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勛初
自上世紀起,中國一直處在急速的轉型之中,這一點大家都已有所感受。對于我等上了年紀的人來說,自然感受特深。
我出身于一個教師家庭,伯父與父親都是當教師的,只是父親并不希望我再走他的老路。他畢業于光華大學中文系,學習成績很突出,得到校長張壽鏞的賞識,留在校本部當職員,兼任附中教師。不久太平洋戰爭爆發,學校停辦,隨即失業回家。那時早有“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之說,父親一直希望我將來讀工科,學一些看家本事,好謀一個穩定的工作。其時兵荒馬亂,鄉下的學校無法正常開辦,我家境也不好,能有學校進就好,結果小學讀了五年,換了五所學校;中學四年,換了四所學校。高中三年級入學不久就發現肺病,臥床三年,又把學到的那些數理化都忘掉了。1950年全國高考,只能報考文科,還好遇上國家新建,亟需大批培養人才,錄取標準很低,這才讓我得以進入南京大學中文系。
因為長期生病,我一直在父母的呵護下維持一線生機。1948年時,臥床已有一年多了,又一次大口吐血,不得不去上海診治。路上顛簸后,病灶急性擴散,高溫降不下來,也吃不進東西。來看我的人說,臉色土灰,實已瀕臨生命的終點,幸虧鏈霉素正進入上海,當時叫做特效藥,才挽救了生命。但藥價昂貴,父親不得不在高利貸的盤剝下買藥為我治病。治療后期,蔣經國到上海打老虎,不準商店囤積商品,幾家大的藥房迫于壓力,只能每天拿出幾十瓶應付一下門面。哥哥住在南市陸家浜路,一早就得趕往市中心的四馬路五洲大藥房排隊,買到兩瓶后,立即趕到城北邊復興島的上海海洋漁業公司上班。一下班,趕快回到南市家中,給我燒些葷菜,增加營養,然后趕到城西楓林橋的中山醫院來送鏈霉素和食物。堅持了三四天,再也頂不住了,只能停止。哥哥為此多次自責,我聽到時就陣陣心痛,事后想起就心酸。
前前后后,我一共生了七年肺病,只是在父母的慈愛和哥哥、妹妹的關切下才能維持生命,因此在我的一生中,親情自然占有極為重要的位置。我結婚后,妻子對我的這段經歷很理解,對已劃為地主的母親也一直很孝敬,這也讓我至為感激。
進入南京大學后,不到半年就發現肺病復發,于是又移入療養宿舍,減少課程負擔,不再隨班參加各種政治活動。新中國成立初期,運動不斷,參軍參干、三反五反、抗美援朝、去皖北土改等等,很多內容都給豁免了。學校對生肺病的學生很照顧,每天有葷菜和牛奶供應,定期有醫生檢查,這樣也就像是棲身于風勢和緩的溫和之區,健康得以恢復,四年級時又恢復了正常生活。
遠離家鄉,家中的事已不清楚,因此雖然一直牽掛在心,終究隔了一層,然而校中的有些運動卻難正確對待。思想改造運動之中,教師都得批判封建思想與資產階級思想,一些歷史上有問題的教師更是難于過關。我沒有參加全過程,但看到一些情況后,還是覺得難于全然接受。對一些學生寫文章,面對面批判老師,總覺得過分。因為父親是教師,總希望能維持尊師重道的傳統,這時自然會感到難以適應。
這時的老教師,除了難過政治運動關之外,在教學上也難以適應。1953年時,胡小石先生開“中國文學史”課,當局規定上課之前必須要有完整的教學提綱。系主任方光燾先生見我跟小石師已學過兩年,就讓我去通知。他也知道以前高校中從無這一要求,這下會讓小石師為難,因此囑咐說:“你告訴胡先生,只要簡單地寫上幾條就行了?!惫?,胡先生聽后眉頭皺起,似出意料,但得適應新形勢,幾天之后還是交出了一份提綱。如從現在的標準看,敷衍塞責,定要打回去重做,但對胡先生一輩人來說,也算作出努力了。
中央大學期間,一些狂放的教師每以汪洋恣肆的作風進行講學,林損講《老子》,開頭兩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就講了兩個多月;徐英上課,只拿兩支粉筆進場,對那些手持講義和參考讀物的教師反加譏笑。小石師因系兩江師范學堂出身,備課一直很充分,教學效果特佳,但他總是完不成教學計劃。其他老師能夠按部就班完成計劃的也很少很少。
