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民初律師曾參與“國際律師協會”的發起創立,并利用承辦1921年第一次總會的契機,自發謀求行業聯合并組建了中華民國律師協會。通過北京總會,近代中國律師群體積極進行對外交流,展現了令人欽佩的國際視野和開放意識,在表達律師職業理想、法律發展的融合趨同的共識同時,積極為收回治外法權進行奔走呼吁,以職業化的方式進行愛國維權。近代中國律師對外交往的這一片段,是一份應受尊重的歷史遺產,亦可啟迪當前的法治建設。
關鍵詞:國際律師協會;律師制度;對外交往;收回治外法權
中圖分類號:D90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現代律師制度在中國生根成長已逾百年,律師群體一直在以自身特有的方式參與并影響中國法律和法治的發展進程。關注律師群體,是理解中國法律和法治進程的一個獨特視角。
律師制度是在近代法律改革的背景下由西方引入國內的,這已成為學術界的基本共識。受這一認知定勢影響,我們往往強調西方制度文化對中國律師制度和群體實踐的主導影響,而易忽視中國律師主動向外進行交流這一問題。關注律師群體對外交往情況的學術成果也非常匱乏。筆者在翻閱民國時期的文獻資料時,偶然見到一本名為《國際律師協會第一次總會報告書》(下稱《報告書》)的小冊子,不見出版機構和編著者。仔細通讀,方知在上世紀20年代初,中國律師群體就曾表現出令后輩欽佩的國際視野、開放胸襟和責任擔當,以參加“國際律師協會”和承辦1921年北京第一次總會的形式,有過精彩的集體亮相。《報告書》為我們提供了一份珍貴的歷史檔案,讓我們通過“國際律師協會”第一次總會的形式來認知感受民初中國律師的聯合意識、價值共識與愛國情操,并豐富我們對民國法律發展狀況與法律人群體實踐的認識。
一、民國律師參加“國際律師協會”并承辦第一次總會之背景
我們現今所熟知的國際律師協會(International Bar Association,簡稱 IBA),于1947年成立于美國紐約,總部設在英國倫敦,是目前世界上規模和影響最大的國際性律師組織。新中國成立后,中華全國律師協會于1987年正式加入IBA。殊不知,在此之前曾另有一個“國際律師協會” ①,其影響力雖不及1947年成立的IBA,但卻與民國時期中國律師具有特殊關聯。民初中國律師親自參與了它的發起創設,承擔過頗為重要的角色,并在其間與國際律師界同仁進行了很好的交流互動,并就中國所面臨的“收回治外法權”等法政問題積極奔走、熱切呼吁。
據《報告書》記述,1919年菲律賓律師發起組織“國際律師協會”,中國、日本、暹羅(今泰國)、八打威(巴達維亞,即今印度尼西亞的雅加達)等地律師界先后贊成其事。翌年(1920),上述各國(地區)律師協會選派代表在日本東京召開了“國際律師協會”成立大會,并決議于次年(1921)在中國北京召開“國際律師協會”第一次總會。[1]
雖然1912年9月北洋政府司法部頒布《律師暫行章程》被認為是中國現代律師制度建立的標志,但統一的全國性律師行業組織一直未能組建。②雖然在1912年,就有了名為“中華民國律師總公會”的組織,但其實僅是上海律師發起的地方性律師自治團體,最多時也僅有170余名會員,且存續不到一年時間,1912年底便解散。[2]各地律師公會組織先行成立,一方面為全國性律師組織奠定了基礎;另一方面,也使得在全國性律師組織整合中必須協調處理好來自地方的主張與訴求,很難通過簡單的“行政化”方式進行直接干預。應當說,“國際律師協會”第一次總會的籌備承辦,為民國律師全國性聯合提供了重要的契機,對于化解地方自治與全國整合當中的矛盾發揮了積極作用。
為不影響會議承辦,分散于各地之“律師公會”紛紛呈請北洋政府司法部組建“中華民國律師協會”,并于1921年4月1日獲得北洋政府司法部批準。從中可見,當年的全國性律師組織的設立,多少有些應景救急的意味,是“國際律師協會”第一次總會直接催生建立的。隨后,匆忙設立的“中華民國律師協會”議定于1921年10月23日至25日(必要時得延長會期),在北京承辦“國際律師協會”第一次總會。[1]2《報告書》詳細記錄了會議籌備的各項情況。1921年5月2日,中方向日本辯護士(律師)協會發去邀請函,6月6日又分別函請菲律賓律師協會、暹羅律師協會、印度律師協會、香港律師協會、上海英國律師協會、八打威律師協會、爪哇律師協會、上海美國律師協會、新嘉(加)坡律師協會、哈爾濱律師協會③派代表參會。
