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長遠眼光挖掘“海上絲綢之路”潛力

賈慶國

中國應把南海的主權爭端放在適當的位置，不應為此損害更大的利益。在堅決捍衛自己的合法海洋權益的同時，兼顧其他國家的海洋權益，通過“擱置爭議、共同開發”的做法將海洋權益沖突轉變為合作和共贏的關系

美國在崛起過程中不追求領土或者領海擴張，而是要求所有地區和國家對其開放，即所謂“門戶開放”主義。這種做法使美國在擁有世界的同時，還不需為占領它承擔責任，并在獲得極大利益的同時得到其他國家的認可

向東拓展一直是我國發展的主要戰略，從改革開放初期的四個經濟特區，到之后的沿海城市開放，到沿海地區經濟發展戰略，再到建立中國-東盟自由貿易區，實際上我國的對外經濟關系騰飛在相當大程度上與向東拓展戰略的成功實施息息相關。

現在的情況是我們已經將局面打開，但遇到一些困難，最主要的問題就在于南海爭端。

導致這一輪南海地區局勢緊張的直接起因，是根據《聯合國海洋法公約》設立的大陸架界限委員會要求有關國家如對200海里以外的海洋權益有進一步要求，在2009年5月前向該機構進行報備。在這種情況下，南海有關國家紛紛以各自的方式明確宣示其在南海海洋權益主張，從而打破了有關國家對南海權益的聲索原本相對模糊的狀況，使得原有利益沖突激化。

南海問題的間接起因比較多且更為復雜，不可否認其中與中國崛起有關。

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上升，一方面，周邊國家對中國崛起的擔心和疑慮不斷發酵。另一方面，中國國內要求加強對海洋權益保護的呼聲越來越強烈，中國政府在這方面也更加積極作為，如海洋監管機構擴充人員、更新裝備，加強了對這一地區有關海域的維權、測繪和勘探活動。富裕起來的漁民也擁有更好的漁船到更遠的地方打漁。與此同時，其他南海國家也在向外拓展，開發南海油氣資源和進行漁業作業。結果中國與這些國家之間發生越來越多的沖突。

2009年以前，在中國政府的積極努力下，雖然中國快速崛起，東南亞地區的中國威脅論不升反降，當時我接觸的東南亞人普遍認為中國崛起對于東南亞來講是機遇大于挑戰。2009年后這種情況出現了突變，隨著海洋權益爭端升級，有關國家對中國崛起越來越焦慮不安并采取一些激進措施，使得事態進一步惡化。

南海問題的焦點是九段線的含義。國內目前對此尚未形成共識，一種觀點認為它是島嶼歸屬線，但亦有說法認為是中國領海的邊界線，線內為中國的藍色國土，還有人說是歷史性水域線，中國在線內水域有一些特殊的權益。到底應該如何認定還在討論，這種情況也使得南海海洋權益爭端復雜化。

主權問題涉及到有關各國對歷史的解讀和民眾情緒，是敏感的國內政治問題，容易導致沖突、對抗甚至戰爭。正是由于這個原因，鄧小平當年提出“主權屬我，擱置爭議，共同開發”作為處理這類問題的原則。在這個原則的指導下，中國獲得了20多年的和平發展機遇期，得以集中精力進行國內改革和開放，獲得了今天的經濟地位和影響力，也得以在今天處在更為有利的地位處理南海問題。

今天“主權屬我，擱置爭議，共同開發”的原則對于我們處理海洋權益爭端仍然適用。

首先，我們仍然需要和平的國際環境以集中精力從事國內的改革和發展。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了50多項重要改革，意義重大。這些改革個個都極具挑戰，如能落實，中國無論在綜合實力上，還是在維護海洋權益的能力上都將有一個非常大的提升。要落實這些改革，中國不能分心和分散資源。

其次，所有的領土爭議問題都有其深刻和復雜的歷史原因，短期內解決可能性不大，把很多精力和時間放在這個問題上既解決不了問題，而且還要付出極大的政治、經濟和安全代價，很可能得不償失。而且，即使收回個別有爭議的領土，有關國家出于各方面的考慮也不會罷休，會因此摩擦不斷，不斷牽扯我們的精力和耗費我們的資源。

第三，共同開發是雙贏的選擇。深海開發油氣資源風險極大，一般情況下，有關國家在開發深海油氣資源時都要引入其他投資者分擔風險。正是由于這個原因，南海相關國家在這方面多采取與歐美石油巨頭合作的作法以降低風險，有的項目甚至讓利高達70%。中國在開發海上油氣資源時也有與國外石油公司合作開發的情況。在這種情況下，中國與南海有關國家共同開發南海油氣資源既是追逐利益的需要，也是現實的可能。道理很簡單，與其與外國石油公司合作開發，不如與其他聲索國共同開發，共同分擔風險，共同從中受益。如今中國有更多的資金、更好的技術和更強的能力去說服南海有關國家這樣做，實現共同開發可能性大大增加。

