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穎佳


環境事件牽涉到政治、經濟、外交、公共衛生等各個層面。探討人類與自然環境的關系如何演變的環境史也必然具備多元性。不過,多元化的環境史是否成為“包山包海”的研究領域,更成為筆者關注的問題。當然,“包山包海”具有褒義和貶義。在積極的層面上,環境史的多元性可以促使不同學科之間的交流。消極方面,環境史也可能因涉獵過多的領域而失焦。本文介紹耶魯大學的環境史研究與教學。筆者希望探討環境史如何成為跨學科的交流平臺,并激發學生對環境課題的關注。
一、耶魯的環境史研究概況
在2009年春季,耶魯大學幾位研究環境史的教授正式成立了“環境史工作小組”,定期邀請校內外的教授與研究生發表與環境史相關的文章。協調人預先通過電郵,將文章發送給工作小組的成員。討論會一般在周一中午召開,點評人會簡短地介紹文章內容,并且提出看法和問題,其他出席者之后參與討論。
過去四年的內容涵蓋了世界各個區域和各個歷史時代(參見表1)。單在2013春季,發表的內容包括全球殖民擴展的能源危機、路易斯安納州的防洪措施、美國1970年代的能源自主爭辯等。討論內容也非常多樣化。出席者不會把視野局限于文章的時間段和地理區域。他們嘗試通過環境史的個案,對理論性的課題進行更廣泛的討論。例如,通過云南普洱茶的種植,出席者討論了邊疆問題、國際貿易網絡,并且對各種物產的歷史進行比較。發表人的學術背景不僅限于歷史(包括科學史),社會科學和環境學的教授與學生經常受邀發表。這使得工作小組成為人文、社會科學與環境學相互交流的平臺。
耶魯大學歷史系的教授發表了多部關于環境史的著作,使環境史受到高度關注。濮德培(Peter C.Perdue)的《中國西進》(China Marches West)在第一章就詳盡地介紹了歐亞大陸的生態環境。他指出,18、19世紀世界各地的農業社會都在對外擴張,而滿清帝國西進,討伐準噶爾汗國就是這個全球趨勢的一部分。Fabian Drixler通過研究江戶時期的墮胎和殺嬰行為,來了解18、19世紀日本如何面對資源短缺的挑戰。Alan Mikhail即將發表的著作,探討了動物在奧斯曼帝國埃及所扮演的經濟和文化角色。他們的著作都說明,環境并不是歷史變遷的背景,而起著關鍵作用的決定性因素。環境史能讓學者以宏觀的全球視野,了解國家建構、人口結構和經濟建設的長期趨勢。
耶魯的環境史研究,猶如一部縱橫全球的百科全書,確實有些“包山包海”的感覺。環境史學者其實與歐洲早期近代的自然哲學家類似。他們相信掌握自然界的定律、認識花草鳥獸、學習地理常識,猶如閱覽“自然之書”(book of nature),讓人類接近真理。同樣的。環境史就是通過自然與人文環境的方方面面,對歷史事件進行多視角的分析,從而了解歷史變遷的長期趨勢。
二、環境史作為教材
耶魯大學的學者深切地認識到環境史的教學意義。除了在入門課程融入環境史的單元以外,本校曾開辦研修班,協助中小學教師設計教案,讓美國的中小學生了解環境的變遷。由Paul Sabin教授指導、以本科生為對象的“環境史入門”(Introduc-tion to Environmental History),同時被列為歷史、科學與醫學史、美國學和環境學課程。這門課的三大核心問題為:“大自然,包括疾病、干旱、外來動植物,如何影響北美洲的歷史?人類如何通過建壩、伐林、農業工業化以及大規模城市建設,改變地貌?在美國的文化、政治和社會,人類和大自然的關系如何改變?”除了例常的大堂課、討論和考試以外.本科生還必須使用原始材料完成一份研究報告。課程內容不僅限于美國西部的拓展,還直接涉足爭議的氣候變化、能源安全和環境保護運動。
北美洲環境變遷的歷史僅勾勒出多個發展路徑的其中之一。要以全球的視角了解環境史,就必須與其它區域的發展進行交叉比對。日本環境史獨特的演變也提供了具有意義的參考。研究日本殺嬰和墮胎的Fabian Drixler教授指導的江戶時期歷史課程詳盡地探討了環境史。筆者有幸為Drixler教授擔任助教。學生們探討了一個歷史謎題:即當歐美和中國的人口高速增長,日本的人口為何沒有增加,而德川幕府為何要限制資源開采?為期三個星期的單元,學生們探討了資源短缺如何孕育了儉約的美學風格,17世紀的環境破壞如何促使幕府頒布保護森林的措施等課題,從中了解到日本與世界其他國家的不同之處。江戶時期的日本是否為“可持續發展”提供了一個參考模式。在這個重視人口資源平衡的制度國家,日本的武士、農工和商人在生活素質方面究竟是進步了還是退步了。
除了本科課程以外,耶魯大學的東亞研究理事會在2011年夏季開辦了一個題為“絲路區域環境史”的暑期研修班。十多名來自康涅狄格、羅德島、紐約州的中小學教師參與了為期五天的研修班。筆者擔任過暑期研修班的協調人。我們介紹了華美協進社編纂的《從絲綢到石油》(From Silk toOil)教學手冊。這份教材以深入淺出的方式,介紹絲綢之路如何從古老的貿易航線演變成中國的能源命脈。研修班顛覆了一般美國民眾對絲綢之路的刻板印象,讓他們認識到甘肅、新疆等地區的居民所面對的環境挑戰。研修班的學員也設計了教案,希望能激起學生對中國環境問題的興趣。
