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耀登、張曉通
地緣政治風險是中國企業國際化進程中面臨的重大問題,過去中國企業習慣于依靠政府,但如今政府的作用越來越有限,傳統的企業社會責任、公共事務戰略等解決方案已不能完全適應新的形勢。企業海外運營需要獨立管控地緣政治風險,具備外交技能
在新的時代背景下,企業要想跨國運營,不一定總要依靠政府來應對地緣政治危機,政府本身可能就是問題所在。企業需要發展自己的外交能力
地緣政治風險是中國企業國際化進程中面臨的重大問題。所謂企業地緣政治風險(Corporate Geopolitical Risk, CGR),其實質就是企業海外運營過程中面臨的各類非商業性的政治風險,包括規則的不適應、文化沖突、種族與宗教矛盾、各類非傳統安全問題等。
過去,在遇到上述問題時,中國企業習慣于依靠政府,但如今政府的作用越來越有限,有時,政府本身就是問題的根源。西方商學院的企業社會責任、公共事務戰略等解決方案已不能完全適應新的形勢。企業海外運營,越來越需要獨立管控地緣政治風險,具備外交技能,合縱連橫。
地緣政治風險——企業不可承受之重
全球化通過貨物、服務、人員、信息的流動,促成了世界的互聯互通,但也從根本上變更了國際安全議程,帶來了大量新的問題,例如國際恐怖主義、人權、氣候變化、有組織犯罪、貧困問題、金融動蕩等。與此同時,國內外政策間藩籬被逐漸打破,信息技術大發展,涌現出眾多新的跨國行為體,例如公司、非政府組織、國際機構、社交媒體等。
在這種新的背景下,公司運營面臨新的風險,必須處理勞工權益、環境破壞、氣候變化、恐怖主義等新議題,學會與非政府組織、少數族裔、恐怖分子、網絡黑客、社交媒體等各類新的行為體打交道。
一個經典的案例是英荷殼牌石油公司在尼日利亞的遭遇。殼牌曾經在尼羅河河口運營石油平臺。當地的Igoni族民眾抱怨沒有從石油開發中獲利,并且遭受了環境退化的后果,尤其是其傳統捕魚業受到影響。最初的和平示威逐漸轉化為對殼牌公司設備和人員的暴力襲擊,于是殼牌向尼日利亞政府提出了保護申請。尼日利亞政府借機Igoni族人實行軍事打壓,逮捕并審判了主要社會活動家,包括著名詩人Ken Saro-Wiwa在內的八名活動家被處以死刑。
經由此事,殼牌被大赦國際等國際非政府組織認定負有責任,并在英國和荷蘭遭遇了大規模示威抗議——八個假人被掛在支架上,高懸在殼牌倫敦總部外面。
這個例子表明,殼牌清楚知曉在尼羅河河口設備和人員的風險,但是在處理過程中沒有考慮到在本國市場上企業形象的風險,企業形象由此受到重創。
此外,各國新的立法給企業帶來新的風險。來自于美國和歐盟的域外立法增加,最明顯的例子就是美國反腐敗法, 不僅應用于美國公司,更對所有在美國運營或設有辦公室的外國公司適用。換句話說,只要中國的公司在美國設有辦公室,其在非洲的運營就會受到美國反腐敗法的管轄。
在新議題層出不窮的同時,征收、國有化、政治勒索、戰爭、國家間競爭等傳統地緣政治風險依然存在。西班牙萊普索爾石油公司在阿根廷的經歷就是最好的例子。
萊普索爾對其在阿根廷的子公司YPF有56%的控股,雙方對這一投資產生分歧:阿根廷政府抱怨萊普索爾對阿根廷油氣田開發投資不足;萊普索爾則抱怨阿根廷的價格體系導致投資不能贏利。爭執不下,阿根廷政府從萊普索爾手中拿走了YPE51%的股權,相當于政府實際征收了YPF。
萊普索爾首先做的是求助西班牙政府,要求政府對阿根廷采取堅決態度,但在阿根廷運營的其他西班牙公司同時卻在游說西班牙政府不要將它們的投資置于險境。萊普索爾只受到了西班牙政府不溫不火的支持;本國政府尚不積極,統管歐盟貿易和投資的歐盟委員會也僅提出溫和的譴責。缺乏政治支持的萊普索爾只能選擇訴諸法庭。
但與此同時,阿根廷政府威脅加大中國在拉美能源市場的存在,說服奧巴馬政府允許(甚至是鼓勵)美國公司雪佛龍與YPF簽署協議,開發瓦卡穆爾塔油氣田。這相當于阿根廷政府征收YPF得到了美國政府的支持——萊普索爾在國際上被孤立了。
政府本身就是問題所在
上述案例說明,第一,國際規則碎片化的程度之深,以至于阿根廷政府可以采取十年前根本不可想象的措施。第二,企業得到本國政府保護的程度之淺。
