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世紀80年代,攝影師任曙林在工作之余,潛入中學校園,用他的鏡頭定格下80年代的青春,那些不經意間的一顰一笑,那些美麗綻放的少年氣息,那些陽光燦爛的日子,全被留在了照片里;30年后,一位當年的女中學生在參觀《80年代中學生》攝影展時忍不住流下眼淚,因為她看到當時的自己是怎樣用埋首伏案的姿態掩蓋住青春悸動的心緒,曾經和她隔著一張桌子的男生,與她悄然相戀而后結婚,卻又最終離開了她的生活。
采訪任曙林,原本想請他談談當攝影照見青春,會發生怎樣的化學妙用,80年代的青春又是怎樣的肆意飛揚。可他卻說,那只是當時的青春,每一代的青春都該有自己的內容。真正的青春是經歷和感悟,是帶著自己的想法獨自闖蕩世界,是批判和傳承,是吸納各種繽紛的色彩和聲音,是走過和領略更多的風景。真正的青春沒有固定的樣子,每個人都該成長為一個獨立的個體,發出獨特的聲音。
拒絕說教,只談感受,分享自己的故事。他說好的攝影作品是攝影師獨特觀點的表達。
青春不是拿來懷念的
記者(以下簡稱記):這組照片在展覽時曾引起轟動,現在也出版了同名書籍,請問您當時是怎樣想到拍攝這一組照片的?
任曙林(以下簡稱任):當時我在國家機關任職,是中國煤炭科學院的準公務員,我有自己的工作,但攝影是我的個人愛好,拍這組照片完全是個人行為。其實拍攝這組照片,最早可追溯到1975年的時候。當時我愛爬山,有一天早起去爬山,看到北京五中的學生在學農勞動。我當時看著他們聚在一起指指點點的側影,覺得好像有什么東西忽然攪動我的內心,似乎有一種力量魅惑著我。我對那整個場景特別有印象,總在心中琢磨。后來,當我有了一定的拍攝基礎后,就想拍一個專題來追尋自己內心那種感覺,就選擇了“中學生”這個主題。
記:聽說這組照片您前后拍了10年?
任:是的,最早的照片攝于1980年,最晚是在1989年3月,在87、88年之后去得少了。當時選這個學校就是因為近,離我的上班地點和我家都不遠,5分鐘就能走到。中午或者學生們放學的時候,我沒事就溜達去學校拍點兒。幾年稀稀拉拉拍下來,慢慢成了習慣,就把學校當成一個親戚朋友的家,沒事就去轉轉,感受一下。
記:能談談您當時拍照時的感受嗎?
任:我特別喜歡放學的時候,這是我感悟特別深的時候,也是最難拍的時候。因為放學鈴一響,學生就像潮水涌出校門,全騎著自行車,一眨眼走光,就剩下靜靜的校園。我特別喜歡坐在操場上籃球架下感受寂靜的校園。我曾經寫過一段話:“學生們越喧鬧,校園越寂靜,這寂靜中各種聲音都存在著,平時可能聽不見,但只要你也靜下來,各種聲音就會滾滾而來,滾過你的心頭,把你淹沒。這是我最享受的時刻,這是我休養生息的時刻,也是我舔舐自己傷口的時刻。”我拍攝的時候,有很多強烈的感受支撐著我,也許是對學生的愛,也許是對童年的眷戀,也許是對人生奧秘的一種探索,對永不得解的壓抑的一種探尋。校園空了之后,好像很多靈魂都轟鳴起來,壓上你的身心,讓你思考的同時,獲得自由,暢快地呼吸。
記:有當年被拍攝的對象來參觀您的展覽嗎?
任:印象最深的,是當年無意中拍了兩個學生,一個男生、一個女生,當時我比他們老師更能感覺到他倆之間有一種微妙的東西存在。后來兩人好了,結婚了,又離婚了。那位女生現在45歲左右,在做文化交流方面的工作。她來參觀時說,“原來我以為我們的青春已經過去了,看了展覽后,感覺青春留下來了”。因為那個年代的中學生活對他們來說更值得回憶,那是個挺幸福、詩意、理想、自由的年代。辦展覽時,有許多認識不認識的人,聽到消息都來了,一看照片,就覺得,哎,真是那會兒的狀態,自己都沒有注意到。
記:所以您覺得青春是什么?
任:青春有內容,每個時代都不一樣,有“五四”時期的青春、也有20世紀80年代的青春。80年代的青春的確有很多好東西,很多民國的、老一代傳承下來的東西,逢著那個時代的氣候和土壤,全部滋生出來了。所以80年代不是孤立的,這些東西在今天看來依然有生命力。但是青春不需要懷念,而需要創新。每個時代都有時空變化,都會有新的東西與時俱進地生長。有時候我們會想,比如,雖然80年代有很多問題,但為什么當時每個人心靈充實,特自信,還能寫詩,而現在的很多中學生卻感覺都戴了面具呢?我們應該鼓勵學生享受青春。因為青春是個過程,是釋放,是成長,是不固定。它不是結果,不是功利的。從不懂事的少年到懂事的青年,這個過程特別應該珍惜。
不懂視覺文化的人是殘疾的
記:再說說攝影,能談談您是怎樣和攝影結緣的嗎?