環境史與熱門時事課題息息相關,成為歷史課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人口增長對糧食和能源的消耗、資源短缺或分布不均衡、經濟發展引發的環境污染,已經成為世界各國關注的問題。人類目前面對的環境問題雖然比過去艱巨,但歷史的先例也提供了寶貴的借鑒。
三、環境史的啟發——以博士論文為例
筆者的博士論文就是受到環境史的啟發。在民國時期至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初期,中國的電力工業正處于形成階段。對早期電力工業的研究,能讓我們認識到中國的自然環境如何影響能源系統的形成。在工業化的帶動下,能源的開采與消耗加速了人類對自然環境的改變,使得能源研究成為現當代環境史的核心課題。
筆者的博士論文的啟發來自一場自然災害所引發的能源危機。2011年3月11日的日本大震災所引發的福島第一核電站事故,重創了世人對核電的信心。這也迫使日本一度完全停用核電,導致了嚴重的電力短缺。筆者當時聯想,中國在2010年已經成為全球最大的電力消費國。如果類似于福島核電站事故的能源危機在中國爆發,政府和企業該如何應對這場能源危機。
其實,抗戰時期和建國初期的中國就遭遇過一場歷時20余年的能源危機。盧溝橋事變之后,日軍驅軍南下,占領了中國多個主要的工商業重鎮。到了1940年左右,日軍控制了中國92%的發電容量。國民黨政府的資源委員會必須使用四川、云南、貴州和廣西有限的發電量支撐戰時工業。與此同時,日軍占領區的電力工業也被軍方接管。日本人在發展華北地區的電力工業時,必須放棄日本和東北地區的“水主火從”策略,轉而以火力發電為主。他們拆卸了上海的華商電器公司的發電機,并將它運到北京郊外的石景山發電廠。抗戰時期的上海則面臨嚴重的煤炭短缺。由于運輸煤炭的價格昂貴,日本軍方嚴格地限制上海的煤炭用量⑦。在這種情況下,國民黨政府和日本占領軍都采取了同樣的能源策略。并開啟了官方協調電力工業發展的先例。抗戰時期建立的供電設備與資源分配體制,更為電力國營化邁出了重要的第一步。
資源委員會下屬的中央電工器材廠壟斷了發電和配電器材。戰時的電工器材生產更讓我們清楚地看到中國的礦產分布不均,如何影響工業發展。抗戰時期的電工器材產業設在昆明。曾擔任中央電工器材廠總經理的著名電機工程師惲震曾在1951年的節約用銅運動致詞時描述了云南銅礦業的歷史。
中國銅的分布,以我所知是云南最多,東川銅礦是很有名的,幾千年前就產銅,用來制成貨幣,滿清乾隆年間還設了礦物大臣開發銅礦。那時是非常糟蹋的,用土法開采,竭澤而漁,他們不知道保護,沒有煤就開采山上的樹木煉銅,因此東川附近的樹木幾乎全部被砍完了。抗戰時期我曾騎馬到東川的礦山勘察,那時東川每年只出產四五百噸銅運到昆明做電解銅。據地質學家說,從東川穿過金沙江,一直到西康天寶山,有三四百里的銅帶。下面肯定都有銅的蘊藏。
顯然,戰時電器生產設在昆明,除了因為昆明是后方的交通樞紐以外,更是因為云南是清代銅業的重鎮。由于進行廣泛和詳盡的地質勘探需要大量的時間和金錢,資源委員會的工程師就通過環境史的常識,做出了遷入昆明的決定。
電力工業將大自然的資源轉化為推動經濟發展和政治變革的能量。在抗戰時期,一批工程師到美國田納西河谷管理局實習。美國的管理經驗說明了國家主導能源發展的必要性。這批技術官僚在戰后分散到海峽兩岸。匯集了大量天然資源與技術人才,電力工業更處在革命的前線。在國共內戰期間,支配發電廠和輸電網絡成為控制大城市的先決條件。無論是在共產黨政權管轄的中國大陸地區,還是國民黨政權治下的臺灣地區,海峽兩岸的電力工業都著重發展水力發電和推動國營化。
中國目前最關注的能源課題其實源于抗戰與建國初期電力工業所面對的挑戰。成為世界工廠的中國,消耗的能源與礦產逐年增加,迫使中國不斷擴大資源疆界。就如退守中國西南部的國民黨在抗戰時期加速了云南銅礦的開采以支持戰時電器工業的發展,中國重工業對有色金屬的需求上升,促使中國到非洲等國開采銅礦。近幾年,中國加速開發邊疆地區的能源資源,內蒙古成為風力發電的重心,新疆豐富的煤炭資源也被大量開采。
全球視野下的環境史能喚起人們的世界公民意識,讓世人意識到人類活動能長期改變自然環境,而且會有深遠和跨越國界的影響。中國是世界人口大國和全球工業基地。中國消耗化石燃料所引發的環境問題,并不局限于中國境內。筆者希望世界各國的學者對中國的環境史進行多視角的研究,使更多的人對中國的環境課題有更深入和客觀的理解。
(責任編輯 張衛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