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瑜

我人生中最急中生智的一刻,可能是6歲那年夏天的一個深夜。那天我又在鄰居楊麗麗家看了一晚上電視。先是楊麗麗困了上床睡覺去了,后來是她妹妹楊萍萍上床睡覺去了,再后來楊爸爸、楊媽媽、楊奶奶全困了上床睡覺去了。只有我,6歲的鄰居小朋友,還死皮賴臉地坐在他們家客廳的小板凳上,在黑暗中看著一閃一閃的屏幕,目不轉睛地看完了一個又一個節目,直到電視都困了,深夜的屏幕上猝不及防地打出四個大字:謝謝收看。
我只好戀戀不舍地回家去了,一邊鉆進被窩一邊意猶未盡地回味著電視屏幕上的一切。這時候爸爸問我:“你在楊麗麗家都看了什么電視啊?”我思緒翻滾,但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看了些什么,于是腦子里靈光一閃,鄭重地告訴爸爸:“謝謝收看。”
之后就是我的初中時代,那大約是我一生中最蒼老的時期。那時候,為了傳說中金燦燦的未來,我學會了“存天理、滅人欲”這個變態哲學,這一哲學最重大的表現就是不看電視。每天晚上吃完飯,我像個機器人一樣,啪,開始看書做習題。啪啪啪,做完了一切習題之后心滿意足地睡去。在這個過程中,另一個房間里《昨夜星辰》《星星知我心》《笑傲江湖》《六個夢》等經典電視劇卻在如泣如訴地上演。
上大學以后住宿舍,聽電視都不可能了。其間電視上發生了些什么,我也不大清楚。只是每年寒暑假回去,要是不小心看到武打劇里一個高人一掌把一座大山給劈了個窟窿,我就接近崩潰了。什么啊,不就是個“武林至尊”的地位嗎,這么多年了,這么多電視劇,這么多演員,還沒分出高下啊。
到2000年年末,在紐約一個小公寓里再打開電視時,我悲哀地發現,我已經不愛看電視了。外國的電視劇和中國的一樣不好看。美劇分為午間的和晚間的兩類。午間的就是美式瓊瑤劇——總有一個男青年的爸爸不是他親爸爸,總有一個女青年在不該懷孕的時候懷孕了,總有一個好人聽信了壞人的讒言,總有一個壞人最后變成好人。晚間的電視劇就是美式武打劇——破案。當然了,美式破案劇比中式武打劇還是稍微人道一點,基本上沒有考驗神經的“號啕”片段。中國的電視劇,無論武打劇、家庭劇、破案劇、歷史劇,都有陣發性號啕防不勝防地出現,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大珠小珠落玉盤”。不過,美劇在這方面又走向另一個極端。美式破案劇里,基本上人人都胸有成竹、面無表情、語氣冰冷,那些辦案人員似乎人人都見識過大世面,看到一具慘死的尸體,就像看到一塊石頭一樣無動于衷。
讓我恢復對電視愛好的,是發現了各類情景喜劇和脫口秀。我之所以喜愛情景喜劇和脫口秀,是因為其中的對話特別聰明,那小機智、小幽默,那線路,那速度,那弧旋,那扣殺,比乒乓球決賽還好看。
到了英國之后,我驚恐地發現,英國人的電視節目里幾乎沒有情景喜劇和脫口秀。而英國的電視劇真不好看,既沒有中國式波瀾壯闊的號啕,也沒有美國式胸有成竹的緊湊。他們也有一兩個類似脫口秀的節目,一群喜劇演員聚在一起損政治家、電影明星、體育明星。那些殘酷的笑話,明顯賣弄的成分超過了娛樂的成分,所以我不愛看。如果說美式幽默是幫觀眾抓癢,英式幽默則如一把匕首飛過來,躲得過算你命大,躲不過算你倒霉。
英國的電視節目相對好看的是紀錄片和時政新聞,比如Panorama。就是通過這個紀錄片系列,我了解到日本的貧困階層有多窮,蘇丹的近況,聯合國的腐敗……時政新聞的好看之處在于,任何一個問題,主持人都會請正反兩方表達意見,但是英國的國內政治,大多是雞毛蒜皮的爭執,正方反方似乎都是無聊方。
出國時間長,對國內與時俱進的電視業發展已經無法追蹤了。每年回家,發現號啕的還在號啕,劈大山的還在劈大山。韓劇仍然是女主角在第8集打了一個噴嚏,到了第80集才抽出紙巾來。
在美國的時候,我認識一堆家里沒有電視的人。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很有文化。他們很清高,而電視則是很低俗的東西,為了避免被低俗文化污染,他們毅然決然地放棄了電視。對此我很困惑:一、他們家來客人又沒話說的時候,他們的目光都往哪里投放呢?二、在他們懷疑人生的時候,通過什么方式來找到更倒霉的人,從而重新樹立生活的信心呢?三、如果他們家里有孩子,他們怎樣讓正在哭鬧的、滿地打滾的小朋友迅速恢復安靜呢?啊,小朋友多么熱愛看電視,至少有一個小朋友曾經如此。很多年前的那個夏夜,她仰望著那個閃閃發光的小盒子,堅持把所有的電視節目看了個底朝天,看到“謝謝收看”為止。她后來成了一個沒有故鄉的人,但是當時,她坐在小板凳上,美好的世界從那個小盒子向她奔涌而去,她眼里裝著全世界的驚喜。
(如 花摘自上海三聯書店《送你一顆子彈》一書,本刊有刪節,勾 犇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