頭,被沉重緊緊拖拽住。
他去找了熟人,辦事處的郭主任。攬存款時,那個中年女人特別熱情。鄒世杰把這袋金子的情況說了說,郭主任點著頭,就去收金子的柜臺那讓經驗豐富的老柜員幫著看。那是個中年男人,一臉絡腮胡,接過袋子,只一眼就說:“這是假東西。”
鄒世杰站在柜臺外,幾乎哀求地說:“麻煩幫忙細看一下,看看有沒有真的?”
郭主任也小聲地給那男人說了幾句,陪著把紅袋子里的沙金全倒在一張報紙上,拿試金石一點一點地試。足足忙了近一小時,他們重又把那些沙金倒回紅袋子里,郭主任拿了袋子,從側門出來,絡腮胡男人微有不滿地說:“咋可能有真的嘛,一眼就看見了。”
鄒世杰回到店上,把桌球收了,把門也給關了,一個人蜷在里屋。這是多年之后他再一次為上當受騙喝悶酒。李老板說那金子全是假的,李老板世代做金銀首飾,手里經過的金子,可以起一層樓了,假金子逃不過他的眼睛。要去銀行證實,感覺像撈一根稻草,這根稻草不在絨布那里,不關絨布的事,這根稻草是他替澤央撈的,更準確地說是他替自己撈。那袋金子里如果僅僅有一點是真的,只需一點,他也不會喝悶酒,走入牛角尖。這一刻,他從沒像現在這樣去恨一個人,一個可以騙他兩次的人。
五
兩三天時間里,鄒世杰的情緒都極為低落。現在他看見街上那些身著藏裝的人,心里就有厭惡。有藏族人來店上,他的表情十分冷淡,無論別人是交藥材還是購東西,他都十分小心,對自己不熟悉的藥材,堅決不插手。因為澤央,他改變了最初對藏族人的認識,他想他們并不爽直簡單,他們復雜而聰明。
多吉拉貨物到達云關時,已是夜晚。街上的店鋪都關了,只有昏黃的路燈照耀著空寂的街道。他將車停在鄒世杰門前,敲門讓他下貨物。鄒世杰正呆在店里喝悶酒,開了門,猛見一藏族漢子站在店外,一時沒認出是多吉,眼里就有了憤怒。
嗅到滿嘴的酒味,多吉說:“鄒大哥,一個人喝上了啊。”
鄒世杰這才回過神,忙笑著招呼,問怎么這樣晚才到。
多吉習慣性地咒罵開來。云關到康定的路不過近百公里,自康定開始,一路以西,那道路越來越爛,一百公里的路程,大車需要一整天的時間顛簸行進。修過許多次,鋪油路,總管不了一兩年又徹底壞掉。從康定出去一路平坦,到雅安再上高速,用多吉的話說,開車都不像開車,像坐在方向盤后面享受。這路況讓多吉生出許多報怨,說政府不重視,經費投入不夠,再加上公程層層轉包,最后真正用到路上的錢所剩無幾。他倒是沒想過道路狀況除開那些因素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卡車越買越大,越載越重,鳴著汽笛行在路上,都不像卡車了,像龐大的輪船氣勢磅礴地拍浪遠去。
鄒世杰第一次見到多吉,是他懷揣松葺夢想剛從蘭州到成都時。在新南門汽車站買了第二天去康定的車票,就住在附近的旅店里。天黃昏時出門吃飯,在一僻靜的小街里找個面館坐下,多吉就在臨坐,正呼拉呼拉地吃面條。鄒世杰點好面,第二天要進藏區,他刻意打量了一下多吉。這是個年齡只二十三四歲的小伙子,個頭不高,人也極瘦,一頭長發拿紅毛線繩結了盤在頭上,穿一件黃色的藏式襯衣,腰際別著一把手肘長的藏刀,胸前還戴一個墜滿吉祥繩的護身呷烏。他吃完面,捧大碗喝湯,滿臉都淌汗顆子,意識到有人看自己,他抬起頭來,看看對方。他的目光清澈犀利,黑白分明,高原的風霜給那白眼仁上添了幾根異域的血絲。鄒世杰忙對他笑笑,埋頭吃面,心里恐懼他腰里的長刀,恐懼他專注的眼神。
就在多吉付款準備離開時,街上猛響起打斗的聲音,人們都在遠處圍觀。鄒世杰站在店門邊,墊著腳看見兩幫街痞拿木棍、砍刀打架。聽本地人議論說是黑社會團伙為爭地段大打出手。幾個人猛趕一個落單的人跑過去,又被對方更多的人追趕著往回跑。來來往往你追我打漸漸到了面館外,有幾人已經掛彩,額上或手臂淌著血。圍觀的人躲到更遠的地方,鄒世杰也坐回桌邊,警惕地看著他們。店門前就只多吉,他蹲在那里,將肩頭斜靠到墻壁上。
就在面館外,一個高個男人被長棍打翻在地,他手上的西瓜刀摔到一邊,被人拾了去。他掙扎著爬起來,打紅了眼,四處尋找武器。街邊沒東西讓他抓住,猛瞥見路邊一文具小店里,架上擺著一尊石膏塑像,大小正合手,立即沖進去。文具店的女店員尖叫著躲到柜下,那人從架子上取過塑像提在手里,又沖了出來,尋著人要扔過去。多吉就是在這時候站起來向那人沖去。還沒等眾人回過神,他已把那尊塑像搶到手里。打架的人都傻了眼,見他懷抱塑像一路狂奔,兩幫人也不再互毆,發一聲喊,齊向他追去。面店老板、圍觀的人也稀罕這事,不明白那個藏族青年干啥,要看個究竟,緊隨其后跟著跑。
斗毆的人和圍觀的人匯成了一條壯觀的人流,涌動著向前。多吉在人流的最前端特別顯眼,那一身藏族服飾讓他和所有人區分開來,他的紅發辮隨著奔跑的腳步在頭頂跳動。
人流猛停滯了,再次散成一個半圓,兩幫斗毆的人融成一伙,他們站在一家單位的門前。鄒世杰湊到前端,他看見多吉這時候守在一間小門衛室前,塑像放進了那間小房里,他緊握腰刀,雙眼血紅地站在門前守護著塑像。沒人敢沖上前去,兩幫手持砍刀和棍棒的黑社會團伙停滯在幾步遠的地方,他們不明白這個藏族漢子怎么加入到斗毆中,他與哪一幫都沒利益關系,怎么摻合進來了。