任:很小的時候,我父親買了照相機,我和妹妹就跟著他去拍照,那會兒他不讓我們動,只能當個小助理。到文革的時候,我父親去了干校,照相機就落到我的手里,可以自己拍了。初中開始,我就拿著照相機出去,平時爬山、聚會啊,什么時候都拍。
記:你覺得攝影是什么?
任:簡而言之,就是在記錄生活,是觀看、記錄和傳達信息的方式,然后再把這些三維的東西轉換成平面,使人們在面對景和物的時候,產生感受和觸動。陳丹青說過,現代藝術在某種程度上,就體現在影像上。作為一種現代的、視覺的文化,相對于文字和聲音,視覺語言是嶄新的,攝影迄今才180多年歷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上天悲憫人類,賜給我們一種重新認識自己、看待周圍世界的方式。影像符合人類基因中天生的信息傳遞規律。人類從原始人進化,最開始就是畫巖畫、結繩記事。所以影像是最透徹的,它具備多義性和可能性,是最迅速、最有效率的傳達信息的方式。在當今社會,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面都離不開影像,它是現代社會的生活方式,你要是不懂,就是半殘的。
記:現在我們有很多中學生也喜歡拍攝,從一個業余的拍攝愛好者到職業的攝影師,需要經歷什么樣的轉變?
任:我要糾正一下你的說法。好的攝影者都應該是“業余”的。其實從攝影師誕生的那天起,真正的大師全是業余的。許多所謂的“專業”,把攝影掏空了。攝影無處不在,沒有什么題材是不可拍、不能拍的。你在山中,何用尋山?endprint
記:好的攝影作品需要具備什么元素?
任:不管拍什么,景(包括自然景觀和城市景觀)物(人物、動物)都好,都得有你自己的東西,過去說文如其人,影像也一樣,要有你自己獨特的見解和感受,潤物細無聲地融合在里面。攝影基本功就不談了,這是必須的,在這之上,你得具備“借尸還魂”的能力。什么意思呢?就是你拍的東西是死的,但是有了你的魂,這東西才能活。比如齊白石畫蝦很柔,和八大山人那種陰冷就不一樣。這里面有他的人生閱歷,無可替代。所以,在注入魂的過程中需要各種磨練和基本功修養,才能達成這個結果。這個東西也許是一層窗戶紙,也許是萬水千山,一輩子都達不到,就看個人修為和幸運程度了。
記:中學生應該怎樣訓練自己的攝影技能?
任:首先訓練的是眼睛和心靈。你不會觀察,不會觀看,不熱愛生活就不行。過去我們上課看電影,通常是上午連看兩遍,下午復述時99%都能背出來,包括臺詞啊鏡頭啊什么的。好的電影符合人的思維規律,懂得用視覺說話。另外,一個對周圍世界沒有感情的人,沒有寬大胸懷的人,知識不淵博,感情不豐富,不合群,沒有激情,甚至太善良的人都搞不好藝術。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記:作為一名攝影師,想必您已走遍千山萬水,中國有一句話叫作“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能否談談您的理解?
任:不讀書,光走道,就是一個普通的行者,沒有自己的思想。而書是人類精神財富的傳承,變成你的,需要一個過程。青年人應該一有機會就多出去走走,這樣才能把書上的東西消化成自己的,能拆開了,揉碎了,活學活用。在行路過程中,才能知道什么書值得讀,怎么讀書,包括和朋友聊天,也像是讀書。出去走了之后,人的心情會特別開闊。你會學到慈善精神、寬恕精神、互助精神、感恩精神,很多東西是從花草鳥獸、天地日月中悟出的。你如何獨立面對生存,比如買東西討價還價等,也是行萬里路。
記:您在行走中,有沒有碰到特別值得紀念的時刻,就是有一種似乎攝影和人生的關竅被打通了的感覺?
任:談兩個。一是1978年的時候,我因為1977年恢復高考后沒考上,又不想一輩子當工人,于是請了幾天假,獨自一人上山思考自己的前途。我弄個小帳篷,帶了一小捆掛面,呆在山上,天天看日出日落,寫了一萬多字的感悟,突然覺得很輕松了。下山后雖然還是工人,但覺得自己看清了很多東西,變得特別陽光,踏實地面對腳下的每一步,充滿了奮斗的精神。所以,人在年輕的時候一定得獨自出去旅行一次,把自己拋在陌生的環境,學會獨立面對問題,對自己負責。再一個就是2012年,辦完《80年代中學生》展后,無形中有了壓力,別人對你的認識有了一個標準,我就想怎樣把這些東西都打碎了,繼續自由地活著。我先去了一趟西藏,還是沒解決,后來想找別的旅游點,就去找古鎮。我到了浙江建德的梅城,那里有千年古寺和百年名校。我在那里呆著,天天睡到自然醒,回到放松狀態,到處走走拍拍,游游蕩蕩,有點時光倒流的感覺。后來認識了一位僧人,跟他說自己的煩惱。他與我交流,送了我三句話,一.不管你做什么,都要把自己的事做到極致;二.你要相信天上不會掉餡餅;三.你走道的時候別把道擋死了,給別人留條縫。又給了我一個法門,就是用出世心做入世事。
采訪手記:其實采訪進行到最后,我們慢慢離開了攝影這個話題,指向了更深遠的人生。在任曙林看來,攝影只是觀察世界的一種方式。每個人都應該把自己手中的事做到極致,因為這才是一種活著的精神。他希望自己所分享的內容,像他的作品一樣,都是開放的,而感悟世界和成長的方式,因人而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