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超
摘 要:新制度經濟學被奉為顯學,卻尚未成熟。這一現象在作為其內核的交易成本理論中體現的尤為明顯,早在1937年,交易成本便由科斯提出,但時至今日,它仍然是一個可言說卻難于計量的概念。從源流、概念和范式的角度回顧交易成本理論的演進過程,并嘗試指出,新制度經濟學若想保持長久的影響力,需要擴充其關鍵概念的內涵,使之在可測度性與可操作性方面經得起反對者的批判,這正是威廉姆森已開啟卻未完成的事業。
關鍵詞:交易成本;合同;資產專用性;范式
中圖分類號:F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291X(2014)19-0087-03
一、制度與人性分析如何可能
在新古典經濟學聲聞日隆的年代,現代公司內部結構長期保持“黑箱”狀態。企業理論幾乎是消費理論的翻版,新古典學派利用生產可能性集合,將最優性歸結為邊際轉換率和相對應的投入品價格比率的相等。此類抽象范式會遮蔽一些問題的細節,并且不能讓我們很好地理解資本主義經濟制度。舊制度學派之貢獻于茲顯現,它挑戰了經濟學忽視制度的傳統,并且將交易置于整個經濟分析核心。康芒斯認為,經濟活動最終單位應該包含沖突、相互性和秩序三個原則,交易包含了這三個原則,遂成為經濟分析的基本單位。然而,舊制度學派雖強調制度重要,卻認為制度不可分析,尤其不能用新古典經濟學的分析工具進行分析。新制度經濟學是對新古典經濟學與舊制度學派的綜合,它避開了方法論上的爭論,支持可操作性。不僅堅持制度重要,而且進一步堅持制度可被分析,正是后者將新舊制度經濟學區分開來。
斯密在《道德情操論》中已經論及諸如“損失厭惡”的個人心理,并關注這些心理對經濟現象的影響。但杰文斯和帕累托等人使心理因素逐漸和行為分析相分離。經濟學越來越倚重抽象的偏好公理,人性也愈發單一和不可分析。行為經濟學家顯然反對這種不現實的人性假定,他們認為應以心理學為基礎研究經濟行為和經濟現象。在這一點上,新制度經濟學與行為經濟學旨趣相同,它們都試圖還原人性本來的樣貌,拒斥“黑板經濟學”。經濟行為分析的代表人物是西蒙,他認為完全理性是嚴重脫離現實的,并提出有限理性假說,他對威廉姆森有著重要影響。
二、作為概念的交易成本
盡管科斯對舊制度學派的批判多于肯定,但他不能完全隔絕康芒斯等人的影響。交易成本在其作品中的核心地位,與康芒斯以交易為基本單位的分析方法如出一轍。科斯之高康氏一籌在于,他將交易成本貫徹研究始終,使其有可能發展為一種新范式。
交易成本起因于所有權的轉移,或更一般地說,起因于財產所有權的轉移。它們是分散的所有權、私人財產和交易的產物。在一個完全集中決策的集體經濟中,將不存在交易成本,它將為管理成本所代替。科斯在其經典論文《企業的性質》中利用交易成本的概念闡釋了企業存在的根本原因:利用價格機制是有成本的(交易成本),這種成本之高,有時會讓人放棄市場交換,轉而組建企業進行內部交易。科斯進而指出,“企業將傾向于擴張直到在企業內部組織一筆額外交易的成本,等于在公開市場上完成同一筆交易的成本或在另一個企業中組織同樣交易的成本為止”[1]。可見,科斯之宏愿是建立一種能夠對生產制度結構的決定性因素進行分析的理論,他成功地找到了那種決定性因素,即交易成本,也初步澄清了企業邊界問題,但卻沒能說明企業所擔當的功能是如何在他們中間分割的。
與如今學界言必稱科斯的局面迥異,交易成本在產生之初并未被得到足夠重視,許多人覺得這是一個大而化之的概念,無從量化,更難以驗證,費舍爾甚至認為交易成本顯得累贅多余,因此在1937年之后長達三十年的時間里,交易成本概念一直處于“引而不用”的尷尬境地。轉機出現在20世紀60年代后期,高斯和阿羅等人的研究使主流經濟學家不能繼續對交易成本視而不見,他們素來堅持的零交易成本理論遂告破產。這使交易成本有望成為從概念發展為一種新的組織研究范式。
三、作為范式的交易成本
范式是對本體論、認識論和方法論的基本承諾,是科學家集團所共同接受的一組假說、理論、準則和方法的總和。究其本質,范式是一種理論體系,一種公認的模型或模式。因此,“交易成本”若想完成從概念到范式的進階,需要進一步理清其基本假設、核心概念與理論方法,以形成更為謹嚴、一致和公認的理論體系。毫無疑問,這項工作的主要進展與威廉姆森有關,他繼承了康芒斯的學術遺產,以交易為最基本的分析單位,用不確定性、交易頻率和資產專用性三個維度來描述交易,并度量交易成本。在此基礎上,作為一種范式的交易成本經濟學初步建立。
(一)基本假設:有限理性與機會主義
