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智勇,程 平
(武漢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0)
概念整合理論是關于意義整合生成的一種認知理論,創始人為美國加州大學圣迭戈分校的Gills Fauconnier和 Mark Turner,其扛鼎之作是The Way We Think:Conceptual Blending and the Mind′s Hidden Complexities一書。隨著認知詩學的發展,概念整合理論成為了其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概念整合理論將概念整合視作是人類的一種普遍認知活動,該理論的研究目標在于揭示人類表層思維能力背后所隱藏的東西,即后臺認知的規律(袁周敏、金梅2008:218)。概念整合至少涉及四個心理空間,其中兩個輸入空間(input space),一個類屬空間(generic space)和一個合成空間(blended space)。各空間之間通過跨空間映射(mapping)和投射(projection)進行對應連接。認知主體有選擇地從兩個輸入空間提取部分信息進行映射并 投射入合成空間(王寅2007:215)。類屬空間包括兩個輸入空間共有的抽象結構以保證映射和投射能夠正確和順利地進行。合成空間除了包含類屬空間中的普遍結構外,還從兩個輸入空間中提取部分結構并通過自身的組合(composition)、完 善 (completion)和 擴 展(elaboration)而建立起核心的層創結構(emergent structure)(李良彥2012:98-99)。層創結構可以創造出原來輸入空間所沒有的新信息、新意義和新知識(王寅2007:215)。四個心理空間通過一系列的映射和投射運作而彼此連接起來,從而形成一個概念整合網絡。王寅(2007:215)認為這是人們認識世界、形成思維的一種普遍存在的認知方式,可以解釋人們為什么會有創造性的思維,為什么有豐富的想象力,為什么能獲得概念和理解意義,為什么會形成語言,他還提出概念整合理論中的概念整合完全不同與傳統語義理論中所講的“組合過程”,它具有創新性,其過程類似于“化學變化”,能夠通過變化產生新物質(王寅2007:216)。概念整合是人們進行思維活動,特別是進行創造性思維活動時的一種認知過程,這一過程在自然語言中比比皆是(汪少華2002:120)。This surgeon is a butcher 一 句 中 的surgeon和butcher屬于兩個不同的認知域,是兩個輸入空間,它們在類屬空間中的共享結構為:二者都用刀子工作。兩個輸入空間的部分信息被提取出來后進行映射并投射入合成空間,再通過組合、完善和擴展等心理運作形成層創結構,產生新的意義,即這個外科醫生的手術做得非常粗糙。Fauconnier和Turner(2002)指出概念整合是人類學習的途徑、認知的方式和生存的必由之路,人類通過整合來理解他們所處的物質世界、心理世界和社會世界。
由于中國經典詩詞極具想象力,所以心理空間與心理空間之間的整合現象是非常普遍的,可以說是俯拾即是,因為“認知科學證明概念整合正好構成想象的核心內容”(汪少華2002:47),詩詞意義的構建、解讀和欣賞實際上就是讀者心理空間不斷的整合過程。在中國經典詩詞中,主題思想的現實化通常由意象或意象群的整合來完成。在詩詞的解讀時,總是意象或意象群在先,主題思想在后,先是有一個個的意象或意象群出現在讀者的腦子里,然后再整合融化為一種主題思想。意象或意象群實質上就是輸入空間,而主題思想就是在合成空間通過整合所產生的新信息和新意義。《題都城南莊》是崔護最得意的名篇之一,也是一首膾炙人口的經典詩歌:“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在這首詩中,作者整合了“去年今日”和“今年今日”兩個輸入空間,回環往復和曲折盡致地表達了因兩次不同的遇合而產生的感慨以及失去美好事物的無限惆悵。