我一直認為,凡事有利有弊,有得有失。過去一些水平高的教師常是隨便談談,聊聊掌故,甚至攻擊他人,自詡高明,但他們確有兩手,否則也站不住腳。一些聽過黃季剛講課的人說,老師每次上課都要罵人,但到最后十分鐘或一刻鐘,真正講到點子上時,卻是其他地方無法聽到的,因此學生還是蜂擁而至。
到了六十年代,教師隊伍中加入了不少新人。這時開始使用統一教材,教師上課時,不會再發什么離題的怪論,大家都能全面完成教學任務,但往往流于照本宣科,不再強調什么個人心得,研究成分大為減少,首先貫徹的是政治要求。這對新政權的鞏固可以起到好的作用,但對培養具有獨立思考能力的研究人才而言,可未必有利。
我于1956年年底考回母校當副博士研究生,不參加教研組活動,本以為可以集中精力讀書,然而“拔白旗”運動到來時,卻又不由自主地卷了進去。
反右派之后,繼之以“大批判”。那些幸未劃為右派的人,凡是所謂有“問題”者,還得經受考驗。接著就有所謂“交心”運動,人人都得交出“黑心”,清洗一番之后,才能恢復“紅心”?;鹪綗酵?,矛頭慢慢集中到一些資產階級學術權威身上。每個學校,都會確定幾個目標,學生與年輕教師則以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為銳利武器,進行批判。領導上說,這是無產階級戰勝資產階級的大事,在思想戰線上要拔下資產階級的白旗,插上無產階級的紅旗。
每一所學校批判的對象人數不一。北京大學名教授多,如游國恩、林庚、吳組緗、王瑤等,編有《文學研究與批判專刊》四輯,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復旦大學則集中批判劉大杰、朱東潤、趙景深等人,又以劉大杰為重點。南京大學中文系決定以羅根澤為唯一目標,其他教授則作自我批判。
這時羅先生已患高血壓、肝硬化,健康狀況很不好,如何經受得起這種批判?事后羅先生一直郁郁不歡,羅師母及其家人更是想不通:中文系教師那么多,一級教授就有胡小石、陳中凡兩位,為什么要把羅根澤拋出來?
我也事出意外,噩運當頭,系主任俞銘璜指定我承擔寫作一篇批判羅先生的重要文章,登載到為批判而創辦的《火箭》雜志上。其時“大躍進”正熱火朝天,校方規定每人每天都要寫一百張大字報,還要敲石子大煉鋼鐵,俞主任都給我豁免了,但要按期完成這項政治任務。
我在思想上壓力很大,不知道怎么辦。我在本科學習時,因生肺病,勉強上課,成績很差,羅先生從不嫌棄我,反而以為我可以造就。我在四年級時不聽其他老師的課,只聽胡先生的一門文學史,他也不以為意,還向組織上提出應該留下當助教。這次重回母校,當胡先生的副博士研究生,他仍一如既往地關心我,師生關系一直很好,這時接到這項批判任務,既不能違抗,又覺得有負師門,真不知如何處理才好。思來想去,無計可施,到了第二天下午,仍理不出什么頭緒,只能到胡先生家中去求指點。胡先生聽我介紹后,沉默很久,最后只是說:“文章你還得寫,但要注意態度,不要傷感情?!边@真是金玉良言,也是唯一可能的選擇。所謂大批判,已經提到思想戰線上的階級斗爭的高度,因此學生發揚戰爭精神,盡管講不上幾句有力的話,無不竭盡諷刺漫罵之能事,受批判者已被剝奪申辯的權利,于是運動無不以無產階級思想的無比威力宣告勝利。我在寫作時,力求磨損大批判的鋒芒,把它寫成一篇帶有學術氣息的文章。
“拔白旗”運動席卷全國,各個高校似乎也在展開革命競賽。上級不斷督促,讓學生加強火力。有一所老大學,運動中一貫足尺加碼,這時還讓老教授一個個手執白旗登臺接受批判。我校的大批判矛頭則始終集中在羅先生一人身上。