遠處的警笛響起來,斗毆的人四散逃開。多吉收了腰刀,去值班室里拿出塑像,幾個警察從車上下來,帶著多吉離開了。鄒世杰看清楚那尊塑像是白石膏造的毛主席像,穿著大衣,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向前揮動。
到云關把店支撐起來,有一天多吉來店上聯系生意,讓有貨物拉時找他。鄒世杰覺得他特別眼熟,他一眼就認出鄒世杰來,說成都吃面時見過。多吉的家就在店鋪后面不遠,那以后兩人非常要好。多吉說他一人在云關,很孤單,時常邀去家里吃飯、喝酒。他見多吉家掛著許多唐卡佛像、活佛照片,其中就有毛主席的畫像,才明白毛主席在藏區百姓眼中,已被神化了。
與多吉一家熟悉之后,他對藏人未知的恐懼都消散了,其實他們爽直、簡單而熱情。這是他從多杰家衍生的對整個藏族人的看法。
銅質或鋁質的一些水瓢、平鍋,還有幾床彩色軟墊,這些都是牧民們喜愛的東西,常買許多回去,擦得锃亮,成排地掛在灶前的墻壁上,鋁鍋也一層層碼放在灶邊的架子上,以此顯示一家人生活的殷實。鄒世杰是小本生意,一次也就進一點。接了貨物,讓多吉停好車來店上喝兩口,多吉擺著手說全身快散架了,明天吧,明天一塊兒坐坐。
第二天睡到中午,多吉來店上叫鄒世杰下午去家里吃飯。他拿出錢要付運費,多吉連連擺手,說這錢堅決不能收,絨布爺爺認錯金子,讓鄒世杰蒙了損失,還過意不去呢。他這才意識到,幾天時間里只顧上生氣,都沒見過絨布一眼。問絨布的情況,多吉說這幾天爺爺都不想出門,喝過早茶他就坐在屋頂平臺上。
這事實際上和絨布的關系并不太大,一個年歲極高的老人如此自責,把自己關在屋里,讓鄒世杰的心一時疼痛起來。到下午,他早早關了店門,取兩瓶好酒,又去隔壁菜市買些鹵菜涼菜,穿過小巷來到多吉家樓下。多吉把那條雜交的藏獒關進狗篷,兩人上了二樓,絨布坐在藏床上,攤開手掌,示意鄒世杰坐下。他看見幾天時間里,絨布似乎憔悴了許多。
多吉妹妹叫央金,替鄒世杰擺了碗筷。他開了自己帶來的酒,給多吉斟上。絨布只喝青稞酒,他不再像過去那樣愛說,極少開口,默默地端著酒碗喝。鄒世杰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心里只把對澤央的恨更加深了一層。好在多吉常年在外跑,是個閑不住嘴的人,最愛講些笑話、見聞,讓晚飯顯得熱鬧。
他愛講不太會說漢語的藏人鬧的笑話,說云關鎮的刀登,新修了房,置下一套家俱,遷到鎮上來。街上遇著多吉,想顯示剛買的家俱,也不好好用藏語說,拿生硬的漢語招呼,說你空了來家里耍嘛,看新鮮家俱。又說一塊兒跑車去內地,餐館點菜,他愛逞能,老搶著點,想吃咸燒白,說不出這菜名,愣半天,猛對餐館老板說,就要那個豬肉排隊。想吃紅燒腦花,也叫不出來,再愣半天,說,還要個豬的思想。這類笑話全都壘到刀登身上,過去,能讓鄒世杰笑噴了,這個晚上,他滿腦袋都是對澤央的仇恨和對絨布的心痛。
講到另一類笑話,顯示在外面世界的聰明,多吉自己作了主角,說在成都闖紅燈,交警攔下要罰款,多吉裝著剛來城市啥也不懂,問做錯啥了?交警說闖了紅燈。多吉理直氣壯地質問交警,說你自己看,紅燈那么高,車矮這么多,怎么撞?你說撞了,那紅燈好好地亮著,哪壞了?交警見是少數民族,不太懂漢語,許多事也講不明白,揮手讓走,省得費口舌。這類事是多吉的拿手戲。有些街道禁止左行或右行,明明知道,圖方便轉了,給交警擋下,他們會裝著完全不懂漢語,任交警怎么說,只回幾句藏話。交警不明白對方說什么,講半天沒法溝通,反倒堵了車,最后是交警無奈,央求著趕快開走。
這樣的話題在過去鄒世杰聽著也笑得開心,贊嘆他們隨機應變的能力強。今天聽著,那厭惡在心里又升起來,如此強烈,只仿佛多吉講的那些事,所針對的已不僅僅是交警,其中也有他的身影。
聽多吉總結似地說,許多事得裝著不懂,說自己剛來大城市,啥也不知道,他們就拿你沒辦法了。鄒世杰幾乎痛苦地擺了擺手說:“弄假金子的是澤央,你們認識不。”
多吉想了想,轉頭問他妹妹,都不認識。
鄒世杰說:“郎卡扎的澤央。”
這個名字他念得咬牙切齒,這個騙他兩次的女人此刻讓他暗下決心,一定要反擊,騙人會有后果。意外的是多吉對這個欺騙鄒世杰也一并欺騙了絨布的女人并沒有太多仇視,甚至連指責的語氣都沒有。當聽說是郎卡扎的后,多吉只是淡淡地說:“難怪,是那地方的金子。”好像那地名就是個商標,專門生產假東西,誰要買了,是心甘情愿要上當受騙。
鄒世杰看看絨布說:“絨布叔叔,這事其實和你沒關系的,你別傷心了,來店上曬太陽。”
絨布端起碗喝了口酒,嘿嘿地笑兩聲說:“沒吃過豬肉,我現在真成了沒見過豬跑的人。”
六
郎卡扎,這個地名所包含的意思非常美好,意即天上的青草。這是個帶著詩意的地名,讓人產生許多遐想。鄒世杰有意無意總愛打聽這地方,知道離云關有近三十公里,是純牧區。早些年,郎卡扎是整個云關地區最貧窮的鄉村,女孩們都不愿意嫁到那里。后來拉木材、賣松葺,云關鎮熱鬧起來。這一份熱鬧也帶動了郎卡扎,誰愿意老戴著貧窮的帽子遭人恥笑呢。假金子、假蟲草、假文物,甚至假酥油,在酥油里包石頭,或是將土豆泥混進去,一塊挼。這些東西許多都出自郎卡扎,他們在車站兜售,讓假貨輻射開來。沒多少時間,郎卡扎幾乎就成了假貨的代名詞。
