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艷妮 杜治晗
摘 要:姜建波與荊軍噪聲污染責任糾紛案是運用“推定”的司法案例,并且第一次被選為全國指導性案例。運用日常生活的經驗法則來判斷事件之間存在因果關系,是本案判決中的精要所在,可以顯示出最高人民法院鼓勵運用司法技巧解決司法實際問題的態度。然而,有點值得注意的是,本案中的法院判決,運用的是“推論”而非“推定”。
關鍵詞:因果關系;推定;噪聲污染
1 案情簡介
姜建波與荊軍噪聲污染責任糾紛案為最高人民法院最新發布的環境指導性案例。2009年起被告人荊軍租用了谷某的房屋和院落,此院落與姜建波住所前后相鄰,僅一墻之隔。荊軍在租用的院落里對鋼鐵制品進行切割作業,產生的噪聲使姜建波不堪忍受。姜建波先后向村委會及當地環境保護行政主管部門反映,但問題仍未得到解決,遂提起訴訟,請求判令荊軍停止侵害,排除妨礙,將產生噪聲污染及粉塵污染的鐵制品搬離與姜建波相鄰的院落,賠償其精神損失8000元。
烏魯木齊市米東區人民法院一審判令荊軍立即停止侵權、排除妨害,將產生噪聲的鋼鐵制品搬離與姜建波相鄰的院落,并賠償姜建波精神損害撫慰金2000元。荊軍不服,上訴至烏魯木齊市中級人民法院。該院二審認為,鋼鐵制品在裝卸、運送或者加工過程中產生的聲音超出一般公眾普遍可忍受的程度。本案中,荊軍院落與姜建波居所一墻相隔,荊軍在院落中放置工具、加工材料時所產生的聲音勢必能傳入到其他居民的居室內,已成為干擾周圍居民生活的環境噪聲。噪聲污染對人體健康可能造成損害,是為公眾普遍認可的,姜建波稱其因噪聲無法休息導致精神受到傷害符合日常生活經驗法則,應推定屬實。荊軍否認噪聲污染給姜建波造成了實際損害,應舉證證明,但荊軍不能舉出其院落中發出的噪聲對姜建波的身體健康未產生損害的證據。一審判決根據荊軍加工鋼鐵制品產生的噪聲的時間、兩家距離的遠近、噪聲的大小酌情支持2000元精神損害撫慰金并無不當。二審法院于2012年7月作出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2 判決要旨解讀
這一案件中,原告的訴求相對簡單,即停止侵害和賠償損失。然而,這一案件中所運用的司法技巧卻引人注目。本案中,原告主張噪聲污染對自己的人體健康可能造成損害。這是支撐本案原告訴訟請求和案件判決的核心事實。根據民事訴訟分配舉證責任的基本原則,原告應對自己所主張的基本案件事實承擔舉證責任,在本案中原告姜建波對于自己的身體健康被噪聲嚴重損害的訴訟請求應當擔負舉證責任是基本的條件。如果轉換為侵權責任法上的術語,那就是姜建波必須證明荊軍制造的噪聲與自己身體健康受到嚴重傷害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如果姜建波無法證明這一事實,那么本案就不能支持姜建波的請求。
本案最為引人注目的司法技巧運用就在于解決了姜建波如何證明上述因果關系的問題。本案的判決中首先認為:“噪聲污染對人體健康可能造成損害,是為公眾普遍認可的,姜建波稱其因噪聲無法休息導致精神受到傷害符合日常生活經驗法則,應推定屬實。”也就是說,本案姜建波只能證明荊軍長時間制造噪音、自己的精神受到了損傷這兩個事實,至于這兩者之間的聯系則沒有直接、確切的證據可以予以證明。對此,法院認為應當根據日常生活經驗法則“推定”噪音污染與健康損害之間的因果關系屬實。在完成這一“推定”證明之后,應當由被告承擔證明兩者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的舉證責任,法院認為荊軍不能舉出其院落中發出的噪聲對姜建波的身體健康未產生損害的證據。本案是由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指導性案例,值得注意的是,這是運用“推定”的司法案例第一次被選為指導性案例,可以顯示出最高人民法院鼓勵運用司法技巧解決司法實際問題的態度。不僅如此,該案例中,“推定”被運用于證明原告主張侵害事實,在訴訟證明的起始階段就運用“推定”,審判者的魄力與理論功力可見一斑。
3 推定的概念及其在本案中作用分析
無論是在侵權法還是刑法上,因果關系都是極為復雜、充滿爭議的理論問題。按照刑法理論的觀點,因果關系是指犯罪人的犯罪行為(包括預備行為、實行行為、正犯行為及參與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的關系。因果關系是由行為人的行為發展到結果產生的時空歷程,從時空特性與事物之間的固有關聯上來講,因果關系無疑是客觀事實。同時,因果關系畢竟是需要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去認識、去認定的事物之間的關聯,受到認識活動的強烈影響。正是如此,因果關系理論存在兩個比較困難的問題。