Fauconnier和Turner(2002:120-135)從心理空間組織框架的角度將基本概念整合網絡模式劃分為四種:簡單型網絡(simplex networks)、鏡像型網絡(mirror networks)、單域型網絡(singlescope networks)和 雙 域 型 網 絡 (double-scope networks)。李良彥(2012:99-101)將后三者更名為鏡像型拓撲網絡、單域型拓撲網絡和雙域型拓撲網絡并利用這三種網絡模式對詩性隱喻的認知過程進行了系統的研究。本文也采納李良彥(2012:99-101)的作法,以后三個網絡模式為平臺,但仍然以它們原有的名稱來剖析中國經典詩詞意象或意象群的整合以及詩詞主題思想的生成。
鏡像型網絡的概念整合涉及四個心理空間:兩個輸入空間,一個類屬空間,一個含有層創結構的合成空間。類屬空間具有輸入空間共享的相同組織框架,因此“兩個輸入空間中的元素通常能夠一一匹配,形成對應關系”(李良彥2012:99)。這種一一匹配的對應關系實際上就是Fauconnier(1997)所提出的“映射”。“映射”是映射理論的核心,同時也是概念整合的認知機制。心理空間理論、映射理論和概念整合理論一起構成了關于心理空間及其運作的系列理論體系。Fauconnier(1997:9-12)提出映射有三種模式:投射映射、語用函數映射和圖式映射。投射映射是把一個認知域的部分結構投射到另一個認知域上,是“用一個心理空間的概念結構領會另一個心理空間的概念”(朱永生 蔣勇2003:28)。語用函數映射是指兩個本身可以建立聯系的相關事物通過一個語用函數相互映射(Fauconnier,1997:11)。圖式映射則是“將具體情境中的值填充到抽象圖式的空檔中去從而形成圖式映射”(鄒智勇、張武德2013:159)。Fauconnier和 Turner(2002:59-60)在The Way We Think:Conceptual Blending and the Mind's Hidden Complexities這本著作中提到了一位當代哲學家與康德辯論的例子,李福印和丁研(2006:176)認為這就是鏡像型網絡模式:
I claim that reason is a self-developing capacity.Kant disagrees with me on the point.He says it's innate,but I answer that that's begging the question,to which he counters,in Critique of Pure Reason,that only innate ideas have power.But I say to that,what about neuronal group selection?And he gives no answer.
在這段話中,一個輸入空間為當代哲學家及其相關元素,另一個輸入空間則為康德及其相關元素。兩個輸入空間共享的抽象信息結構在類屬空間的體現是:哲學家們就某問題進行思考。兩個輸入空間的各元素形成一一相對應的關系,如當代哲學家和康德、他們各自的觀點等。輸入空間的元素有選擇地被投射進合成空間,合成空間通過組合、完善和擴展的方式得到的層創結構是兩個人就“推理”進行過辯論,而且當代哲學家贏得了辯論。
Fauconnier和Turner(2002)所提出的整合主要是指概念的整合。實際上在日常語言的使用中,非概念性的單元的整合是非常常見的,譬如在中國經典詩詞中,整合的單元主要是意象或意象群,即意象與意象的整合或意象群與意象群的整合構成詩詞的主題思想。作為兩個輸入空間的意象或意象群中的各元素彼此之間一一相對應從而形成鏡像型整合。劉禹錫《烏衣巷》的主題思想的生成就是比較典型的鏡像型整合生成:“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在這首詩中,兩個輸入空間分別為“燕子飛入王謝堂”和“燕子飛入百姓家”。“燕子飛入王謝堂”這個輸入空間的元素包括“朱雀橋”、“烏衣巷口”、“燕子”和“王謝堂”;“燕子飛入百姓家”輸入空間的元素則包括“朱雀橋”、“烏衣巷口”、“燕子”和“百姓家”,而且兩個輸入空間的元素形成一一對應的關系,也就是說“燕子飛入王謝堂”空間的“朱雀橋”、“烏衣巷口”、“燕子”和“王謝堂”對應于“燕子飛入百姓家”空間的“朱雀橋”、“烏衣巷口”、“燕子”和“百姓家”(見蔣勇、祝克懿2004:32-33)。