這些信息并沒能減輕鄒世杰對澤央的仇恨,近段時間他總坐在店門前,專注地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們。
店子就開在菜市邊上,去菜市買菜的人都得從他店前經過。菜市規模不大,是云關鎮唯一的。菜市里的菜品倒是非常豐富,雞魚鴨鵝,青菜白菜蕃茄辣椒,要什么有什么。他第一次如此用心地尋找騙他的人,他感覺身上有一種責任,一種說不清楚的責任,這責任沿自絨布,更是澤央兩次騙他的結果。做生意這許多年來,從夢想瞬間暴富開始,經歷到現在,他對自己的生意已形成一種認識,富不富是各人有命,機遇、條件,種種都限制著,做生意不過是揣著那夢想生存而已。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比這更重要的東西,生意場上騙局不少,精心設置的騙局用足腦袋,除開受騙的痛心外,也還存著對騙子運用智慧的賞識。不過像澤央這樣,以一種忠厚老實的形象為基礎,騙的已不僅僅是錢,騙上兩次,純屬欺負人,直擊人的尊嚴。鄒世杰決定復仇,用他多年的生意經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他整天注視著去菜市的人流腦袋里高速運轉,要尋出一個好方法。但他和澤央僅有那兩次接觸,澤央除了賣假貨給他,也沒再來逛過商店。要找一個能治她的方法非常困難,他因此時常走神,盯著某個點目光漸漸茫然。正愣神,聽有人在街邊叫他,忙抬頭看時,正是澤央。那是個上午,太陽離東山巔還不太高,澤央穿著賣金子時的那套藏裝,辮成無數小辮的頭頂上盤戴著綠色的松耳石。她用生硬的漢語招呼到:“鄒老板,曬太陽啊。”
初見澤央那一瞬,鄒世杰整個人竟然是呆的,猛然反應過來,他的目光急驟地變化著,憤怒起來,又感覺要報復澤央絕不能感情用事,憤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他的目光再一次回到迷離狀態,慌亂地點頭回應。
澤央臉上的笑容像那一刻的陽光一般透明而爽朗,她沖鄒世杰揮揮手,進了菜市。
澤央主動招呼,再一次讓他吃驚,她的神態和表情儼然和他有著極深的交往,她竟然可以笑得如此陽光。鄒世杰掏支煙點上,澤央的種種表現只仿佛從沒發生過騙他的事,他拿煙的手因憤怒而細細地顫抖著。如果澤央時常來鎮上買菜,他就去擺一個菜攤,她需要什么,他就做什么。那一小會兒,這想法強烈地升騰起來,再也不能抹去。等澤央從菜市里提著一個大油紙袋出來時,鄒世杰笑著主動招呼她說:“澤央,這么遠也來菜市?”
澤央點著頭說:“只這里有,鄒老板,空了來家里玩。”說著就欲走開。
鄒世杰說:“買什么了?”說著走上前去。
澤央只好停下,把那個大塑料袋撐開了讓他看。他看見袋子里裝了許多水,水里都是半大的魚,不停地游動跳躍。
見她總急于離開的樣子,鄒世杰找話說:“咦,你們也吃魚?聽說許多藏族人不吃魚的。”
澤央連連擺著手說:“不是不是,這個不是吃的,我家里不吃。”
他說:“不吃買這么多干啥?”
澤央說:“我放河里的,放生用。”她再一次顯出焦急的神情來。
他頗有興趣地問:“放哪里啊?”
澤央說:“就索曲河里。”
他說:“你是多久放一次?”
澤央臉上又有了羞澀的表情,說:“我發愿一個月要放六次的。”
這時候鄒世杰臉上的笑容已不是裝出來的了,他開心地說:“每月你要來買六次魚?”
澤央又擺著手說:“不是的,去山上喂螞蟻,去寺院放生雞、鴨都算,這魚一月有一兩次。鄒老板,我得走了,擔擱太久,魚不好活。”
鄒世杰看她那匹烏黑的馬照樣拴在離店子不遠的電桿上,她小跑著過去,解了馬韁繩,一手提著塑料袋,策馬飛快地向索曲河跑去。
一月僅僅買一兩次魚,不過總算是機會,鄒世杰猶豫著,是否真為復仇擺魚攤?他回憶了一下澤央兩次來店里售蟲草和金子時的情形,最后他想到絨布,老頭自從認錯金子后,再沒走出房門來店上曬過太陽。鄒世杰的牙齒咬緊了,他把剩下的煙頭狠狠扔到地上,下定決心就算澤央一年買一次魚,他也得張羅個魚攤,出一口惡氣。
要分心做這些事,店上就不能照顧周全,鄒世杰想請個踏實的人來幫著照看店面。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央金,她初中畢業后沒能考上學校,也不愿隨父母去牧場,一心想著有機會去康定打工。
央金穿戴時尚,耳上墜一對銀質的大圓耳環,安了長長的假眼睫毛,讓她那雙極有藏族人特色的大眼睛略顯夸張。漢語說得極為流利,還特愛夾點成都的腔味。鄒世杰問她怎么學著成都的口音了。央金說初中的語文老師來自成都,雖然只在學校呆了一年,學生卻都模仿老師講話,感覺洋氣。鄒世杰一一交代了事情,各種貨物的價格都寫到一個筆記本上,又留了自己的手機,讓有人來出售藥材時打電話叫他回來。想起一直沒有出門的絨布,就問央金:“你爺爺這幾天狀態怎樣?”
