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
摘 要:《雪晴》集通過十八歲的“我”與20世紀40年代的“我”兩種敘述視角或隱或顯、或明或暗的碰撞,營造了一種獨特的觀照距離,使文本不僅帶有某種向以往的湘西題材回歸的意味,還滲透了貫穿于沈從文整個20世紀40年代的宏大關懷。
關鍵詞:湘西 回歸 生命意識 歷史關懷
在抗日救亡浪潮席卷而來的上世紀40年代,沈從文的整個心靈世界、情感、理性乃至文學觀念都經受了一系列的變遷與調整,其創作也轉向了帶有實驗探索色彩的寫作。然而,1945—1947年間沈從文卻再次運用了湘西的舊有題材,發表了各自獨立又相互聯系的《赤魘》《雪晴》《巧秀與冬生》《傳奇不奇》四篇作品。歷經摸爬滾打、遍嘗人生百態的沈從文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文學家園——湘西。事實上,這絕非一次簡單的回歸,“創作之所以為創作,就在于它的不可重復,連作家自己也難以重復自己”①。經過昆明,經過20世紀40年代的反省與探索,沈從文無疑回不到過去的文學世界了,《雪晴》集里的湘西沉淀著作者生命的分量,代表了沈從文以一個作家身份對湘西的最后凝視。
一、敘述視角的變換 沈從文曾在《題〈老實人〉卷首》《題〈阿黑小史〉單行本》以及《〈湘西散記〉序》中相繼提到過《雪晴》集,并指出這是一則“紀實性的回憶錄”,“記錄的是一九二○年冬天回鳳凰時,去鄉村高枧做客吃喜酒,村子里發生的一件事情的全部經過”②。有意思的是,沿著沈從文的文學“長河”逆流而上,會發現沈從文早在1927年創作過一個短篇《雪》,寫的同樣是“我”去高枧叔遠家的回憶。20世紀40年代的沈從文為什么又回到了從前所慣用的敘述中去?毫無疑問,“湘西”之于沈從文是不可替代的,不僅為他提供了情感上的依托,而且由此幻化、噴發出的靈感成就了他的文學事業。20世紀20年代沈從文孤身前往北平時,陌生的城市、艱難的生活使他寫下了大量回憶故鄉生活的文字來平衡自己的生命;而20世紀40年代后期他重回北平,面對的是更加復雜困擾的環境,他不得不再次回到最熟悉、最深情的湘西抵御那由內到外的漫漫黑暗。不同的是,由叔遠的忌日而引發的《雪》中,過去與現在相融相生,共同建構了一種淡淡哀愁的敘述基調。而在《雪晴》集中,20世紀40年代的“我”與十八歲的“我”雖然構成了對話,并使敘述因為跨越了時間而被推展得更加深廣;但另一方面,20世紀40年代的“我”總是通過各種方式跨層,或明或暗地干擾著回憶,幾乎與十八歲的“我”形成一種對立關系。兩種視角在文本中互相碰撞、抵制,此消彼長,呈現出20世紀40年代后期湘西故事所獨有的緊張狀態。
《雪晴》集里的敘述者“我”堪稱一個頗有意味的存在,“我”用一雙十八歲的眼睛看世界,心底陡然發出的喟嘆卻仿佛從另一個時空滄桑而來。這種文本的“縫隙”形成了一只隱蔽而別致的手,將湘西的鄉土歷史與“我”的人生歷程融會在一起,作品也因之有了湘西地方志和個人精神史的雙重向度。
故事起始于雪后初晴的“回鄉”路上,“我”因種種機緣巧合受四個相熟同鄉同學之邀到他們鄉下過年,因所到之處“高枧”既從未去過,走的又是一條全不熟悉的生路,便一路用雙眼記錄所接觸的景物:溪澗側頂戴浮松白雪的一叢叢細葉竹篁,陽光照耀下的羅列群山,如雪片糕一般散亂重疊的田壩,分散在田坪四周山凹間的村落以及錯雜其間的一株株樹木……“凡遇到自然手筆合作處,有會于心時,就必然得停頓下來,好好賞玩一番”③。“我”沉迷于用畫家的巧思來捕捉自然的萬般神奇,一幅靜謐清絕而又充滿無限生命悅動的自然畫卷仿佛就要在“我”的手下展開。忽然,一片清新的號角聲,一陣犬吠聲帶著“碎心的惶恐,絕望的低嗥,緊迫的喘息”④在“我”面前上演了一出如垓下爭奪項羽死尸般的驚人狩獵。這場狩獵所爆發的生命力,使人頓時沉浸于一種傳奇故事中,似乎一個跳躍著原始生命力的浪漫湘西故事就要娓娓道來。可是讀者還來不及欣賞這清寂山谷中的生命本身,作者筆鋒一轉,正待展開的湘西畫卷突然剎住,“對于憂患來臨掙扎求生所抱的生命意識,可絕不是任何畫家所能從事的工作”,“鑲嵌到這個自然背景和情緒中的我,做畫家的美夢,只好永遠放棄了”⑤。這種面對生命奇景卻無力重現纖毫的萬般嘆息無疑與充滿生命悅動的十八歲的“我”相互矛盾,類似的感慨不時于十八歲的言語空間中神秘躍出,以一種隱蔽的方式跨層出現,與十八歲的“我”形成對峙。
如果說十八歲的“我”洋溢著生命的歡悅試圖延續湘西的傳奇,那么另一個“我”則更貼近20世紀40年代內外交困中的作家自身。到達高枧的次日清晨,“我”望著觸網入彀的諸多動物,想象每個不同的生命如何在不同的情形中,為了求生努力掙扎,精疲力竭后,方將充滿悲苦的激情歸于塵土。“這個近乎不可思議的生命的復雜與多方”⑥令人震撼、唏噓,奮力掙脫卻終難逃一劫的小生靈已然呈現了一幅無與倫比的畫面。生在死之后出現,生命的律動由動物的尸體來傳達,本應處于對抗中的事物沒有經歷緩和的過程,直接就是匯合,然后同時擁有了多重品質,形成敘述的和聲。在《雪晴》集中,每當讀者跟隨十八歲的“我”的視角領略生命的悅動,并期待將這種青春生命的豐滿、洋溢所喚起的情緒噴薄而出時,四十歲的“我”便出現把這種情感抑制住,使它變得緩慢,低沉,回環起伏。再暴烈的沖突也不免被稀釋掉烈性,那些鮮活的生命、復雜的人事,在云影錯動的憶敘中其實已不自覺地成為被緬懷的湘西往事,而這串悠遠的往事里含雜的不單是逝者如斯的哀愁,更深蘊古樸鄉村難逃衰敗命運的痛楚。