類屬空間包含兩個輸入空間所共有的輪廓結構,即“某物飛入某空間”。兩個輸入空間的上述信息投射到合成空間。Fauconnier &Turner(2002:48)提出合成空間里所出現的層創結構不是從輸入空間里直接復制過來的,層創結構的產生有三種方式:一是通過對來自輸入空間的投射進行組合生成,二是通過基于框架、認知常識等的完善生成,三是通過擴展,也就是運行合成空間生成。在《烏衣巷》一詩中,合成空間通過組合得到的層創結構是“兩個不同時代的燕子同時同地飛入兩個反差很大的不同空間”。通過完善得到的層創結構是“兩個不同時代的燕子同時同地飛入兩個反差很大的不同空間實質上是進行兩個時空的對比”,這是根據人們的認知常識進行完善所得出的層創結構。擴展是運行合成空間(Fauconnier & Turner 2002:44,48),具體到該詩中就是運行兩個空間的對比活動,通過運行對比活動所得到的層創結構是“東晉時空的烏衣巷要比唐朝時空的烏衣巷繁華,詩人通過對比昔日的繁華盛況和今日的衰敗景象表達了對今昔滄桑巨變的深沉感慨”,這就是這首詩歌所要表達的主題思想。該詩的意象整合過程如下圖所示:

根據文本“他治”的研究原則,文本的分析和解讀應該結合讀者因素在內,其中包括讀者在閱讀文本時所擁有的知識、經驗、記憶、感覺和感情等,“他治”的文本分析路徑強調讀者的動態參與,突出文本參與者,尤其是讀者與文本的互動關系,重視語境的作用(Stockwell 2009:136)。根據讀者的背景知識,烏衣巷在秦淮河南岸,是東晉名相王導和謝安的宅院所在地,舊時王謝子弟善著烏衣,因而得名。朱雀橋是秦淮河上的一座橋,臨近烏衣巷。在東晉時代,朱雀橋上、烏衣巷里車水馬龍,一派繁忙景象,而在唐代,朱雀橋邊野草閑花蔓生,烏衣巷口一抹夕輝斜照,從前貴族堂前的燕子飛到尋常百姓家去作巢壘窩,“燕子飛入王謝堂”和“燕子飛入百姓家”這兩個空間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正是這兩個具有強烈反差的空間的整合才使得詩歌的主題思想顯現出來。
單域型網絡的概念整合同樣涉及兩個輸入空間,一個類屬空間和一個合成空間。與鏡像型網絡不同的是在單域型網絡中,“兩個輸入空間的組織框架不同,只有一個輸入空間的組織框架被非對稱地投射到合成空間”(李良彥2012:100)。李良彥(2012:100)還提出這類概念整合網絡經常被用來解釋抽象事物。生意場上所說的Mundoch knocks out Iacocca(Fauconnier & Turner 2002:126-127)這樣一句話就屬于單域型網絡的概念整合。兩個輸入空間分別為“拳擊空間”和“商業空間”。“跨空間映射在CEO與拳擊手、拳擊手的出拳與CEO的商業措施等之間建立了對應連接”(李福印、丁研2006:177),類屬空間包含的是兩個輸入空間共有的組織框架,即“競爭者之間的競爭”,合成空間里的層創結構則產生新意義和新信息。對于兩個心里空間的整合而言,激活在其中起著重要的作用,因為心理空間中的元素都是通過激活而來的。根據Collins和Lotus(1975:407-428)所提出的激活擴散模式,“激活首先是在語言層面上進行,然后再拓展至客體部分,激活的關鍵和理據是人們的大腦中詞與詞及其它們所代表的客體與客體之間的認知語義聯系度”(鄒智勇、張武德2012:17)。“拳擊空間”中被激活的最基本元素大致有體育、競技、拳擊臺、拳手、出拳、擊倒等,而“商業空間”中被激活的最基本元素一般有商業場所、生意人、競爭、擊敗等。通過認知的作用,類屬空間從兩個輸入空間抽取反應事物規律性的、高級別的、抽象性的概念結構,即“競爭者之間的競爭”。合成空間以“競爭者之間的競爭”為類屬結構并通過組合、完善和擴展產生新創結構:Mundoch在生意場上擊敗了Iacocca。在這個整合中,只有“拳擊空間”的組織框架被投射到合成空間并經過組合等運作從而形成合成空間的組織框架。Vanity is the quicksand of reason.(轉引自朱永生和蔣勇2003:28;李良彥2012:100)也是一個典型的單域型整合模式。在這句話中,兩個輸入空間分別為關于“流沙”的認知域和關于“虛榮”的認知域:流沙會使旅行者陷入其中而達不到目的地,虛榮會使人們喪失理智,終歸失敗(朱永生、蔣勇2003)。兩輸入空間所抽象出來的類屬結構為“某事阻礙另一事”,合成空間以此為基礎產生層創結構,即盲目追求虛榮會導致理智喪失,最終導致失敗(李良彥2002:100)。顯然,在這個整合中,只有關于“流沙”的組織框架被投射到了合成空間中,而“虛榮”由于是一個抽象名詞本身沒有組織框架,因為在Fauconnier &Turner(2002:123)看來,“心理空間的組織結構是一種用來詳細說明相關活動、事件和參與者本質的框架”,也就是說,一般只有活動、事件和參與者等才有心理空間上的組織框架。但在該例子中,“流沙”可以賦予“虛榮”組織框架,人們可以通過“流沙”來解釋和理解“虛榮”。
