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山東德州北營村的安硯春如同往常一樣騎上三輪車,穿過運河去德州市里,在大街小巷販賣他剛剛出爐的新鮮牛奶。安硯春所在的北營村,看起來與一般城郊的村子并無差別,但每戶房門上的特殊符號表明他們的信仰——他們是穆斯林。
北營村的穆斯林基本上不是姓安就是姓溫,這也是村子里最早的姓氏。600年前的明朝,他們就已經(jīng)落戶在這里。為什么安硯春的祖先會在明朝來到德州?他們又從哪兒來?
當(dāng)我們從高處俯視整個北營村時就會發(fā)現(xiàn),整個村子都是圍繞著一個中心點建造的,這個中心點是一座600年前的王陵。王陵的碑文直接指向一場600年前中國人的遠洋事件。這場遠洋事件的痕跡今天還能在南京的一座公園里看到,這座公園曾是當(dāng)年的船廠。
600年前的1405年,船廠造出了一支由60多艘遠洋航船組成的艦隊,艦隊里最大的船超過150米長、60米寬,一個標(biāo)準(zhǔn)足球場都容納不下。這是15世紀中國皇帝的世界巡禮——鄭和下西洋。艦隊一度停泊在今天菲律賓蘇祿群島一帶,當(dāng)年蘇祿王國的海港里。12年后,曾經(jīng)目睹了鄭和船隊的蘇祿國王帶著親屬、臣民數(shù)百人漂洋過海、歷經(jīng)艱辛地來了。他們一定要來見識一下創(chuàng)造鄭和艦隊的國家。這一次,皇帝特意安排他們沿著剛剛疏通的大運河北上。在此后的幾百年里,這條線路一直是歷代中國皇帝安排外賓參觀游覽的標(biāo)準(zhǔn)線路,哪怕是改朝換代也從來沒有變過。
如果說鄭和船隊是中國國力的世界巡展,那么,中國大運河才是這場宏大展覽的真正中心。從某種意義上看,鄭和下西洋更像是中國運河的一次品牌延伸。
1417年,蘇祿王意外病逝在運河邊的德州。他的家人在德州居住6年后曾經(jīng)回過蘇祿,但最終又回到德州,并在之后的歲月里定居下來,傳宗接代,直到今天。他們曾是運河的旁觀者,如今,他們已是運河歷史的一部分。
二
在中國與世界之間,運河到底扮演著什么角色?在世界認識中國的過程中,運河又有著怎樣的影響?
作為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教授,李孝聰一直將古地圖與地圖史作為重要研究方向。這些由外國人繪制的中國地圖,不僅表現(xiàn)出古代西方世界對中國的好奇,也傳達著他們在某一階段對中國的認識與理解。也許,從地理、地圖的線索出發(fā),厘清西方人眼里的中國,會比其他形式更直觀、也更具說服力。
400年前,荷蘭人繪制的一幅地圖引起了李孝聰?shù)臐夂衽d趣。這是西方制圖師最早表現(xiàn)中國的地圖之一。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這幅地圖里,中國所有的水系都是相通的。
在17世紀中國人繪制的地圖傳入歐洲之前,歐洲人對于中國的了解,幾乎都源自于《馬可·波羅游記》。事實上,馬可·波羅的描述并沒有錯,他的記憶力也很清晰,中國的確是有一條河流連通了黃河和長江,這條河流正是大運河。但遺憾的是,他的描述太過籠統(tǒng),這使得遠在萬里之外的荷蘭的制圖師必須借助更多的想象才能完成地圖。
此后的幾百年間,西方人繪制的中國地圖越來越接近真實的中國。但是,不管在什么版本的地圖里,描繪大運河的曲線總是顯得一目了然,其準(zhǔn)確度甚至超過黃河、長江。這是根深蒂固的東方運河的文明印象。
三
早春二月,位于渤海灣的遼寧省錦州港開始進入一年中最忙的工作期。如今,這個北方港口每年有超過百萬的集裝箱吞吐量。蔡更長師傅跑的是錦州到寧波的專線。對蔡師傅來說,往返于遼寧錦州與浙江寧波的航程,就像是循環(huán)了很多遍的長途散步。只要不遇上特殊天氣,他甚至已經(jīng)不需要使用導(dǎo)航。
僅僅350年前,在這條緊鄰大陸架的航路上,還幾乎看不到多少中國船,這讓當(dāng)時航海盛行的西方人極為不解。隨著對東方世界認知的加深,質(zhì)疑開始取代錯覺,質(zhì)疑甚至指向了大運河。