二、歷史的關懷 沈從文通過視角的無意游移抑或有意變換所造成的反差營造了一種獨特的觀照距離,而這種觀照距離更有助于營造一種“錯位”的敘述效果,促使沈從文總是能把最不相稱的情感與主題融合為一,由此,這美麗的湘西景致中發生的殘酷恐怖一幕才更加讓人印象深刻。
在《巧秀與冬生》《傳奇不奇》中,自《雪晴》起就強化了的20世紀40年代的“我”的聲音漸居主導地位,不時宕開一筆,細細解析變動中鄉土社會的新格局,以及這格局中每一份生命形式,從而為戰爭的發生提供了歷史依據,“近來二十年社會既長在變動中,二十年內戰自殘自黷的割據局面,分解了農村社會本來的一切……且于一種新的生活方式中,產生一套現實哲學。這體系雖不曾有人加以文字敘述,事實上卻為極會玩那個愚而無知的人物所采用。永遠有個‘不得已做借口,于是綁票種煙都成為不得已”⑦。當戰爭的殘酷、生命的毫無意義的毀滅赤裸裸地橫亙在讀者眼前,我們不禁感嘆歷史變遷所帶來的農村的分崩離析早已是深入肺腑。而與同時期的作家所不同的是,沈從文更善于發現歷史中的細小之處,他找到了一條溫和的途徑,同時包容了美好與丑惡,連接過去與將來。他以一種幽謐寧靜、心向“自然”的姿態關注那些遠離“舞臺”中央、默然生死的人們,同時又將他們置于歷史和人文精神之中,通過對他們的深刻體察和動情描摹直達歷史的內核。《雪晴》集里,無論是恭謹慈愛的老人,生命力洋溢而為愛沖動的巧秀和中寨人,爭強好面子的隊長和田家兄弟,貪婪愚執一意孤行促成慘劇發生的縣長,還是在械斗中死去的人們,他們在歷史的悲劇中都各有其份,終將受一種來自外部的巨大勢能所摧毀,生命似異實同,結束于無可奈何情形中。正是作品中表現出的這種有意無意朝向歷史、社會和現實人生的部分提醒我們,沈從文筆下所描摹的湘西兒女的性情天命和地方的未來命運之間有著絲絲縷縷的纏綿聯系,對湘西的敘述成為彌合了作者內心世界和外部世界的二重性的途徑,在看似優美抒情的畫境和物象背后,蘊含有更富內在緊張感的生命意識的啟悟以及對鄉土世界命運的探尋和幻滅。
通觀《雪晴》集中的湘西故事,我們可以驚奇地發現:20世紀40年代沈從文的湘西故事中充滿矛盾和徘徊。盡管他試圖重構湘西,卻不得不在時代語境和自身探索壓制下面臨求之不得的危機,這種危機通過雙重敘事視角的游移與變換營造了一種“錯位”的敘述效果,使恐怖傖俗的現象與抒情的悲憫、人間的暴虐愚昧與生命的肯定、日常的繁復與歷史的前進等相互易位,此消彼長的辯證關系正好形成了反諷與拆解,更為真切地反映了歷史進程與個人生存的關系。這種種悖論與張力其實都是沈從文清醒認識和力圖改造社會的結果,統一于他對舊的社會浸泡下的民族性格的重新審視,以及對與民族精神和命運的反思與重鑄。沈從文是在民族文化的母體中孕育成長的,對民族文化表現出一種深切的迷戀和自覺的關懷,然而經過20世紀30年代的久別歸鄉的震撼與沉思,20世紀40年代的戰爭與和離,他清醒地認識到自然、健康、和諧的美好人性與合乎人類生命性情的湘西勢必分崩離析。于是,湘西不再只是湘西,作者哀嘆的不僅是湘西的逝去,文本也不再局限于鄉土與城市的對立,而代之以戰爭中國家的縮影,隱藏著作者對整個民族與民族文化的擔憂。他將歷史運行中對生命意義的透視與現代精神融為一體,將重心置于民族、社會的思考之上,使其作品閃爍著靈動又沉郁的氣息,它是在對現實的開拓意義上把握民族精神、心態及命運,激發民族心靈的醒悟而走向未來生命的探索,其中蘊含的是貫穿于沈從文整個20世紀40年代的宏大關懷。
① 王鵬程:《沈從文的文體困境——從新近發現的長篇殘稿〈來的是誰〉談起》,《湘潭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
版)2010年第4期,第110頁。
② 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十六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393頁。
③④⑤ 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十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404—406頁。
⑥ 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十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413頁。
⑦ 沈從文:《沈從文全集·巧秀與冬生》(第十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425頁。
作 者:黃 金,西南大學文學院2012級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與中外文化。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