在中國經典詩詞主題思想的表現過程中,單域型整合是一種常見的整合模式,其整合單元同樣是意象或意象群,即兩個輸入空間分別是意象或意象群,只不過一個通常是關于具體事物的空間,另一個是關于抽象事物的空間。具體事物空間將自己的組織框架投射至合成空間,而抽象事物的發散型結構也被投射到這個已經在合成空間存在的具體事物的緊湊型組織框架之中并獲得具體事物的組織框架,這樣一來,兩個輸入空間的部分元素之間便呈現出映射關系。合成空間以類屬空間為基礎,通過組合等手段產生層創結構,產生新意義。李煜的《相見歡》就是通過單域型整合生成主題思想的一個典型:“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該詞的上闋寫景,下闋言情,上闋和下闋均為凄婉之情所籠罩。上闋情隨景生,下闋從具體到無法形容,百般寫情,感人至深。下闋就是一個單域型整合,兩個輸入空間分別為“亂麻絲”和“離愁”,它們在類屬空間的體現是“某物亂”,通過喻象的方式,“亂麻絲”和“離愁”被置放在同一個屬性框架之內并且兩個空間的元素形成映射關系:“亂麻絲”的“長”對應“離愁”的“綿綿不絕”、“亂麻絲”的“亂”對應“離愁”的“紛亂復雜”、“亂麻絲”的“無法解開”對應“離愁”的“無法排解”。不難看出,“離愁”是一個抽象事物,本身沒有具體的組織框架,而“亂麻絲”是一個具體的事物,有自己的組織框架,這兩者被擱在同一個屬性框架之內,“亂麻絲”的組織框架被投射到合成空間,然后“離愁”被投射到這個已經位于合成空間的“亂麻絲”的組織框架內,于是“離愁”便有了和“亂麻絲”相同的組織框架,正因為如此,是“亂麻絲”的組織框架,而不是“離愁”的組織框架被投射到了合成空間。合成空間通過組合得到的層創結構是“亂麻絲和離愁被置放到了一起”,根據認知常識進行完善所得到的層創結構是“亂麻絲是長的、雜亂的、無法解開的,而離愁通常是綿綿不絕的、紛亂復雜的、無法排解的,二者有相似之處”;通過擴展得到的層創結構則是“詞人在詞中表達了自己離鄉去國的錐心哀愁就像亂麻絲一樣無法排解”。這個主題思想和讀者對李煜的認知是相吻合的。李煜是南唐國君,在宋師長驅渡江,迫困金陵時不得已肉袒出降,被俘至汴京,從小皇帝到階下囚,其內心的悲愁是可想而知的,因此李煜后期的作品多反映亡國之痛。這首詞的整合過程可用下圖來表示:

李煜的另一首詞《清平樂》表達他對弟弟的思念之情:“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這首詞同樣有單域型整合,兩個輸入空間分別為“春草”和“離恨”,類屬空間為“某物多”,“春草”空間賦予了“離恨”空間組織框架,因此兩個心理空間的某些元素形成映射關系,譬如“春草”對應“離恨”,“無邊無際”對應“綿綿不絕”、“除之又生”對應“時常縈繞”,合成空間基于類屬空間通過組合、完善和擴展最終形成的層創結構是詞人借春草表達了他對弟弟入宋不得歸來的離恨與傷感就像春草綿綿不絕。
雙域型整合網絡和單域型整合網絡一樣有兩個輸入空間,一個類屬空間和一個合成空間。兩個輸入空間的組織框架彼此不同,并且經常存在沖突,兩個輸入空間都有部分結構被投射至合成空間,這兩個部分結構在合成空間里進行整合,爾后產生層創結構,而不是像蘇曉軍和張愛玲(2001:34)所說的那樣,兩個輸入空間有兩個不同的組織框架,到了合成空間還是兩個組織框架。前面提到的 The surgeon is a butcher.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雙域型整合網絡。兩個輸入空間分別為“外科醫生”和“屠夫”,它們的組織框架非常不同,外科醫生是用刀救人,而屠夫則是用刀殺死動物。