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從一個西方學(xué)者的視角,欣賞這個東方國家,畢生致力于將中國文化介紹給西方。但作為一位科學(xué)家,看不明白的問題他還是要提出,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利瑪竇難題”。對于在中國備受重視的大運河,利瑪竇直言不諱,他不能認同運河的存在價值。他認為,無論從地圖上還是實際航行的角度判斷,人們完全可以采取一條距離更近、花費更少的海上路線。在他看來,維持這條運河通航的費用,每年達到國庫總收入的一半。這對歐洲人來說根本無法理解。“利瑪竇難題”,不只是利瑪竇對中國運河的質(zhì)疑,更是兩大文明之間一次意味深長的對話。中國人維護運河,絕不僅僅從經(jīng)濟角度考慮問題,這其中包含了政治、社會、文化的眾多緣故,利瑪竇也許無法理解其中更多的深意。
如今,“利瑪竇難題”已經(jīng)不是問題,溝通南北的運輸早已呈現(xiàn)多通道的方式。同時,中國人也始終沒有停止過疏浚大運河。雖然曾經(jīng)付出過巨大的經(jīng)濟代價,但哪怕僅僅是經(jīng)濟層面的遺產(chǎn),也讓今天的中國享用不盡。
今天,假如僅僅從經(jīng)濟學(xué)的角度重新解讀“利瑪竇難題”,它依舊是合理的。但試想如果沒有運河,全用陸地和航空,今天中國的運輸成本肯定要達到一個驚人的數(shù)字。
四
1655年,一群紅頭發(fā)的外來者出現(xiàn)在運河上,他們興奮地欣賞著沿岸的風(fēng)景,并且認真畫下了眼前的一切。最終這些荷蘭人出版了一本書——《荷使初訪中國記》。這本圖文并茂的旅行記詳盡描述了17世紀中葉的中國運河,并配以150幅素描。在位于海牙的荷蘭國家圖書館,荷蘭人還精心保存著那次記憶。在這座安靜的國家博物館里,幾百年前荷蘭人對東方世界的貿(mào)易渴望到處可見。荷蘭人希望能將自己的海船與中國運河上的帆船連接起來,他們想象著或許這樣就能掌控整個世界。他們把這個激動人心的想法告訴了清帝國的順治皇帝。但順治皇帝委婉地告訴他們:考慮到路途遙遠,風(fēng)險難測,舟車勞頓十分辛勞,以后就8年來一次吧。
荷蘭人的愿望最終沒能實現(xiàn),但1657年,也就是使團回國兩年后,荷蘭開鑿了萊頓拖船運河。而此后的300年間,荷蘭人一直都在挖掘阿姆斯特丹運河。對于運河的理解,他們似乎在中國找到了靈感與共鳴。
在荷蘭使團出訪中國100多年后,1793年,一海之隔的英國人馬戛爾尼帶著同樣的目的來到中國。他們同樣按照清帝國的規(guī)定沿運河北上,同樣留下了大量的日記和素描。不過,這個來自日不落帝國的使者心態(tài)已不同于謹言慎行、彬彬有禮的荷蘭人。馬戛爾尼毫不掩飾對東方白銀帝國的垂涎,他坦率而直接地向乾隆皇帝提出請求:能不能把舟山作為英國的通商口岸?如果能在附近的小島修建設(shè)施,供英國商人暫住和存放貨物就更好。乾隆的回答是否定的。
又過了50年,英國人已經(jīng)把寧波作為通商口岸的想法寫在了《南京條約》里。英國人對于中國大運河了如指掌,他們甚至精確地知道清政府在運河稅收上的具體數(shù)字。于是他們在第十條規(guī)定:“英國貨物自在某港按例納稅后,即準(zhǔn)由中國商人遍運天下,而路所經(jīng)過稅關(guān)不得加重稅例。”
從此,億萬兩白銀沿著運河流進了英國人的船艙。
五
1937年,那個曾經(jīng)夢到“一艘艘巨大的貨船在高聳壯麗的城墻倒影下沿著波瀾壯闊的水道順流而下”的孩子威勒德·普賴斯,已經(jīng)成為一個博物學(xué)家,他終于來到中國,并且如愿以償?shù)匮刂\河順流而下。
此時的中國,已經(jīng)從鴉片戰(zhàn)爭開始積貧積弱了近百年,并且還將遭遇長達8年的戰(zhàn)爭災(zāi)難。
但是,我們在威勒德·普賴斯的文章里讀到了這樣的文字——在這片無法想象的古老土地上,如今正發(fā)生著巨大的改變。這有著政治、社會和工業(yè)方面的重大意義。在它們下面,古老的中國仍在平靜而持續(xù)不斷地繼續(xù)著,帶著一種生命的本能。如果我們能轉(zhuǎn)世來到新的千年,再乘船游歷一次,我想我們可以肯定地說:我們?nèi)砸獙⑺曌髦袊臉?biāo)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