西班牙政府不得不綜合考慮其在阿根廷的一系列商業和政治利益,而萊普索爾的YPF只是其中之一。西班牙和歐盟都沒有從政府層面全力以赴地處理該案件。最終萊普索爾只從阿根廷政府那里獲得一些以債券形式給予的賠償,債券能否兌現還不可知。萊普索爾的遭遇充分說明,政府的利益與企業的利益存在重大差別,在企業最需要的時候政府并不總是給力。
盡管過去企業往往依靠政府的保護來防御地緣政治危險,但這種情況愈發減少,其中的原因是綜合性的。
首先,政府要綜合考慮雙邊和多邊關系的一系列利益。單個企業的利益或許并不符合國家整體利益,或者在更重要的政治或經濟利益面前無足輕重。
也有可能本國政府在企業投資的國家或地方缺乏影響力。大使館和領館可能距離企業運營的地點很遠;抑或使館在首都有影響力,但是其力量并不能滲透到亟須幫助的企業運營的區域或城市。
再比如,政府或國家的形象也是問題之一,打國家牌反而會帶來更多問題。例如, 在阿根廷投資的英國公司如果碰上了地緣政治危機,是非常不情愿讓英國大使館牽扯進來的。在有些情況下,大公司比使館擁有更強大的政治影響力。更有甚者,使館可能會嘗試利用該國公司來彌補自己在當地影響力的不足。
最后一個原因,是企業本身或企業所在的財團國籍不明,尤其是大型的基礎設施工程往往承包給多國企業組成的企業聯合體。如果遇到地緣政治風險,政府或使館面對的不是財團內部國籍明確的企業,而是國籍復雜的財團,這使得工作非常困難。
在新的時代背景下,企業要想跨國運營,不一定總要依靠政府來應對地緣政治危機,政府本身可能就是問題所在。企業需要發展自己的外交能力。
尋找當地盟友
作為在海外運營的后來者,中國公司也日益遭遇困擾西方公司的地緣政治風險。
早些年在新興市場,中國企業被視為西方公司之外不錯的選擇。中國政府和企業愿意建設基礎設施,這讓新興國家更歡迎中國。尤其是在非洲國家,中國政府提供不附加條款的發展援助,讓中國公司很有吸引力。即使是發達經濟體對中國投資也持歡迎態度,不僅因為投資能夠振興自己萎靡的經濟,更是因為中國企業的存在被視為進入中國市場的契機。
然而,今非昔比。西方公司對他們在中國市場的前景越發不確定,比起進入中國市場,人們更對中國企業在西方市場的做法感到懷疑。迫于壓力,西方政府也時有限制中國進入西方市場的措施出臺。
在新興市場和發展中國家的情況也吃緊,其中的原因之一就是中國公司對當地的敏感事物缺乏關注。例如在基礎設施建設中,中國企業偏向使用中國工人,這減少了對當地經濟的福祉,引起了本地工人的憤懣。盡管中國的發展援助仍受歡迎,拉丁美洲、非洲、亞洲的新興國家已經開始慎重對待中國無拘束地獲取原材料。
中國公司現在和西方公司一樣,備受地緣政治和其他非商業風險的折磨。
中國電力投資集團在緬甸的遭遇就是個明顯的例子。考慮到處在民族關系緊張地區,中電投已經知曉當地民眾對密松水電站的敏感性,通過基礎設施和其他社會教育項目向當地民眾進行大量的支付。盡管如此,一個非政府組織還是發起抗議游行,說服了緬甸新政府阻止了該項目。中電投大手筆的企業社會責任并沒有得到回報,本地民眾雖然接受了錢財,但在電站遇到麻煩時并沒有施以援手。現在項目已經叫停,重新開工前景也不明。
歐盟委員會對中國向歐盟出口太陽能板的措施則足以折射出發達經濟體對中國資本的態度轉變。
歐洲,尤其是德國太陽能生廠商游說歐盟委員會,指控中國廠商接受大量國家補貼,低價向歐洲市場傾銷。歐盟委員會威脅實施嚴格的配額控制中國太陽能板進口,經過數輪談判,中國政府以及中國機電產品進出口商會最終和歐盟委員會達成協議減少損失,但是歐委會仍然對中國太陽能板設置了價格上限和配額限制。
兩個發生在不同水平經濟體的例子擁有共同點:中國企業在外國市場被孤立了,沒能得到其他角色的有力支援。
中電投的例子表明,大量企業社會責任的投資沒能獲得當地民眾或所在國政府的支持;在中國太陽能板的案例中,中國企業沒能得到歐洲消費者團體或環境說客的支持,是中國政府的巨大壓力暫時將事情解決。
面對政府和使館的有限支持,企業通常使用公共事務戰略,例如游說政府,來克服影響運營的地緣政治風險,但這只是部分解決方案,有時還事與愿違。