類屬空間為“人們用尖銳的工具對另一個生命體實施某一動作”(王寅2007:474)。兩個輸入空間存在一些映射關系:外科醫生對應屠夫、病人對應動物、手術刀對應屠刀等。“外科醫生”輸入空間投射到合成空間的部分結構是“醫生的角色”,而“屠夫”輸入空間投射到合成空間的部分結構是“屠夫的工作方式”。“醫生的角色”+“屠夫的工作方式”就構成了合成空間的層創結構,產生了新的信息和新的意義,即這個外科醫生的手術做得非常粗糙。Fauconnier和Turner(2002:131-134)在解釋雙域型網絡時用了You are digging your own grave.來作為例句,兩個輸入空間分別是“自掘墳墓”和“無意識犯錯誤導致嚴重后果”,兩個空間之間的跨空間映射由掘墓者與犯錯誤者、掘墓與犯錯誤、死亡與嚴重后果等之間的對應關系體現出來。類屬空間是“做不該做的事”。兩個輸入空間的組織框架非常不同,“犯錯誤”與“嚴重的后果”之間有邏輯上的因果關系,而“挖掘墳墓”和“死亡”之間卻沒有必然的因果關系,錯誤犯得越多后果就越嚴重,而墳墓挖掘得越深并不等于死亡得越厲害等。合成空間從“挖掘墳墓”輸入空間提取的部分結構為墳墓、挖掘、掩埋等的具體結構,從“無意識犯錯誤導致嚴重的后果”輸入空間提取的部分結構為因果關系、內部事件結構等,兩者在合成空間整合構成了層創結構。在層創結構中,由于“無意識犯錯誤導致嚴重后果”輸入空間的因果關系的制約和引導,挖掘墳墓這一具體動作原有的因果關系被虛化了,新的反向因果關系產生了:即墳墓的存在可以導致死亡,并且墳墓挖得越深,掘墓者死亡的幾率就越大,自己挖掘墳墓是更有可能導致死亡的嚴重錯誤,而這一新的反向因果關系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因素,因為人們可以通過這一新的反向因果關系以及常識背景知識推導出層創結構、新的信息和新的意義(Fauconnier &Turner 2002:133):無意識犯錯誤導致嚴重后果等同于自掘墳墓導致自己死亡。由于雙域型網絡整合的層創結構具有和輸入空間截然不同的組織框架,所以創造力最為顯著(李福印、丁研2006:177)。
雙域型網絡整合和單域型網絡整合一樣,兩個輸入空間內都有自己的組織框架,但就單域型網絡整合而言,只有一個輸入空間的組織框架被投射到合成空間,而對雙域型網絡整合來說,兩個輸入空間均有部分組織框架被投射到合成空間。李良彥(2012:100)提出雙域型網絡整合在政治、科技等領域均有體現,但在詩詞中的體現卻最為突出。在中國經典詩詞中,雙域型網絡整合的兩個輸入空間同樣既可以是意象,也可以是意象群。譬如柳宗元的《江雪》就屬于雙域型網絡整合模式,兩個輸入空間分別是由各種意象所組成的意象群:“冬天”和“釣魚”,這兩個輸入空間在組織框架上有很大的區別,前者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個季節,后者是人類的一個普通行為,但它們在詩中還是存在著一些跨空間的映射關系:“鳥飛絕”對應“孤舟”,“人蹤滅”對應“獨釣”等(詳見李良彥2012:101)。類屬空間表達了“冬天”輸入空間和“釣魚”輸入空間的共享元素:孤獨和安靜。合成空間從“冬天”輸入空間提取的部分組織框架是“冬天的場景”,從“釣魚”輸入空間提取的部分組織框架是“釣魚的行為”。在合成空間中,“冬天的場景”+“釣魚的行為”構成了層創結構,產生了新的信息和新的意義,即詩人通過在冬天里釣魚表達了自己孤寂和抑郁的心情以及睥睨一切的性格。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北宋詩人曾鞏的《詠柳》通過詠柳來諷世,對得志便猖狂的勢利小人進行了諷刺和警告,詩中的主題思想就是通過典型的雙域型網絡整合方式生成的:“亂條猶未變初黃,倚得東風勢便狂。解把飛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在這首詩歌中,兩個輸入空間分別是“亂舞的柳條”和“得志便猖狂的勢利小人”,一個是柳樹枝,一個是人,因此從認知的角度來看,它們的組織框架是非常不同的,在意圖、內部事件結構和因果關系等方面都存在著沖突:柳條借風亂舞是自然現象,勢利小人依仗權勢胡作非為是人的有意識的行為,柳條亂舞和它們最后枯葉凋零沒有因果關系,而勢利小人借助權勢逞強施威和他們最后受到懲罰有因果關系,他們越是逞強施威,最后遭受的懲罰也就越大。