央金說:“爺爺身體不是太好,血壓高,年齡大了的關系。”
“叫你爺爺來店上曬太陽吧,你在店上幫忙,他坐這里也可以照應著。”
央金睜著大眼笑,說:“爺爺說他老了,什么用都沒有,不愿出門。”
鄒世杰說:“你給爺爺講,他一定會聽的,他那樣疼你,你勸他來,他肯定要來。”
央金擺著手說:“我不起作用,你不知道爺爺,往日里對我特別嚴厲,阿哥多吉買的這些衣服那時候不敢穿呢,得背著爺爺,不然他就說個沒完。他定了許多規矩,這也不準那也不準,好在他把金子認錯了,我們笑話他一個老挖金的,竟然還認不來金子,爺爺就再不管我們的事。”
這些話每一句都敲在鄒世杰的心坎上,更堅定了他擺魚攤的信心,他說:“你們怎么能這樣說爺爺呢。”
央金說:“爺爺自己也說呢,說活一大把歲數,本該是越老越有經驗,現在這世上的事他卻完全弄不明白,不明白他也就不管了,省得添亂。”
鄒世杰想了想絨布獨自一人坐在屋頂的模樣,數十年累積的社會和人生經驗現在大部份派不上用場,云關鎮的變化如此之大,無論世事和人心,一個老頭怎么能適應呢,他只能留在家里固守曾經的歲月。
七
央金守店子,鄒世杰去考察云關鎮魚生意的流程。市場里專門做魚的只兩戶,他發現他們的魚都分了兩種,一種是內地拉來的飼料魚,水車裝來,幾天拉一趟。有草魚、鰱魚、鯉魚,又大又肥地在水泥砌成的小池里撲騰。這些魚在大小城市的菜市里都相同,價格低廉,滋味也失了魚的腥香。另一種是本地的野生魚,盛在塑料盆里,有細甲魚、花魚、土魚,全都極小,成型的、大塊頭的由一個大老板收購而去,像過去的松葺,趕時間拉到內地,餐館里一份能賣上千元。土魚是過去最次的魚,身上無鱗,刺細而多,本地稱之為土魚子。隨著內地市場野生魚日漸稀少,這土魚拉到內地,被稱為雪魚,一斤也是好幾百元。
餐桌上的魚鄒世杰無意插手,野生魚都在索曲河里打來。
索曲河在云關鎮的邊上,穿過房屋,走過一小片草地就是。河并不大,也不深,河中心只齊腰深。鄒世杰第一次去收魚是個早晨,他背著一個綠色的塑料大桶,那桶過去用來盛鹽漬松葺,松葺市場退去之后幾乎家家都有幾個這樣的綠色桶子。鄒世杰走過巷子,穿過多吉的家,來到河灘,河灘邊有一些垂釣的人,鄒世杰沒什么經驗,上前就問有魚買不。那幾個垂釣的人看上去像是鎮上的工作人員,哈哈笑著說這樣釣魚不過是消磨時間而已,早些年還能釣到,現在這里釣魚像中體彩一樣困難,真要釣著一兩條,自己吃都不夠,哪還有賣的,要買得沿河走,遠離鎮子,去尋專門打魚的人。鄒世杰沿河向上游走去,走出鎮子老遠,看見有人站在水里撒網,一網網撒下去,收起來的都沒什么魚,問有沒有魚賣。那人站在水中沒好氣地說費一大早晨時間,只網了三四條小的,早被收走了,這時候沒呢。
在太陽下沿河收魚竟花了大半天時間,肚子早餓得咕咕叫,也沒帶啥吃的,只兩瓶礦泉水。下午回到店里又累又餓,一條魚都沒收著。連續幾天鄒世杰帶上干糧沿河而走,沒收著魚,他倒是在上游看見放生的藏民。那是一家老小六七個人,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嫗,一對中年夫妻,還有一個年青小伙和一個只三四歲的小女孩。他們站在河邊插有彩色風馬旗的地方,口中齊誦六字真言,中年男人跪在河岸,小心翼翼地把大塑料袋里的魚傾入水中,魚群撲騰著水花瞬間消失了蹤影。
如果鄒世杰沒遇上熟人,他肯定還會這樣白白地浪費時間。他在河邊碰上了騎著摩托的霍建,霍建是康定人,三十出頭,過去來云關收過藥材,到鄒世杰那交售,彼此有過多次生意往來。他詫意地看見鄒世杰背著魚桶在河邊走,騎著摩托趕上去招呼說:“鄒哥,怎么跑這來了?”
鄒世杰說:“想收點土魚呢。”
霍建說:“怎么想起收魚了?你那店生意挺好的啊。”
鄒世杰不能說是為了報復干這行,這事講出來別人不理解,要笑話他,說:“店還開著,哎,這兩年生意不怎么好,尋思再找點別的事情。”
霍建點點頭說:“收魚不是你這樣的,這樣收不著。我現在就專門做這事呢,那些網魚的都和我們聯系,不會出售給陌生人的。這樣吧,以后我收著魚,就交你那,我明著掙點辛苦錢。”
鄒世杰這才明白幾天時間里怎么收不到魚,這河岸已屬小小的壟斷。和霍建說好之后,回到家里,把氧氣機和大塑料盆準備妥當,安心等著霍建來交魚。
魚攤就放在店邊菜市場口子上,霍建不僅自己來交,還約了兩個一塊做這生意的。他們所交的都是一色的小魚,一塊交來,也有大半盆。霍建不好意思,說:“鄒哥,只能是這樣的魚了,大的別人全部統一收去,你不好收,也不好賣,貴著呢。小魚在這里特別好賣。”鄒世杰擺擺手說:“沒事,有魚就行。”
收下半盆魚,鄒世杰盼著澤央來,他專注地望那街道盡頭,希望看見烏黑的馬,看見澤央頂著滿頭小辮和那些綠松耳石策馬而來。眼睛都看直了,鄒世杰點上一支煙,笑話自己從沒這樣盼一個人,盼一個恨之入骨的人。想著澤央一月可能只來一兩次,又開始擔心這些魚,如果它們等不到澤央來就死去,這復仇的成本也太大了點。這些擔心到后來都顯得多余,不久就有牧民來買魚,提著盛水的塑料袋。幾撥牧民買過之后,鄒世杰又擔心別全給賣掉了,澤央來沒魚。想著,把剩下的魚搬回店里,開著氧氣,自己守在菜市口等待澤央。
大半個月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對這魚生意,鄒世杰專門騰了資金出來另算,這也是他做一門生意第一次不以賺錢為目的。這一天清算資金,希望持平,不至于為復仇太費成本。清算下來,讓鄒世杰大感意外的是竟然賺了不少。
八
澤央來那天上午,換了套藍色的單薄藏裝,騎著馬從街盡頭一出現,就讓鄒世杰一眼認了出來。他猛地從凳上站起來,將手搭在額頭張望,看清真是澤央后,又猛坐下。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急切地跳動起來,發出嘭嘭的聲響。他哆嗦著手從兜里掏煙,打火機打了無數次都沒把煙點著。他深吸幾口氣,挺了挺胸膛,啪地一聲將煙點著,看見自己的手還在顫抖,他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這感覺不太像看見仇視的人,倒像遇上久未見著的戀人。他低下頭,不再去看澤央。他的余光卻一直沒離開她,他只裝著沒看見。
澤央在電桿邊下了馬,將馬拴好,習慣性地看看店里。坐在柜臺邊的央金讓她感到吃驚,她的眼睛呈現出一種意外,微微張大,然后她就看見了鄒世杰。那一瞬間她的嘴唇也張開了,整個身體因驚異向后傾了傾,笑容這才在她臉上伸展開來,她笑得非常開心,接觸三次,鄒世杰第一次看見她如此開心的笑。她笑著向他走來,用生硬的漢語高聲喊到:“鄒老板!”
她的每一個細節都讓鄒世杰的余光給捕捉到了,等她招呼時,鄒世杰轉過頭來,那一刻,先前的所有激動、不安、顫栗都已遠去,他發現自己冷靜得像冰塊剛剛融化的水,他臉上也堆滿了笑容,有一種被夸大的忠厚誠實光環一樣籠罩在他全身。他熱情地說:“澤央,好久不見你了,來鎮上做什么?”
鄒世杰的熱情讓澤央又靦腆起來,她拿手拂了拂耳邊的頭發說:“怎么擺魚攤了?”