我們需要從更廣闊和長遠的視角看待南海問題。中國與相關國家加強合作關系的意義遠超過有關島嶼的歸屬以及相關海洋權益，這包括巨大的戰略、經濟和社會利益。中國應把南海的主權爭端放在適當的位置，不應為此損害與這些國家的整體關系，從而傷害我們更大的利益。在堅決捍衛自己的合法海洋權益的同時，中國需要兼顧其他國家的海洋權益，通過擱置爭議、共同開發的做法將雙方的海洋權益沖突轉變為合作和共贏的關系。

在海洋問題上，領海和專屬經濟區的面積是否越大越好？這是一個值得斟酌的問題。我認為對于海洋強國而言，應該是公海越大越好，公海航行越自由越好。相比于直接占有，進入的權利更為重要。曾有資深的美國學者將美國的東亞政策簡潔概括為“進入的權利”（Access）。與歷史上其他的帝國不同，美國在崛起過程中不追求領土或者領海擴張，而是要求所有地區和國家對其開放，即所謂“門戶開放”主義。這種做法使美國在擁有世界的同時，還不需為占領它承擔責任，并在獲得極大利益的同時得到其他國家的認可。作為未來的海洋強國，中國在處理海洋權益問題時，或許可以從中獲得啟示，更多地從未來利益的角度來看待南海問題，處理好面臨的種種挑戰。

海上絲綢之路的潛力遠遠沒有得到充分挖掘。東南亞直至南亞一些地區，海陸交通方便，人口稠密，較其他發展中地區而言，東南亞和南亞大部分國家政治上相對穩定，國家治理能力比較強，這些都意味著東南亞和南亞經濟增長潛力巨大。過去中國向東發展獲得了巨大的利益，但很可能這僅僅是開始。

目前，美國政府在大力強化亞太存在。有些人由此認為這會導致中美對抗。但是，凡是了解中美關系的人都知道現在的中美關系絕對不是一種非此即彼的關系，兩國有競爭，但遠非對立。對于美國來說，強化在亞太存在是美國的利益，亞太正在成為世界經濟的中心，也是經濟最為活躍的地區，對美國經濟的發展越來越重要。亞太地區的穩定和繁榮，對美國有利，對中國也有利。

有些人認為守成大國與崛起大國之間必然發生沖突。歷史上，這種情況的確多次發生。遠到雅典與斯巴達，近到“一戰”之前的英國和德國，崛起大國和守成大國之間都爆發了對抗和戰爭，似乎這就是守成大國和崛起大國的宿命。但是，歷史上守成大國與崛起大國的關系也并非都是以對抗和戰爭結束。19世紀后半葉英國與美國就實現了和平的“權力轉移”。已經解密的英國歷史檔案沒有證據顯示英國曾將美國視為真正的敵人，或有過遏制美國崛起的戰略。“二戰”后，德國和日本再次崛起，日本上世紀80年代后期GDP一度甚至接近美國的三分之二，但現有的資料沒有顯示美國有過遏制日本和德國的計劃。

所以，守成大國與崛起大國之間對抗和戰爭并不是必然的，關鍵在于崛起大國如何崛起。歷史上大國崛起引發戰爭，一是因為這些大國的崛起是以領土擴張的方式進行的，二是因為它們挑戰現存的國際秩序，三是因為它們不認同守成大國的價值理念。這種崛起可謂體制外的崛起，或對抗性的崛起。

和上述崛起的方式不同，當今中國的崛起與19世紀下半葉美國崛起的方式和“二戰”后日本和德國的再次崛起的方式更具相似性。首先，中國的崛起并非通過以武力進行領土擴張的方式進行，事實上，中國過去幾十年都在通過和平談判與鄰國簽訂邊境協議的方式固定邊界。中國在崛起過程中主要是通過貿易的方式來謀求國家的福利和在國際上的威望。

其次，和美國崛起相似，中國在崛起過程中并沒有挑戰現存的國際秩序，相反，作為現存國際秩序的最大的受益者之一，中國維護聯合國的權威，倡導一個自由開放的國際貿易體系，并主張各國遵守國際法。

最后，經過30多年的改革和開放，中國基本認同了市場經濟、法治、人權和民主等守成國家也認同的價值理念。當然，中國堅持按照自己的國情實施上述價值理念。

從這些角度看，中國的崛起是一種體制內的崛起，或非對抗性崛起。這就意味著中美關系不是一種零和對抗的關系，而是一種利益交織、理念接近、合作潛力巨大的關系。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中美兩國建構新型大國關系不僅是必要的，也是可行的。

作者為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