與現實對照,新古典經濟學秉持的行為假設有些苛刻,那種自利、理性、具有無限最大化能力的個人會使治理結構變得無足輕重,威廉姆森顯然不認同主流經濟學對行為的草率假設,他要解析的是奈特說的“我們所知道的人性”,在整個分析過程中,威廉姆森關注人類的認識能力與動機。
認識能力由三種理性構成:收益最大化的理性、有限理性和有機理性。威廉姆森師承西蒙,服膺有限理性假說,他之對理性作如是觀與組織研究的合同視角關切甚密,因為人們只有在主觀上渴望最大化,而有限的認識能力卻限制了這種追求,才會有興趣研究組織制度。威廉姆森將自利行為分解為投機、只求私利與服從。投機,或謂機會主義是指“欺騙性地追求私利”[2],往往包含許多主動或被動的形式。在保險學文獻中,事前投機被稱為逆選擇,事后投機則被冠以敗德之名(道德風險)。前者指稱的情況是,身體羸弱的人更傾向于積極投保,而保險商很難將這部分投保人分辨出來,因此面臨巨大風險。更一般地講,這是由于信息不對稱所導致的次品驅逐良品的現象,阿卡洛夫在《檸檬市場》一文中對此作了精辟的闡釋。道德風險則是指投保人由于不承擔風險責任,因此不采取緩解風險的行動,最終導致事后執行問題。鑒此,投機從本質上與信息不對稱有關,它是“不充分揭示有關信息,或者歪曲信息,特別是指那些精心策劃的誤導、歪曲、顛倒或其他種種能混淆視聽的行為”[3]。投機的直接后果是,第三者,如法庭、仲裁人,在事后介入時,會面對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情況。可以說,如果每個人都能恪守承諾,講求誠信,我們便無須大費周章地設計契約結構,因為即使遇到不測,契約各方也會本著維護共同利益最大化的原則協商處理。在君子的世界里,我們只需要一般性合同條款便可相交甚洽。不幸的是,投機行為真實存在,因此,在事前設計防范措施以避免投機對交易造成的損失是十分必要的。補充一點,威廉姆森在分析機會主義時忽略了“要挾”,而這種投機行為很常見。比如,當交易一方發現另一方的投資極難轉移,他會堂而皇之地攫取準租金。endprint
概況而言,有限理性與機會主義一旦結合,交易活動便令人沮喪地充滿風險與不確定性。
(二)核心概念:交易三維度
威廉姆森認為,區分各種交易的主要指標是不確定性、交易頻率和資產專用性,其中,資產專用性最為重要,是交易成本經濟學的核心概念。它使董事會面臨一項重大權衡:從技術上講,專項投資能夠節約成本,但也同時帶來了巨大風險(資產無法改變用途,一旦發生危機,企業很難脫身),那么企業是否應當進行專項投資?
1.資產專用性。它指“為支持某項特殊交易而進行的耐久性投資”[2],一旦交易宣告破裂(合同不能如約履行或不得不提前終止),專用資產很難低成本地轉作他用。與專用投資相對的是一般性投資,它涉及在整個交易領域都能普遍使用的通用技術,不會產生專用資產閑置問題,因而一旦有違約現象,投資能夠很容易地轉向次優用途。鑒此,那些涉及巨額專用資產的交易最適宜采取專用治理結構,以保護專用資產的安全,事前抑制投機行為。威廉姆森也特別強調交易雙方的身份,他認為,如果參與者珍視交易關系,那么為了支持這類交易,各種合同和組織保護措施就會出現。需要特別指出,簽約中的專用資產和非專用資產不能與會計上的固定資產和可變資產相對應。因為有很多資產,在會計記賬上屬于固定資產,但就用途而言是非專用資產。
2.不確定性。威廉姆森強調,人的行為導致不確定性。有些學者甚至認為,經濟組織的核心問題是如何處理不確定性。不確定性雖重要,但對經濟組織的影響是有限的:若交易不涉及專用資產,則不確定性的增大也不會促使保護機制的出現。惟有交易涉及巨額專用資產,不確定性的加劇才會迫使人們設計專用治理結構。
3.交易頻率。其意義在于,對于反復發生的大額交易,為建立這種專用治理結構所花費的成本是很容易補償的。
(三)理論框架
1.合同框架。新古典經濟學是一門選擇的科學,它秉持一種非合同的組織研究框架。但經濟學若想揭開公司黑箱的幕布,就必須建立新框架。為此,新制度經濟學采納了合同科學的思想,從合同角度重新審視經濟組織。并且,新制度經濟學內部也演化出不同的研究分支——制度環境與制度安排。前者是一系列基本政治、社會和法律規則,它們確立了生產、交換和分配的基礎;后者是經濟單位間的安排,它治理這些單位合作或競爭的方式。它能為其成員提供一個可以合作的結構或一個能影響法律或產權變遷的機制。制度環境分支關注博弈規則的建立,而另一分支——制度安排——則更加重視對組織細節的研究。制度安排分支內部又可分為代理理論和交易成本理論,前者認為合同是完全,而后者則將交易視為不完全契約(合同),并試圖在事前認識到潛在沖突并設計適宜的治理結構來阻止或弱化沖突。威廉姆森的組織經濟學可被劃歸于此研究進路。