他立即現出愁苦的神情說:“哎,生意難做,再不另想點辦法,這鋪子都快支撐不起,你來鎮上忙什么?”
澤央說:“我今天來放生的。”
鄒世杰說:“買這些魚吧,我們是老關系呢。”他說話時,臉上竟然有一種懇求和擔憂的神情。
澤央蹲下來,一看到那些游動的小魚,她的眼睛立即有了一種光亮,那目光軟弱得像要融掉一切。她看著魚說:“多少錢賣?”
鄒世杰咬咬牙說:“七十元一斤。”這價錢要得狠,走進菜市,幾十步路的距離,那里的小魚只賣到二十五。
澤央的眉頭皺了皺,他的擔心又升起來,這一刻是他經心準備許久正該大顯身手之時,多年的生意經驗都給激發了出來,他嘆著氣說:“哎,這段時間魚也不好做呢,該我走霉運,做什么都倒霉,想擺個魚攤,魚價都漲起來了,過去那些大老板只收大魚,現在連這小魚也要收,不給人留活路,河里的魚越來越少,這幾天都難收到魚,我這些魚還托關系給送來的,收的價就高,市場里都沒土魚賣了。”
澤央似乎在盤算什么,眉頭始終皺著。成敗在此一刻,如果澤央去了菜市,所有努力都將白費。鄒世杰臉上懇求的表情越來越重,不過澤央并沒看他,低頭盤算一番之后,她的眉頭舒展開來,說:“我要八斤魚。”
這倒是出乎鄒世杰的預料,她皺眉頭不過是算算身上的錢能買多少魚。沒費太多功夫澤央就爽快地入了他的彀。她先在大塑料袋里盛水,讓鄒世杰稱過,再去選魚,從小魚開始,一條條小心翼翼捧入袋中,她的神情非常專注,滿眼都是慈祥。鄒世杰拎著秤,水和袋子有兩斤,他將秤砣放在十市斤的刻度上,左手持繩,右手虛在秤桿上,把秤桿壓得極平。等到秤桿懸在空中穩住了,鄒世杰連聲叫著:“好了好了,足夠了。”
他把袋子提下來,交給澤央,他發現她眼中閃爍著一種狡黠的光芒,這也是他第一次看見澤央的狡黠,即或在賣假蟲草假金子時,她都沒現出過這樣的神情。鄒世杰的心又懸了起來,不知道她還會有什么出乎預料的舉動,像絨布那樣,他多年的生意經驗也完全喪失了作用。稱魚、付錢、走人,價是講好的,就算反悔,把魚重倒回盆里就行。就這樣簡單、可見,但鄒世杰仍生出怕來,他心里對她已完全沒底。他小心提防著,看見澤央接過魚,蹲到地上,從懷里掏錢,皮繩系著的紅布包里取出零錢,全湊齊了,都不用補零。她將錢遞給鄒世杰時,眼里的狡黠越來越明顯,鄒世杰的心也就越來越懸到高處。接過錢的一瞬,他猛然省悟整個環節里,容易出問題的就是這錢上,這錢有可能是假的。他的嘴角隱隱有了笑意,他看看蹲著的澤央,這個滿臉純樸誠實的人,這會兒全身都透出一種捉摸不定的機靈勁。他又笑了笑,將一張張錢仔細迎著陽光透照,余光還捕捉著澤央的神態。他看見她的手快速伸進了裝魚的盆里,從里邊撈起一條魚放入油紙袋,她的動作那樣迅速,滑滑的魚瞬間就讓她捉住。搶過一條魚后她邊跑邊笑。鄒世杰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見她已騎上馬,拎著油紙袋向河邊馳去。不過他的心此刻不在那條魚上,還惦著手里的錢,一張張仔細查看了,沒任何問題,才放進包里。放好錢后,鄒世杰竟然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這一次精心準備的報復計劃按設想達到了,如此簡單,都沒太費周折,這時候他明白她那狡黠的神態不過是為多得一條小魚而已,她搶魚的動作那樣迅速,一定常干這事。
剩下的魚已不太多,沒費什么時間就賣完了。鄒世杰忽然感覺自己有一點疲憊,他收了盆子回到店里,見央金戴著耳塞,正聽搖滾歌曲,她眼睛注視著街邊打桌球的人,伏在柜臺的身體跟那節奏小幅度地扭動。他叫了她一聲,她沒聽見,去拍拍肩才回過頭來,取了耳塞說:“鄒大哥,有事?”
鄒世杰坐到椅上,點了支煙問:“你們家里放不放生?”
央金連連點頭說:“要放呢,觀音菩薩的生辰,還有別的日子,我們都去放。哥哥開車在外,擔心他了,也去。”
鄒世杰自言自語說:“怎么想起要放生的?”
央金連連點頭說:“這個有故事呢,說早年印度有個國王叫車金,最愛吃那新鮮的血、肉,剛殺的動物,血和肉都還是溫暖的就吃下去,吃了許多。他死后到了地獄,受到無盡的苦難,尊者阿難陀看他這樣子,心里難過,去問佛怎么會這樣,佛講車金生前種種惡行結成的今天這苦難。阿難陀要拯救他,就去放生,放了許多生命,讓車金脫離了那些苦難。這個佛經里常講的呢。”
鄒世杰若有所思地點著頭,想起自己做這生意,說:“那些打魚的、賣魚的,賺這個錢該有什么后果啊。”
央金快言快語,說:“他們沒有來世呢。”說完才意識到鄒世杰也賣魚,忙紅著臉說:“鄒大哥,我沒說你。”
鄒世杰哈哈笑兩聲,擺擺手說:“沒事,我不信那些。”
央金重又塞上耳塞,她的身體再一次輕輕地擺動起來。鄒世杰悶頭喝茶、抽煙,央金的話讓他感覺到身在藏區,就像處在兩個世界當中,一個世界魔幻而飄浮,神靈鬼怪無處不在,這行動的肉體倒不可捉摸。一個世界現實可見,石頭就是石頭,冷硬地布滿大地,死亡就是死亡,盤踞在每個人的頭頂,直到把肉體和靈魂全部壓坍,灰飛煙滅。他心里顫了顫,腦袋里來來去去浮現出早期讀過的一句話:“子不語怪力亂神。”最后他堅定地點點頭,自己真不相信那些。
九
鄒世杰不知是否繼續把這個魚攤擺下去,這誤打誤撞的生意不是他的正行,長久不了。不過霍建收到魚依然來交,這關系不能損害,他感覺到騎虎難下的滋味了。擺著魚攤,心里隱隱有些自責,卻又不能蝕本。有時候想打魚、收魚再售出去,已經形成鏈條,這人數雖然并不太多,每一個環節卻都死死相扣,一根鏈條讓這些人吃飯、穿衣,延續他們對未來的夢想。來世是個什么樣呢,誰在乎,一群沒有來世的人,他們能在今生溫暖一些,幸福一些,讓生存的坎坷少一些就已足夠。
好在魚攤擺上了路,收魚售魚都不需他跑。一心想去城市生活的央金四處托人尋到一份賓館服務員的工作后離開了店子,坐著多吉的大卡車前往康定。鄒世杰把魚攤擺到了店里,一人足以應付。
一段時間后他再一次見到澤央,她在電線桿那里拴馬,然后徑直向店里走來。他以為她是來買魚的,猶豫這一次魚該怎么賣。澤央一看見他,就笑著招呼,這不過是第四次見面,她的表情和神態卻像兩個要好的朋友。她進了店子,一眼看見盆里的魚,忙避開眼睛,不再向那里張望。她直接從懷里取出一個層層包裹的東西,說:“這個你收吧,麝香,難得的好東西,現在不能打獐子,更珍貴了。”
麝香鄒世杰當然知道,那是上好的藥材,特別珍貴,有一些香料、香水也從這里邊提煉而成。他嗅到那層層包裹的東西散發出一種暗沉的香味,像音樂中低音的部份。澤央竟然還拿假東西來,這是他沒想到的,他先前還和善的臉色慢慢陰沉下來。
澤央想去解開那包東西,她剛拿起包上的紅繩,鄒世杰就伸手阻止,說:“這東西你準備咋買?”