現在看來,俞主任在運動初起時把寫文章的任務交給研究生時就有其考慮。因為年青教師充當批判主力,日后與老教師之間怕難以相處。研究生不同,好多人將來會離開,這就簡單得多。但研究生也不愿意承擔這項任務,因此每人只寫了五六百字交差大吉。只是新中國初期的知識分子對運動的操作方式還不太清楚。羅先生以為他的《中國文學批評史》是用豐富的材料寫成的,你們幾個年輕學生講講大道理就想批倒我了么?因此他多次以不屑的口氣說:“可以具體一些么!可以具體一些么!”這下子俞主任可拉不下面子來了,于是找了我這個本已在與四年級的同學一起編寫“紅色”《中國文學批評史》的老學生執筆寫批判文章,壓壓羅先生的傲氣,這就給我增加了難以承受的負擔。
有一次,俞主任又找我們研究生商討任務,結束后把我和譚優學留下。譚優學為研究生的黨小組長,我則是非黨非團的一位文章執筆者。我知道,他在布置一番之后就要面授機宜了。這時俞主任交心了,他說:“現在外面風越刮越緊,我們必須跟上去,但我們頭腦也要清醒。胡小石、陳中凡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還能批么?現在沒有辦法,只能拿羅根澤來批一下,但羅先生身體也不好,批垮了,怎么辦?上面壓得那么緊,你要頂是頂不住的。我們也沒有什么辦法,只能看一步走一步?!憋@然,他的心情也很沉重。俞主任足智多謀,當年在新四軍內是三大才子之一,處此情況之下也想不出什么辦法,只能搜索枯腸,力求減少后遺癥。
隔了一段時間,運動風頭減緩,俞主任立即下令收場。通過此事,我體會到,一些領導人以群眾運動為武器,實際上是在運動群眾實現其無從懸測的政治目標,一些自命為革命種子的人也就令箭在手,發揚蹈厲一番。只是身處漩渦中的人,有的可是處境艱難,無法自處。不管是久經考驗的老干部,還是下面的蕓蕓眾生,即使心有不甘,也只能勉強跟上,以免自己陷入對抗運動的危險境地,不但自身難保,而且還會連累九族。
我的政治條件向來很差,僅因能動動筆方被召喚入闈,身份不明,角色難當,內心的矛盾與沖突還不能表露,無法宣泄。在階級斗爭理論指導下,學生是無產階級接班人,教授是資產階級代表人物,尤其是那些名教授,社會影響大,更需集中火力批倒批臭。因此,這一段時間內也就難以產生和諧的師生關系,學術傳承幾趨斷裂。尊師重道的傳統,也就無從說起。這類矛盾,不時讓我左右為難,頭腦一片混亂。
對于我這樣的一名知識分子來說,能夠熬到“文化大革命”結束,真是意想不到的好事。七十年代之末,產生了一個新名詞,叫做“撥亂反正”,對此我有深切感受。
自上一世紀八九十年代到本世紀初期,我一直擔任南京大學古代文學重點學科的學術帶頭人,教學與科研中的感受,也就更多了。
中國過去稱人文學科中的很多知識為文史之學,學術上并無嚴格的分科意識,后以西學東漸,文學才慢慢獨立。五四運動之后,隨著白話文運動的興起,又有新文學與舊文學之分。我所從事的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源遠流長,可謂最傳統的一種學問,里面充滿著古人的智慧。我在幾十年的教學實踐中,經常感到儒家的教育思想有其重要的借鑒作用。
作為高等院校的一名教師,當然要做研究工作,為此我也寫下了一些東西。但我的本職是教師,自當把教書育人放在第一位。自從程千帆先生手中接過重點學科學術帶頭人的重任之后,理當帶領大家一起繼續前進。經過一二十年的集體努力,南京大學文學院古典文學團隊一直受到學術界的重視與好評。自本世紀開始,我年事已高,逐漸卸下這副擔子,由莫礪鋒教授接任。薪火相傳,至今火焰仍熾,回望過去,差堪自慰。
既稱團隊,那就應當同心同德,通力合作,相互支持。目下學術界盛行大項目的競標活動。中宣部、教育部或其他文教單位常是推出一些大項目,讓各高校去競爭。一個學校如果缺乏團隊實力,往往難于中標,這樣就很難在同行中脫穎而出,也難爭取到充裕的科研經費。長時不能參予競爭,也就慢慢地會被邊緣化。