2.交易與契約。(1)從交易到契約。交易包含交換和契約兩項內容。交換意指產權的轉換,不牽扯承諾或潛在的未來責任。“契約則是對未來履行作出承諾”,投資“價值依賴于其他合作方對承諾的履行”[4]。威廉姆森顯然關注后者,在他的語境中,交易可基本等同于契約。故此,契約特征主要是由交易的三個維度塑造的。(2)根本性的轉變。按照契約的時間順序,威廉姆森將契約成本分為事前成本與事后成本,事前成本指為簽訂契約而付出的成本,事后成本則指那些相繼發生的管理、溝通、監督和執行契約中承諾的任務成本。威廉姆森所謂“根本性轉變”指的正是前契約向后契約的轉變。在前一階段中,交易各方掌握著選擇權,而在后契約階段,他們喪失了這種權利。可以說,雙方事前的承諾,“約束了選擇權,也限制了未來重新談判的可能性”。契約之要點在茲,它“保護依靠的、信賴的資源免受不當履行的損害,并擔保他們有一個預先規定的賠付”。
3.基本模型。以K作為交易專用資產的衡量尺度,使用通用技的交易不涉及專用資產,K=0,與之相對,應用專用技術的交易體現了資產的專用性,因此K>0。這樣,威廉姆森搭建了有關治理結構的基本框架。
當K=0時,交易使用的是通用技術,一旦遇到風險,資產可以輕易地轉作別用,因此,僅靠古典契約(市場交易)便可滿足交易之需。當K>0時,專用資產被“鎖定”于特殊交易之中,很難轉向次優用途,因此,古典契約已無法降低專用性資產的風險。
S表示契約的安全程度,S=0表示契約無安全保障,S>0反映契約得到安全保障的情況。若p代表S=0時企業獲得某種產品或服務的價格,p是S>0時獲得同樣產品或服務的價格,則在其他條件相同的情況下,p>p[5]。
現在我們來考察圖1所示的三種情況。節點A是K=0的情形,表示資產是非專用性,投資計劃并不肇端于雙邊交易,只是偶然的市場交換,因此無須信息披露。節點B是K>0,且S=0的情形,此類交易涉及專用資產,但沒有采取保障性治理結構。這解釋了節點B處價格較高的原因:對買賣雙方而言,他們需要分別承擔安全成本和交易不穩定的成本。B點的高風險使信息披露對資產所有者變得尤為重要,他們可以利用信息預測契約的發展趨勢,并制定相機而動的計劃。節點C同時符合K>0,S>0的條件,它表明交易既涉及專用資產,又有雙邊治理結構的安全保障。
值得說明的是,A、C為均衡點,而B是非均衡點,B總有向節點A或B過渡的傾向。當資產專用性較弱時,交易雙方自然會選擇古典契約(節點A的情形),當資產專用性較強,人們會愿意負擔治理成本,以減少專用資產的風險。
四、結論
交易成本經濟學足以成為一種新的組織研究范式,但它在一些核心概念的可操作性和可度量性方面仍有缺陷。威廉姆森通過交易的三個維度:資產專用性、不確定性和可操作性來度量交易成本,但這未從根本上解決交易成本難以量化的弊端。究其原因,對于簡單交易,只用一個其形成類似于一個生產函數的交易函數,就能提供交易技術的充分描述。許多契約,尤其是較重要的契約要復雜得多,通常假設一種令人費解的復雜性。其結果是,用數量表示交易成本變得困難,并且大概是不可能的。這樣,較為復雜的契約、制度及經濟安排的分析就不得不更依賴于一些定性分析方法而不是定量分析方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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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埃瑞克·菲呂博頓,魯道夫·瑞切特.新制度經濟學[M].孫經緯,譯.上海: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1998:41-245.
[3] 奧利弗·E·威廉姆森.資本主義經濟制度[M].段毅才,王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72.
[4] 阿爾欽,伍德沃德.企業死了,企業萬歲[G]//盛洪.現代制度經濟學(上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268.
[5] 威廉姆森.公司治理[G]//埃瑞克·菲呂博頓,魯道夫·瑞切特.新制度經濟學.孫經緯,譯.上海: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1998:245.
[責任編輯 陳麗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