澤央說:“這個比金子貴多了,不容易得到,兩百元一克吧。”
鄒世杰似乎在給自己打氣似地揮了揮手說:“五百元我就要,也不用稱了。”
“這麝香大,有二三十克呢,你看看嘛。”
他有些焦燥地再次揮了揮手說:“一口價,不說了。”
澤央的眉頭皺了皺,瞬間又舒展開,把麝香交給鄒世杰,揣了五百元。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不看那魚盆,臨出店門時給鄒世杰說:“你空了來郎卡扎嘛,家里坐坐。”
鄒世杰目送她騎馬遠去,同樣出乎他預料的是自己怎么就把這假東西買下了。他把這價壓到別人無法接受的程度,不過對于假貨來說,這價格已經夠意思了,這是他為那不安的心付的錢。看見澤央策馬消失在路的盡頭,鄒世杰去貨架后尋出一個大紙箱,把那包東西扔進去,再把紙箱塞到了柜子下。
魚攤的存在因澤央再次來賣假東西而變得有意義了,之后她來買魚,只仿佛是為那假東西貼補一些。她也時常拿著各種各樣的貨物來交,大部份是各類藥材,偶爾會拿著鼻煙壺、古陶之類的東西,說是得來的古董。鄒世杰照例會把價格砍到無法承受的地步,然后收下所有東西。對于普通藥材,他一眼能識得,他們也沒必要做假。別的東西,像那些古董,他幾乎看都不需看,直接扔柜臺下的箱子里。
買魚放生,賣假貨給他,這一切都趨于常規,甚至是澤央臨走要搶一兩條魚,他也裝著不留意,任她去抓。
這是一種充滿怪異的平衡,這平衡在鄒世杰心里延續著,支撐他的魚攤,支撐他時左時右的心靈。有時候他會想,這平衡和互補是不是僅他自己知道?澤央是怎么考慮的呢?對那無法承受的價格,難道澤央就沒有任何想法?澤央是極端聰明的,許多時候他能感覺到她的聰明勁,鄒世杰所尋求的平衡她心里一定有數,她一定明明白白地知道。也許在她第一次來買魚時,她就已心知肚明,她接受了這種平衡,并主動讓這平衡延續下去。
不知不覺又到冬季,天空中飄起第一場雪花。那雪最初極小,松散飄零,飄了一上午,漸漸大起來。雪一片連著一片密織在整個天空,快速跌落。云層極低,直壓在遠山山巔,天空的上部被霧氣繚繞著,讓整個云關鎮都顯得朦朧不清。鄒世杰注視那雪落到房頂、白楊樹以及懸在空中的電線上,很快累積,讓店外的世界白成了一片。雪片越來越大,相互糾結,不過落的速度延緩了,一片片鵝毛般的雪在空中飄浮晃蕩,搖擺著緩慢掉落。雪讓天地連成一體,一切都像凝住了。
鄒世杰望見這紛紛揚揚的大雪,回首自己來云關的時間。不知不覺兩年就這樣過去,想當初揣那夢想來,租鋪面起爐灶,平實的生活把那夢狠狠摔碎。一切都如此平凡雷同,如果不是澤央,這兩年時間會慢慢消逝在今后的記憶中。眼見年關將至,鄒世杰已有了去意。上一個年頭,初來云關時,要守這鋪面沒有回家。過年期間,各單位大部份異地人都請休假回家了,整個云關被雪覆著,被冰裹著,街面上基本見不到人。留守在單位值班的,也都蜷在屋里,靠近燃燒的鋼爐,用酒把時間扔掉。那一個冷清,連風都懶得動旦。除了被多吉家叫去喝個爛醉,別的日子里,他就靜靜呆在店里,緊緊偎著一架電爐。偶爾,聽見街上有響動,他會像孩子一樣興奮,忙跑到店門口,看那些走親戚的牧民身著盛裝,臉上漾溢著簡單快樂的笑容,策馬從街上跑過。看見鄒世杰,他們連聲吼著啊嘿嘿,對他揮手招呼。這新年是屬于他們的,快樂、喜慶。他的新年卻遠在甘肅。馬隊的的得得馳過街頭,被踏破的清冷重又聚攏,雪和冰的世界明明白白地進入眼簾,在云關鎮,那一份冷寂才是鄒世杰的。至今想到這個,那份異地的孤獨都會讓他打顫。再留下來已無意義,在哪里不是這平實的生活呢?回到蘭州,離家鄉更近一些,讓所有的日子都屬于自己。起了這念頭,他竟然隱隱有些激動,他看了看這間小小的鋪面,屯積的藥材、貨物需要交售,馬老板有一大段時間沒來過了。他撥通電話,聽見馬老板熟悉的聲音,說這一段時間有生意在沿海開發,都呆在海南,以后可以讓這山里的東西直抵海岸。馬老板用他習慣性的帶點文縐縐的話說:“誰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呢?我就要干這事。”他還得要些時間才能回來,這時間剛好可以讓鄒世杰把鋪子盤出去。他給周邊的熟人都打了招呼,又寫了幾張轉讓的廣告。一切只待馬老板回來,收了貨,把鋪子盤給別人,遠離這陌生的地方,也許從此都不會再來。想到這個,感覺心里又升起某種依戀,尤其是澤央,這個和他有著奇特關系的女人,除了來店上交東西或買魚放生,他竟然對她一無所知。
十
鄒世杰帶了兩瓶酒,他知道牧民們最喜歡60度的江津白酒。這酒雖然價格低廉,那勁卻夠足。他還去鋪子里稱了些水果糖,這也是牧民們最喜愛的東西。
冬季里第一場雪之后天空放晴,天比平日顯得更高、更遠也更藍。陽光傾瀉而下,照耀著草甸、山坡和屋頂的殘雪,讓一切都變得炫目刺眼。鄒世杰攔了一輛小面包車,給司機二十元讓送去郎卡扎。車沿索曲河邊的公路溯流而上,他看見即或在冬季,捕魚的人同樣站在河中,他們撒開魚網,帶水的網絲反射著陽光,只一瞬,那閃耀的光斑跌落下去,濺起一片水花。臨近過年,放生的藏族人也特別多,他們虔誠地站在索曲河岸,把魚小心傾入水中。河流并沒因兩種截然不同的方式而改變它的方向。
來云關兩年,除了剛擺魚攤沿河收魚時,鄒世杰還沒走出過小鎮,沒好好看一看這里的山水。車在國道上行駛了近二十公里后轉向一條小土路,這土路是車輪在草叢中硬碾壓出來的。漸漸接近山麓,鄒世杰看見山腳之下許多藏式樓房錯落有致地聚集在那,白楊和古柏樹散布在村莊房屋前后。
司機一手握方向盤,一手指了指前面說:“那就是郎卡扎村。”
鄒世杰點著頭說:“這村子好寧靜。”
司機笑起來,說:“村子不就是這樣的?還能指望像鎮上那樣熱鬧。”
車在村口停下,鄒世杰付了錢,一下車就有幾個七八歲的孩子好奇地看著他。他對他們笑了笑,說:“有誰知道澤央家住哪里?”