政府/政治游說的目的是在特定國家對關鍵的利益攸關者(包括政府)產生影響。不過過分強調籠絡關鍵人物的做法,挑起的憤懣和成功的概率都差不多。只針對某個國家的游說,即使成功,也會有在別的國家挑起負面反應,阻礙企業在別國運營的風險。政治游說即使在開放的民主國家成功,在威權或較貧困國家則有退化成腐敗的風險。
成功的地緣政治風險掌控戰略,必須保證企業在同一時間段,不同的海外市場都能實施,并且考慮到各個市場文化與政治的區別。成功的戰略必須要意識到在某國所作所為會對包括母國市場在內的其他市場的形象造成影響。
傳統解決方案已經過時
企業愈發需要獨立的戰略與實踐來分析化解地緣政治風險,應對這一方面的挑戰,西方商學院里的“企業社會責任”和公共事務戰略已經不完全適用。
企業需要開展地緣政治風險評估,將地緣政治風險納入企業發展的長期戰略。同時,需要識別關鍵的地緣利益攸關方,培育勢力和情報關系網。與政府和其他利益攸關方結盟,確保目標實現。有些活動超出了企業日常的工作范疇,有時甚至包括類似領事的工作,例如危機情況下員工撤離,甚至準軍事行為(比如,企業可以訴諸國際法律,截斷爭議國家的資源供給)。
在實施這些戰略時,企業會面臨許多和各國的外交官相似的問題:非國家角色以指數級增長,地緣政治戰略與風險分析的利益攸關方也在增多。
企業外交的目的就是使外交家的技巧和視野為企業所用,為企業配備外交能力。企業外交不是企業社會責任,其職責不是樹立企業形象,除非企業形象對應對地緣政治風險至關重要。企業外交也不是公共事務,它包含跨越時間和空間的四維全盤視野,涵蓋企業所有的包括母國在內的全球運營市場。企業外交承認企業的首要目的是確保企業在國際市場的盈利能力不會因地緣政治風險受損。
為此,企業外交需要雙管齊下,采用傳統外交技巧以及創新的公共外交方式,來拓展企業影響和關系網。通過這些關系網,企業能夠創造“志同道合者同盟”,同盟的基礎是堅實的共同利益,而非共同的世界觀。這些同盟可以是國際機構、國家與次國家政府、非政府組織或其他公司,這些同盟可以成為企業勢力與影響力的乘數,借此推動實現公司利益,掌控地緣政治風險,拓展信息與關系網,實現商業目標。
企業外交可以在危機中解救企業。面對YPF被征收,萊普索爾本可以采取企業外交示威,給西班牙政府施壓。企業外交作為長期模式更為有效,能夠預測并掌控地緣政治風險,防患于未然。即使長期的企業外交戰略不能阻止地緣政治問題的發生,其準備工作可以使危機處理更為有效。企業危機外交同樣依靠信息關系網和共同利益同盟,向關鍵角色施壓,改變其行為。如果前期的關鍵關系網已搭建,同盟關系更容易產生。
就像政府外交一樣,企業外交并不總是溫和的。企業外交可以使用聯盟關系向政府或其他關鍵角色施壓,使之變更規章制度、法律和行為。例如加拿大的礦業公司就和加拿大政府、歐盟委員會以及其他公司一同說服保加利亞政府修改法規,允許外國公司開發保加利亞礦區。
但是不可避免的,有時關鍵角色或利益攸關方很難被說服,一定要阻撓該企業活動。企業外交戰略就是發展聯盟關系,孤立不可勸說的角色。與其浪費時間與“頑固分子”談判,不如將之孤立并邊緣化。對于企業來說,關鍵的能力是早期甄別可以贏得同盟的關鍵性共同利益,形成同盟,甄別沒有共同利益的那部分利益攸關方并放棄說服的希望。
綜上所述,企業外交的內核是管控企業面臨的政治風險。為此,企業需要具備外交能力,具體需要具備以下四個方面的能力:
* 地緣政治風險評估能力:分析威脅到企業國際運營的政治因素,將其融入長期商業戰略。
* 地緣風險利益方評估能力:甄別造成企業地緣風險的關鍵政府與非政府角色,以此為基礎發展信息與關系網。
* 建立和管理全球信息與關系網絡能力,幫助塑造有利于企業的政策環境,預測未來問題。
* 依托信息與關系網,實施新型公共外交能力,形成基于共同利益的利益攸關方同盟,孤立反對方,實現企業意圖。
芮耀登為荷蘭國際問題研究所資深研究員,張曉通為武漢大學經濟外交研究中心執行主任。感謝武漢大學經濟外交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朱曉鷗的翻譯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