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羅曾說“我想讓讀者感受到的驚人之處,不是發(fā)生了什么,而是發(fā)生的方式。”甫躍輝的《坼裂》就是一篇這樣的小說,一個婚外情的故事,卻讓我讀得驚心動魄,唏噓不已。主人公顧零洲和易澐是被時代的盛宴所遺忘的孤兒,即使是最原始的情欲也無法讓他們感知自己真實的存在,與社會坼裂,與愛人坼裂,與情人坼裂,與自我坼裂,坼裂的生活讓這些孤兒無處安放自己的千瘡百孔。如同鐘擺,在畫地為牢的動蕩世界中掙扎,卻逃不出秩序的搖擺,注定要靠自我來承擔(dān)這孤單的命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顧零洲和易澐之間的那些隱秘的“私人經(jīng)驗”又具有某種社會和文化的屬性,也是作為個體的一代人在面對現(xiàn)實時的命運處境,人生的浩瀚和苦不堪言盡在其中。
作為80后的代表作家,甫躍輝在其“顧零洲系列小說”中記錄著一代人的掙扎和成長,也打撈著他們的心緒和無助。繼《動物園》《丟失者》《晚宴》《飼鼠》之后,《坼裂》是第五篇,作者滿腔訴說的愿望證明顧零洲有著一個難以窮盡的世界。然而,這個世界是不可控制的,主人公顧零洲和易澐的命運也是不可控制的,他們的情欲也是無法控制的,正如易澐所言:“恐慌遠遠勝過快感。我連自己都控制不了”,“可就算知道會死,還是會有欲望。真有點兒絕望”。他們并不是欲壑難填的人,他們只是想感知自己的存在,在巨大的世界面前,他們的慌亂和渺小無從感知,只有寄托于危險而刺激的婚外情。《坼裂》就是講述了這樣的一種婚外情的一次約會。
見面之后,他們討論的問題就是是否做愛,易澐只想在懷抱中尋求安慰。而顧零洲不確定易澐的真實想法,因為他們見面并沒有太多的事要做,畢竟不是陽光下的戀情,他們的見面也基本是從一個賓館到另一個賓館。他們的記憶中城市的面貌幾乎是一樣的,只有身體的細節(jié)是不同的,溫度,汗水,是時間里埋藏的秘密,可是他們的虛幻感卻越來越強烈,彼此的手始終難以溫暖對方。三十出頭的他們已有太多地老天荒、山窮水盡的凄涼,拉手翻越鐵欄的激情已經(jīng)不再。約定俗成的做愛成了他們隱秘的歡愉,可是他們在不斷地詢問中不能確定對方是否愛過,這愛是如此的虛幻。他們一直想改變,如果早一些做出改變,也許他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出門旅行了,可都不敢,都在慣性中僵硬生活,選擇了婚外情,但這卻傷害了彼此的愛人。作者沒有在小說中用倫理道德來解釋這種偷情狀態(tài),而是用存在的角度來書寫一個群體的情感糾葛和內(nèi)心掙扎。從性別差異而言,易澐可能真的就是想在顧零洲的懷抱中尋求慰藉,想在懷孕前和顧零洲最后一次見面,她是心疼他的,從他抹水的動作中能懂他的疲憊,這隱含了多少次默想中的想念。而他,也是心疼她的,只有他在意那顆痣,想為他走進倚云湖心,可終究還是退回來了。當(dāng)愛情已經(jīng)桑田滄海,是否還有勇氣去愛?因為,沒有多少愛可以重來。他們必須各自承擔(dān)自己的選擇和命運。
孤單成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存寫真。作者以人情、感覺映照出復(fù)雜的碎片化的外部世界以及普通青年在碎片化時代日常生活中的絕望感和孤獨感。的確,我們走得太快,丟得太多,只剩下了漫無邊際的欲望。毋庸置疑,作者在很短的篇幅里把人物的復(fù)雜狀態(tài)描繪出來,難度極大,既有對世界廣闊的涵蓋又要有清晰的局部,既要讓讀者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擠壓自己的世界,又要聽到主人公們局促的呼吸與嘆息。小說能夠有效地將之融合,與“坼裂”的狀態(tài)休戚相關(guān)。坼裂是一種爆炸般的力量和撞擊,這種力量在小說中一點點釋放,穿透生活的壁壘,直接通向敏感而浩瀚的心靈。飽滿,深入。
與此同時,“坼裂”也是一種意象和敘述基調(diào)。“火車飛馳。窗外的風(fēng)景也飛馳。黃的樹。灰的電線桿。黑瓦。白墻。收割后的殘留了綠意的稻田。藍屋頂?shù)呐f廠房。色彩繽紛的街道。墨綠的水塘。紙團般的云浮在天邊。唯獨不見人。”這就是坼裂的氣韻,那種隱忍的爆發(fā)力量一觸即發(fā)。這種抒情性的感傷美學(xué)不是感嘆曾經(jīng)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也不是那種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超脫,也不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凄涼。而是一種靈魂的狀態(tài),一種生活的殘酷真相。
最后,顧零洲和易澐在火車站就此別過,孤單變成了真正的孤單,不再虛幻。或許,這就是個體在今天所面臨的最大災(zāi)難,不是死亡或毀滅,而是這樣的一種殘酷現(xiàn)實:你活著,但實際上卻無法證明自己的存在,即使是通過最原始的情欲也無法獲得證明。孤獨一步步逼近,你卻無處可逃。
安靜,文學(xué)評論家,現(xiàn)居北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