一個淌鼻涕的男孩湊上來說:“哪個澤央?”這充滿藏音的漢語從孩子嘴里講出來,特別好聽。
“澤央啊,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頭上扎滿小辮。”
他看見孩子不明白地望著他,忽然想起那馬,說:“她愛騎一匹烏黑的馬。”
孩子恍然大悟地點著頭說:“呀呀,是澤央拉姆,卓嘎的媽媽。”
說著,轉頭用藏語呼喚一個小女孩,給她講了兩句,小女孩一臉靦腆。聽那男孩說:“這個是卓嘎,澤央拉姆的女兒,你跟他去。”
卓嘎領著他向前走,他問什么話,她只是笑,并不回答。
走過許多藏房,跨過穿越村莊的一條小溪,他們進了小溪邊一幢藏房的院子里。一條被鐵鏈拴著的黑狗狂吠著想掙開束縛,小女孩站在院里高聲喊阿媽。鄒世杰聽見澤央的聲音,她從樓上下來,到門前看見他,激動地說:“鄒老板,你總算有時間來家里了,上樓。”
攀上樓梯,鄒世杰看見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婦人坐在藏桌邊,一側的藏床上還躺著一個瘦小的男人。見了客人,他忙撐起身體,特別怕羞地招呼鄒世杰坐下。
澤央在邊上說:“這是我男人呢,叫達瓦。身體不好,整天躺那里。”
達瓦給他倒酥油茶,他擺著手說自己不會喝。澤央把風干牛肉都堆到他面前,達瓦去取了青稞酒斟上,一家人都陪著喝。澤央介紹老人,說是達瓦的阿媽,年歲大了,耳朵聽力不好。家里還有大哥大嫂和自己的大兒子,這時候在冬季牧場放牧,要到過年才回來。
鄒世杰講自己的打算,要離開云關,來道別。澤央嘖嘖地惋惜,她的表情戀戀不舍,鄒世杰暗想她以后少一個交假貨的地方了,一時感覺滑稽,臉上有了笑意。達瓦初時靦腆,用小刀給鄒世杰削風干牛肉,他不會吃這風干牛肉,擺手拒絕。喝著酒,達瓦的話也慢慢多起來,講到這個家庭,說自己是澤央的后夫,她前面那個男人,與他是好朋友,腦袋里長了癌死掉。他原本也有自己的家庭,和女人開拖拉機去雅江拉貨,路上沒了剎車翻到崖下,老婆摔死了,他自己撿得半條命,腰傷著了,不能再干體力活。家里只有阿媽和不滿兩歲的女兒,眼見日子一天天艱難,都沒法維持生活了,澤央就將他們全都接過來,兩個破碎的家庭組合到一塊兒。澤央好強,一心要撐起這個家,要讓家里的生活不比別的人家差,這些年來,苦活累活全讓她干了,老的小的也都由她照顧。
那個曾經還模糊的澤央在達瓦的講述中漸漸明晰起來,她背后的艱辛是鄒世杰之前沒想過的,不過這并不能讓他諒解她賣那些假貨的行為。
那天下午他們不停喝酒,澤央一家人都十分好客,鄒世杰的酒剛見碗底,不由分說地給斟滿,直喝得鄒世杰眼睛沒法靈活轉動。酒后的情緒雜亂、忽然,他也談到自己的孩子,談到一直由兄長贍養的母親,他的眼睛紅了,鼻子也酸了。達瓦用力握著他的手,兩人像親兄弟一樣共同傷感。
到下午六點,鄒世杰感覺肚子餓得咕咕叫,中午臨出門時,胡亂吃了點東西,這一下午喝酒,桌上的東西沒一樣他能吃,他有些害羞地對澤央說:“有沒有飯,先盛一碗。”
達瓦說:“我給你挼糌粑。”
鄒世杰說:“我吃不來這些東西。”
澤央站起來說:“我去想想辦法。”
酒碗不知幾時又讓達瓦給斟滿了,他看著這滿桌的食物,酥油、奶餅、風干牛肉、糌粑,沒一樣是他能吃的,沒一樣能讓他把肚子填飽。過去在多吉家里,去喝酒總有炒菜、米飯,沒感覺到生活的巨大差異。他不由自主地端起酒碗,心里升出強烈的悲憫。這一家人生活在如此偏遠的地方,足不出戶,吃著簡單粗糙的食物,再加上那些苦難,一輩子如此過去,再有來世也不值。
澤央懷里抱著許多東西攀上樓梯,她把東西放到鄒世杰面前,那是一些餅干、米花糖,還有兩袋方便面。澤央喘著氣說:“鄒老板,你吃這些,我騎馬去公路那邊的小賣部買的。”
鄒世杰泡方便面,他心里還被憐憫占據著。這兩袋方便面此刻被他嘩啦啦地吸進嘴里,十分鮮香,他埋著頭把面吃完,把湯也喝了個精光,抬起頭來,額上竟然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他看見澤央、達瓦、卓嘎和老人全都專注地看著他,他們的眼神十分相同,他驚異地發現那眼神里也明明白白地流淌著憐憫,他們憐憫他大老遠跑這來,為簡單的生存,受著多大的苦難。
十一