這些大項目,大都屬于通史、通論或古籍整理方面的題目。如果你所在的單位人員不齊,力量不夠,那就無法應戰。因此,組成一個有實力的團隊,猶如訓練一支有戰斗力的部隊,一有情況,就立即出動,拔得頭籌。這是培養團隊的一種基本功。
學術界有不少人對這種做法有意見,以為應該機會均等,讓目下尚未具備競爭力的小單位也能一顯身手。這對領導方面而言,應當考慮。下屬高校處在只能仰求上級分配資源的情況下,上面應該聽取下面的呼聲。但分配也有分配的難處,很難擺平。過去主張平均主義,結果流為大鍋飯、鐵飯碗、低效率,整體學術水平上不去,從平均分配改為競爭,可能也是必然的趨勢。而采用競爭機制,下面的單位還是應該抓好自身團隊建設。先從一些力所能及的中、小項目做起,逐步作出成績,努力擴大影響,提升競爭力。
我們也常聽到說,有些高校中有些教師在某一領域中成績很突出,但卻組成不起一個團隊,孤掌難鳴,競標的隊伍中難以見到這些人的身影。我們學中文的教師常是采取個體經營的方式,容易流為只看到自己的長處,不能正確評估他人的成績,結果大家都自負其才,寫一篇文章,在具名的先后上都會引起爭執,所謂“荷葉包釘子,個個想出頭”,結果合作不成,反多內耗。彼此拆臺,甚至鬧到有人遠走他鄉,這樣團隊又怎能組成?
由此之故,我總覺得經營團隊時,不論是引進人才,還是留學生,都要考慮這個人的品德如何。如果該人確有水平,而品德欠佳,本單位一時雖能得到一些好處,卻難有大成。這種人往往把新的地盤作為發家的據點,負面的影響遠超所起的作用,所謂“一顆老鼠屎搞壞一鍋湯”,這些自應警惕。
當然,一個團隊里面也難做到個個都是精兵強將,但大家都應相互尊重,相互學習,每一個人從對方身上都能看到自己趕不上的地方,也就不難做到通力合作。每個人都能發展其長處,各有其前途;大家一心向學,不再花什么精力在勾心斗角上,這樣也就增強了凝聚力。
我一直主張兵不在多而在精。不論是南京大學古籍所,還是古代文學教研組,人數都不算多。在我看來,當好學術帶頭人也沒有什么難處,帶好這支隊伍,首先得盡心盡力,為大家的發展創造空間,而不要形成重疊擠壓。不論才力高低,都能各得其所,順利成長,非但足以自立,而且各有好的發展前途。
作為學術帶頭人,對于學術界的動向也得有所了解,有一個宏觀的審視,拾遺補闕,不致在重要領域內有嚴重的缺失,新興的領域中不見任何蹤影。
下面可以介紹本團隊內幾位人員的發展情況。這里先對兩位女學者作些介紹。
曹虹思緒很細密,可以應付佛學中那些繁復的名相,我就鼓勵她向佛教文學方面發展。她寫了一本《慧遠評傳》,編入《中國思想家評傳叢書》,獲得好評。日本學術界在佛學研究上成果很多,在她訪學日本京都大學時,廣泛地閱讀了這方面的專著,例如有關慧遠與鳩摩羅什攻難的《大乘大義章》的研究等,遂使《慧遠評傳》的面貌與水平超越了前人。
張伯偉籌組“域外漢籍研究所”后,曹虹自然加入其中。她在博士階段專攻辭賦,從其專著《中國辭賦源流綜論》來看,“域外篇”中就收入了研究日、韓文士寫作辭賦的論文多篇。此書提要中自述宗旨,云是“還對賦史與思想史進程中某些交相呼應的景觀,根植于中國的這一文體向鄰國賦學的滲透等情形,加以新證。研究視野的開拓與多種角度的參用,是本書致力之處”。
她的碩士論文《陽湖文派研究》出版后,奠定了她在清代文學研究方面的地位。自1998年起到2000年止,《文學遺產》編輯部組織了一系列專家座談,總結二十世紀這一時段的研究成就,又以《從一個期待關注的學術領域》為題,約請吳承學、曹虹、蔣寅三人就“明清詩文研究”展開對話,可見其時她已成為這一領域中的代表人物。其后她又與蔣寅、張宏生等人合編《清代文學研究集刊》,定期出版,不斷作出成績,影響也就越來越大。文史方面的重大工程新編《清史》啟動時,《文學藝文志》中的“文章篇”實行招標制,眾多專家競標,曹虹脫穎而出。目下這一項目已結項,專家評審鑒定,云是“體現當代研究水平,包含個人學術心得和創新的高水平認知,具有很高的學術水準。無論是論述問題之多,涉及面之廣,認識之深刻,都超過現有的研究著作,具有總結和創新的意義”。