與此同時,兩個輸入空間彼此間也存在著一些映射關系,譬如,“柳條”對應“勢利小人”,“借助東風”對應“倚仗權勢”,“柳條亂舞”對應“胡作非為”,“枯葉凋零”對應“遭受懲罰”等。類屬空間表達了兩個輸入空間的共享元素,即“倚仗某物做某事”。合成空間從“柳條”空間提取的部分組織框架是“柳條遇東風時的具體形態”,從“勢利小人”空間提取的是“勢利小人的愚蠻可笑”。合成空間對兩個輸入空間進行組合所得到的層創結構是“柳條和勢利小人被置放到了一起”;對兩個輸入空間進行完善所得到的層創結構是“柳條遇風亂舞,勢利小人仗勢逞強,柳條終有枯葉凋零的時候,勢利小人必有遭受報應的那一天”,這實際上也是柳條和勢利小人在人們心目中比較典型的圖式,是人們對他們的認知常識;最后通過擴展,也就是運行合成空間所產生的層創結構便是“勢利小人和柳條一樣遇勢猖狂,但最終逃脫不了歷史對他們的懲罰”。

唐代詩人李商隱在《柳》一詩中寫道:“曾逐東風拂舞筵,樂游春苑斷腸天。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帶斜陽又帶蟬!”詩人以柳自喻,先寫春柳之榮,后寫秋柳之衰,構成強烈的反差,嘆己之少年得志,老來沉淪失意,詩中柳樹榮枯的變化正是詩人自己身世的真實寫照。這首詩歌的主題思想除了可以通過映射理論來分析外,也可以通過整合理論來分析,詩中的兩個輸入空間分別是柳樹和詩人,從認知的角度來看,這兩個輸入空間在組織框架上有很大的差別,一個是柳樹,一個是人,彼此之間在內部事件結構、因果關系等方面存在一些沖突,柳樹由榮變衰是自然現象,詩人少年得志到老年失意乃是一種社會現象,柳樹在秋天枯葉凋零與其本身沒有必然聯系,而詩人后來的沉淪潦倒則與他本人先前的所作所為有因果關系。盡管如此,兩者之間存在著一些映射關系,譬如“詩人”對應“柳樹”,詩人的“少年得志”對應“春柳之榮”,詩人的“老年失意”對應“秋柳之衰”等等。類屬空間表達了兩個輸入空間的共享元素,即“變化”。合成空間從“柳樹”輸入空間提取的部分組織框架是柳樹的形態變化,從“詩人”輸入空間提取的部分組織框架是他的人生經歷,通過組合、完善和擴展最后得到的層創結構是詩人以柳自喻,嘆己之少年得志,老來沉淪失意。
概念整合理論是認知語言學的一個重要理論,隨著認知詩學的發展,概念整合理論又成了其中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概念整合不僅能夠科學地折射出人們使用日常語言時的認知機制,同時對中國經典詩詞主題思想的整合生成也有很大的解釋力,只不過在日常語言中是概念整合,而在中國經典詩詞中是意象或意象群的整合。在國內,概念整合理論目前依然是處于引進,調整和完善階段,利用概念整合理論來研究日常語言現象并不多見,運用該理論對中國經典詩詞主題思想的生成進行探討就更少了,所以從這個角度上說,用概念整合理論來分析中國經典詩詞的主題思想實質上是一種摸索性的研究。整合生成主題思想是中國經典詩詞中的一個客觀實際,也是一個認知實際,人的認知加工在其中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從人們對中國經典詩詞的認知來看,有些詩詞的主題思想是通過鏡像型網絡整合生成,其特點是四個心理空間都具有相同的組織框架。也有些詩詞的主題思想是通過單域型網絡整合生成,在這樣的整合生成中,兩個輸入空間的組織框架非常不同,而且只有一個輸入空間的組織框架被投射到合成空間,經過組合、完善和擴展后形成合成空間的組織框架(李福印、丁研2006:177)。還有一些詩詞的主題思想則是通過雙域型網絡整合生成,兩個輸入空間的組織框架亦各自不同,這兩個彼此非常不同的組織框架均有部分結構或特征被投射到合成空間,經過組合、完善和擴展形成自己的結構(李福印、丁研2006:177)。對中國經典詩詞主題思想的生成進行整合理論的詮釋不僅可以幫助讀者更好地和更準確地把握詩詞的主題思想,同時也可以為中國經典詩詞的解讀另辟一條新的路徑,具有較好的理論性和現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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