陸續有人來看鋪面,價錢上一直沒談到位,人人砍價都特別狠,恨不能白拿到手。好不容易談妥一家,本鎮的人,也剛從牧區遷到鎮上。那一家人招贅了一個四川北部的漢人當女媳,是個木匠,善做家具,長年奔波在各個鄉村,辛苦掙錢,攢些錢后,一心要來鎮上發展。兩人講價,一個租店心切,說家里人搬到鎮上后,這還不到一月的時間,整日閑著沒事可做,受不了。開個店子,也給他們尋下一件磨時間的事。兩人各讓一步,說好價錢,只待馬老板來后,交了積貨就把店子盤出去。鄒世杰又給馬老板打電話,問明時間,聽他已回成都,要不了幾天也就趕來。一切妥當,他開始擔心車票,去康定的車倒是方便,搭不上公車,私營的車也極多,只是大年將至,怕到成都的車票不容易買到,白白在康定耽誤時間,跑去車站問,想提前在這里預購,聽說幾個縣有直搭成都的臥鋪車,先定好票,感覺萬事大吉。
去意已定,那短短幾天竟然顯得恍惚,這兩年所歷過的事情都已像夢一樣飄浮。云關,這個陌生的世界在兩年之后似乎更顯陌生。
澤央和達瓦來店上是剛吃過午飯的時候,他們各騎著一匹馬,一塊兒把馬拴在電線桿上。兩人到了店前,他招呼他們進店里坐下,以為他們來鎮上辦事。澤央從藏袍懷里掏出一個布袋時,他誤認為又來交售什么東西了,她要逮住他最后的機會。他打定主意,管它是什么東西,還照過去那樣收,全當是兩人最后的平衡。
澤央打開布袋,說:“鄒老板要走,別的東西你吃不來,不習慣,這個好,人生果,煮著好吃。”
人生果他吃過,和稀飯一塊兒熬,特別香。看著那些小小的暗紅色的人生果他才明白這算是送行呢,倆人特意趕來鎮上。忙要去餐館弄菜,招待他們吃飯喝酒。澤央和達瓦都擺著手,說剛吃過,一點點東西都吃不下,爭了一番,拗不過他們客氣,只好泡了茶,一塊坐在店里。不沾酒,三人的話都少,尤其達瓦,比女人還靦腆。
那個下午也是一個奇怪的下午,他們三人就那樣沉默地坐著,坐了幾小時,后來是澤央站起來,說該回家了。鄒世杰再一次挽留他們吃過晚飯再回,兩人都說家里有老人小孩等著,沒法撇下。鄒世杰看他們解下馬繩,澤央還騎那匹烏黑的馬,達瓦騎一匹黃白相間的馬,兩人上了馬,招招手,慢慢遠去,不時回頭注視著他,再次招招手,直到消失在遠處拐彎的地方。鄒世杰長舒了一口氣,他們太客氣,就讓他為難,不知該怎么辦。
總算等到馬老板領著伙計來店里,他穿一件紅色羽絨服,戴著太陽鏡,他明顯又胖了,腰上那顯眼的錢袋這一次也讓伙計給別著,大概是在沿海學的習慣吧,哪有老板拿大錢包的。把藥材都交伙計稱好后,鄒世杰給他講想要離開的念頭。
馬老板哈哈笑著說:“你是個靠得住的人,那心還沒被這商界全部腐蝕了,按理該挽留你的,這地方剛做上路,我的生意也漸漸大起來,以后該是越來越好過,不過人挪活樹挪死這道理我明白,遠離家鄉那滋味我也能體會,你在蘭州先發展著,我想有機會也會去那里發展的,那時候我們又可以合作來干。”
伙計點了錢給鄒世杰,馬老板拍拍他肩頭說:“我感覺這店里還有好東西啊,咋沒見拿出來?”
鄒世杰說:“收的藥材全交了,再沒別的了。”
馬老板搖了搖頭,臉上現出看破他謊言的笑容,說:“我一進店就嗅到那味了,你收了好東西就算自己要留著,也讓我見識見識嘛。”
鄒世杰意外地說:“真沒啥東西了,你嗅到什么味?怕不是我店上的。”
馬老板搖著頭說:“這上等麝香的味可是壓不住的,滿屋都是呢,別的人可能不注意,我這鼻子是幾十年給鍛煉出來了,瞞不過的。”
鄒世杰猛然想起澤央交的假麝香,哈哈笑著說:“你一說倒是想起了,收了一個假麝香,一直放那里的,那香味給抹得太足。”
馬老板猛撐了撐身體,把墨鏡拿到手里說:“啥?你說是假東西?假東西能發出這樣暗沉的香味?別又讓你看走眼了,真貨給看成假貨,那假的反倒當真,拿來看看。”
聽這樣說,鄒世杰心里也動了動,忙去柜臺下翻出那層層包著的麝香交給馬老板。他一層層解開了,那香味越來越足,最后顯露出一大坨毛絨絨的東西。他將麝香捧得極遠,拿手掂了掂,說:“咦,有二三十克呢,現在這么大的野生麝難尋了,怎樣?我出五百一克買下了。”
鄒世杰接過麝香,準備湊近細看,馬老板讓他拿遠點,這藥良性足,嗅了流青鼻涕。他也不再去看它,仍然包了,笑著對馬老板說:“這個我不賣。”
馬老板說:“還覺得價不夠啊,六百元吧,這價可以了。”
鄒世杰說:“不是錢的事,這個是我的紀念品呢,多少錢都不賣。”
送走一路惋惜的馬老板,他把店門關上了,那包東西重又塞入紙箱里,他不敢再去看別的東西,把紙箱照舊放到賀柜下后,他的心臟嘭嘭地激烈跳動著,感覺有什么東西在不停地坍塌。他給自己開了一瓶酒,去里邊寢室里喝,就連寢室里,他也能嗅到這滿屋的暗香。他把自己喝醉了,仰躺上床。天不知是幾時黑的,他躺在床上,老糾結在一個夢里,夢中,澤央和達瓦一直沉默地守著他,他們呆在那里,他心里就涌著一股股滾燙的熱流,這讓他有些不舍離開這里,他打算繼續在云關做下去,猛意識到盤店的人第二天要來交錢,他夢中的表情因此十分糾結,他還夢見自己的清鼻涕像索曲河那樣流淌著。
責任編輯: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