另一位較年輕的女性學者俞士玲的情況也有類似之處。她在攻博階段,研究魏晉南北朝文學,曾赴日本隨從奈良女子大學橫山弘教授學習一年。自《陸機陸云年譜》、《兩晉文學考論》出版后,隨即完成了《漢晉女德建構》一書,獲得國家后期資助,本可立即出版,然以《前言》尚未推敲停當,故需稍待時日。
2012年南京大學與美國布朗大學聯合舉辦性別學術研討會,她將《漢晉女德建構》中的一些想法寫成《陰陽的平衡與傾斜:談女性為家庭復仇題材在漢晉文化建構中的意義》一文,在大會上宣讀,引起了不少與會代表的興趣。美國性別雜志《Differences》的主編也與會,請人譯成英語,發表在該雜志的2013年夏季卷中。后來她又以純文獻和文化文獻之不同的新視角研究文化情境中的李清照詩詞,也取得了不少成績,得到這一領域中專家的贊賞。目下她已接替許結出任教研組組長。
下面再舉兩位六十年代之后的學者來看。
徐興無涉獵的面也很廣。他也通佛學,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就有《金剛經》的譯注出版。他本從事漢代的讖緯研究。東漢時期的讖緯與神仙道教相雜,他在《讖緯文獻與漢代文化構建》的《后記》中也提到:“讖緯包羅萬象,在天道(宇宙觀)、圣統(歷史觀)、道德(倫理觀)、經典(文化觀)和祭祀(宗教觀)諸方面,生動地反映了漢人大規模的建構工作。其建構調動了大量先秦思想資源,除了明顯的陰陽五行學說和經學思想(所謂儒生與方士的混合)之外,其中的黃老道家、神仙道教、墨家思想也很豐富。體現了先秦諸子思想在漢代的生存形態,其中有不少資訊甚至可以和馬王堆出土帛書以及近年來出土簡帛文獻中的內容互相印證。”可知他在從事這一研究時,對于人文科學、社會科學或是自然科學中的許多學科,都要有相當的學識,否則無法措手。就以2007年發表在《中華文史論叢》總87輯上的《道德、政治、醫術——讖緯文獻中的儒家治氣養性之術》一文而言,又從醫術等多方面進行開拓。目下從事這一課題的學者不多,有成就的更少,即以其難治而知退。其后他寫了一種《劉向評傳》,編入《中國思想家評傳叢書》,又對經學、目錄學等問題進行探討。近來他已專攻經學,先后已主持了幾次國際經學會議。
這種經緯綜合起來研究,從思想史和學術制度史等多種角度考察學術流變的治學特點,將在往后的研究中不斷展現,而在即將正式出版的《經緯成文——漢代經學思想與學術制度論稿》一書中有明顯的呈示。
徐興無天資穎悟,方方面面的專業都能涉足,例如他為牛犇東的中國風景攝影集《澄凈的大地》(中國畫報出版社1999年版)作序,就能以很內行的筆墨抒寫對風光攝影的見地。早在碩士生階段,就在《中國社會科學》上發表文章,一些科研單位爭取他去任職。我總希望他能集中精力在學術上有重大開拓,但他太能干了,因此自學生時就一直承擔社會工作,留校后一直承擔行政工作,現在又任文學院院長,公私似難兼顧,只能犧牲一些小我,但文學院的新景象中,都融入了他的心血。功在大眾,也有價值。人生貴有擔當。歷史發展到某一階段,輪到你出來擔當大任,那就應當義無反顧,勇往直前。
趙益治學本從道教文學入手,從其《六朝南方神仙道教與文學》一書中即可見其特色。內篇第一章《導論》的第一節《作為認識基礎的概念系統》中分論六朝、宗教、道教三個部分,辨析概念的內涵,對相關問題條分縷析,層層推斷,足以顯示其思辨水平之高。研治道教文化,必須具備這方面的能力,因為此中概念紛糅殊甚,難于清理。如果概念不清,囫圇吞棗,那就難以深入。目下研究道教文學的著作每陷于浮淺,或是故弄玄虛,或是限于描述,均難稱作高層次的研究。
他在《導論》第三章《六朝道教文獻的研究及本書所遵循的文獻原則》中,又對有關文獻作了詳細的介紹與評述。可知書中的結論,都有堅實的文獻基礎,決非望空立論者可比。這從他的另一專著,列入“古典文獻新視野叢書”中的新著《六朝隋唐道教文獻研究》之中,也可看到他的實力與路向。