第一是因果關系的有無究竟受不受行為人主觀認識的影響。這一立場實際上有兩層含義,第一是就行為人來說,如果行為人本身沒有認識到自己的行為會合法則的產生結果,那么行為人的行為也就不能被納入“犯罪行為”或“侵權行為”的范疇。第二是作為中立的第三人來判斷,如果行為人沒有認識到自己的行為會產生結果,那么行為人也許就不能被歸責。第二是因果關系的在不作為的場合能否存在。作為是顯示于外的身體動靜,不作為則是純粹規范意義的行為。不作為無法在客觀過程中得到驗證,那么不作為的因果關系也就只能在規范意義上判斷。然而,姜建波訴荊軍一案中,荊軍制造噪音的行為是否直接引起了姜建波的身體健康受損是不能確定的,二者之間的關聯也不能從自然規律中得到驗證。因此,運用日常生活的經驗法則來判斷二者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就是本案判決中的精要所在。
那么,因果關系究竟能不能運用日常生活的經驗法則來判斷呢?前已述及,因果關系畢竟是需要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去認識、去認定的事物之間的關聯,也就是說,因果關系的歷程本身也是一個主觀認識認識的過程。而訴訟涉及對已然事實的事后證明,證明活動歸根到底是規范框架內的認識活動。故而,證明因果關系的存在與否,實際上就是將事件的起始端與終端在司法過程中還原,由裁判者認識其中的關聯性。與自然科學不同,無論是刑法上的因果關系、侵權法上的因果關系,都是允許不確定因素的介入的。所以,司法活動中的因果關系本身就不同于自然科學中的因果關系,不能完全以自然科學的因果律來檢驗司法活動中的全部案件。既然不能完全以自然科學的因果律來檢驗司法活動中的全部案件,那么將社會生活的經驗法則引入因果關系的判斷領域,應當說是可以接受的結論。如何將社會生活的經驗法則堂而皇之的引入司法認識活動,而不受到當事人的強力抗辯?這就仰賴于橫跨實體法領域和程序法領域的推定。
事實上,本案中的法院判決,運用的是“推論”而非“推定”。推定的概念在理論上仍有爭論,本文傾向于認為推定是法律規定基于基礎事實與推定事實之間的常態聯系,通過基礎事實的證明來認定推定事實的存在。推定與推論的主要區別在于,推定轉移了證明責任并降低了證明要求,而推論并不轉移證明責任也不降低證明要求;推定本質上是法律問題,由法律強制規定,推論本質上是事實問題,由裁判者自由心證。在本案中,顯然是裁判者通過自己的自由心證而確認了荊軍制造噪音的行為與姜建波的身體損害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而不是通過法律的規定來達成這一認識。只不過,裁判者仍然是基于基礎事實與推定事實之間的常態聯系,通過基礎事實的證明來認定推定事實的存在。
需要指出的是,本文認為雖然法院的判決可能存在混用“推定”與“推論”兩個概念的情況,但是這種混用也是事出有因,值得肯定的。在環境污染案件中,污染行為與污染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往往難以認定。影響深遠的日本水俁病案件中,原告與被告雙方就污染行為與傷害結果的因果關系反復拉鋸,最后學理上和司法上認可、采納了以統計學作為基礎的疫學的因果關系理論,認定了因果關系。疫學的因果關系以統計學為基礎,也是以自然科學上能夠接受的方法來判斷因果關系,只不過是較其他自然規律緩和一些罷了。但是在噪聲污染這類案件中,無法以統計學的數據支撐因果關系的證明時,難道能夠放任噪聲污染的肆虐嗎?這就需要以積極開拓的態度,引入社會生活的經驗法則來判斷。尤其是在我國的環境法制缺乏可應用性的條件下,不能要求環境法案件的判決與刑事案件的判決一樣嚴格——在刑事法領域“推定”是由法律或司法解釋加以規定——本案法院的判決是一次值得肯定的創新。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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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龍宗智:《推定的界限及適用》載《法學研究》2008年第1期,張云鵬:《刑事推定論》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