趙益具有這方面的優勢,興趣所在,教學所需,順理成章地進入了方法論的研究,從其后出的《古典研究方法導論》一書來看,視野開闊,方法細密,例如第五部分《證明之方法》內論證“人文研究中常見的兩種非形式謬誤”,中舉“訴諸無言(默證)”為例,論說充分,舉例精當,均可見其功力。這書不論對于研治古代文史的初學,抑或此中愛好者,均有很高的參考價值。再從書中援引的范文來看,覆蓋面的系統知識之廣,探討的深入,均有可稱道之處。
上述四人取得學位后就留校任教,大家在一起的時間較久,故能看清他們的發展歷程。治學之始,即不拘守本師的原有矩矱,隨后多方探索,不斷開拓,也就體現出本學科的理念。方光燾先生曾指點我說:人在五十歲之前,可以放得開些,多進入一些領域;五十之后,慢慢收攏,集中到一兩個點上,深入下去,寫上一兩本書,五十年內有人來閱讀和使用,也就可以了。這番開導很平實,實寓深意。年輕之時,意氣風發,不妨闖蕩江湖,五十歲之后,慢慢收心,或可找到自己真正的著力之點,從而取得一些突破性的成就。
團隊之中,更為年輕一輩的學者也已嶄露頭角,前景美好。我體會到,擔任學科帶頭人的人應秉持公心,不要只是想到自己的出名與牟利,讓下面的人為自己服務。年輕一輩尋找新的題目進行開拓,作為年長一輩,經驗可能豐富一些,可為他們出謀劃策,如何結合興趣、積累才性,走上正路。
我關心學生,但決不以培養學生的方式建立什么派系。我是一名教師,長期擔任學科帶頭人,即使與我沒有師承關系的年輕人,也都一視同仁。舉一個例子吧,古代文學教研室主任原來由張宏生擔任,他去哈佛大學訪學,我就推薦許結接任。許結高中畢業,沒有學歷,但他的才學和品德都好,已經發表過很多論文。他原先在系資料室工作,要轉到教學崗位上來,障礙很多,我去找副校長,找人事處,反復說明情況,才得成功。這時出任教研組組長,與教育界的現狀也就形成了很大反差。后來事實證明,他的領導能力和學術研究都很不錯,完全可以勝任。2003年8月25日的《南京晨報》還發表過一篇報道,名為《知名博導小學文憑——南大不拘一格選人才,有力嘲諷學術腐敗》,南京其他報紙也多有轉載,里面說到“現任古代文學教研室主任的他,手下的‘兵全部都有博士學位”。須知這些博士之中就有莫礪鋒、張伯偉、張宏生、鞏本棟等早就出名的學人,其后加入這一行列的博士,也都不是等閑之輩,大家相聚在一起,均無學歷高低的想法,彼此親密合作,自始至終打成一片。這種情況,在中國高校里,非但空前,恐將絕后(許結父親因錯劃為右派,“文革”之中遣返桐城鄉下,因此許結中學階段只有結業證書。)
許結治學涉及的面也很廣,在辭賦方面的成績尤為突出,自2012年起即出任中國辭賦學會會長。
上述云云,本是一個教師應盡的責任,說不上有什么獨特的心得。我只是感到,不論是師生關系,還是團隊合作,都應植根在感情基礎之上,不能時時用功利之心對待。斤斤計較,必然陷于勾心斗角。由于自己一直在親情的溫暖下才能求得生存,在老師的關懷下才能得到成長,前時身處逆境,猶如置身寒冬,但總覺得人間自有真情在,因而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如今忝為人師,也應像親長那樣,真情待人,多為人家著想,這樣自然能夠培植起一個和諧的團隊。
作為一個傳承傳統學術的團隊,我們完全可以從傳統文化的教育思想中找到無盡的資源。有教無類,因材施教,唯才是舉,平時則應無為而治,才能引導大家一心向學。限于個人的水平與條件,我也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但我可以無愧地說,我盡力了。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