1921年6月23日,中華民國律師協會開會,依國際律師協會章程,推薦本屆國際律師協會職員及代表委員,并公推招待員,具體人員組成如下:
國際律師協會會長:汪有齡④
干事:裘汾齡(后因裘赴美開會,改推林行規)
會計干事:鄧镕
代表委員:林行規 何基鴻 許卓然 陳則民(后由陳柄堃遞補) 朱斯(后由高桂榮遞補) 曹祖藩 張孝琳 傅紹儒 陳繼善 熊福華 李成張 袁超(共12人)
招待員:孫潤宇 劉蕃 莊璟珂 吳大業 黃云鵬 呂世芳 熊才 顧澤祺 高穰 鄭象山 王勁聞 陶潤波 吳錫寶 劉崇佑 趙福濤 桑多羅 郭定森 包振 張鼎乾 吳蘊藻 周玉山 朱念典 薛英(共23人)
民國律師協會還在北京司法部街吹箒胡同十八號專門設立事務所,負責總會籌備事宜。汪有齡會長親自出面與交通部協商外籍參會律師鐵路免票事宜,得到交通部“此事關系國際聯絡,慨然應允”的積極回應。[1]17
1921年9月底,參會人員陸續確定,其中:日本律師協會73人(東京22人,地方17人,朝鮮⑤34人);菲律賓律師14人;美國律師6人(來自上海美國法院):俄國律師5人(來自哈爾濱俄國律師協會);暹羅、香港、印度各律師協會來函聲明不能赴會。中國參會律師共350余名,分別來自全國41個律師公會。可見民國律師界對本次會議非常重視,參會熱情很高。
二、1921年北京第一次總會之議程、主旨與共識
《報告書》中對本次總會的議程安排和與會人員的發言均作了翔實的輯錄,是一份珍貴的歷史文獻。為期三天半的會議中,包括全體會議、參觀活動、游園會、演講會、政要接見、餐會等活動內容,形式多樣緊湊。具體議程安排如下:
10月23日上午為開會式及議事,參會代表及嘉賓、媒體共計約500人。全體會議對三個事項進行了議決⑥,重點內容為嘉賓演講。到會先后發表頌詞的有:前任會長增島六一郎(日本)、汪有齡會長、國務總理靳云鵬、司法總長董康、日本公使小幡、代理大理院院長潘昌煦、總檢察長汪燨芝、日本律師原嘉道博士、菲律賓律師公會會長亞伯羅、美國會審公堂律師何理克慕。午餐招待會由督辦京師市政都公所組織,內務總長齊耀珊主持。下午參觀文華武英殿及前三殿古物陳列所。晚上安排中華民國律師協會招待暨“國際律師懇親會”,由汪有齡致歡迎詞;發表答謝詞為日本律師監谷恒太郎和平松市藏。
10月24日上午在農事試驗場開游園會;午餐招待會由司法部總長董康主持;下午全體代表參觀京師第一監獄和法院;晚餐招待會由國務總理靳云鵬主持,各部總長、次長陪席,靳云鵬發表歡迎詞,美國律師羅杰、日本律師原嘉道致答詞。
10月25日上午,在司法部講習所開演講會;午餐招待會由大理院代理院長潘昌煦主持,日本律師、菲律賓律師、俄國女律師先后致答謝詞;下午,全體代表覲見大總統徐世昌,并舉行茶會,游園活動;晚餐由京師商會和中華民國銀行公會招待,中國銀行總裁馮耿光主持并致歡迎詞,日本律師村上貞吉致答詞。
10月26日上午,由汪有齡會長召集,全體代表赴萬壽山游園,并由民國律師協會招待午餐,當晚,日本、菲律賓律師舉辦了答謝晚宴。隨后,各國各地參會代表陸續離京。
通過總會議程不難看出,中華民國北洋政府對“國際律師協會”北京第一次總會給予了高度重視,政界高層和司法界要員悉數參會,中方參加人員規格高、代表性廣泛。雖有禮儀之邦的余風影響,也體現出民初社會對法政之重視。因此,本次“國際律師協會”北京總會也是近代法政人的一次盛會。
從會議議程安排來看,本次總會整體“務虛”性更強,旨在促進律師行業的國際交流。通過對《報告書》內容的研讀,可將本次北京總會的主旨歸納為:“增進交流、凝聚共識”。參會律師代表及有關人士在各種場合的發言對此有直接詮釋:作為東道主代表的汪有齡在23日全體會議的發言中指出:“本會宗旨在規則第二條中已極明了,即發展正義四字盡之矣。……彰明正義須先破除成見,破除成見須先聯絡感情。……希望聯絡日益普遍,會員日益增多,感情日益融洽,即正義日益發展也。”[1]23司法總長董康當日的頌詞指出:“此次大會籍得聯絡感情,交換知識,其裨益誠非淺鮮。”[1]29菲律賓律師公會會長亞伯羅亦表達了此種增進交流的意旨,“此次到會,有兩種意思:一部分為參與開會,一部分為連絡感情。須知吾輩宗旨既是相同,則對于感情之事務須抱互相連絡彼此友愛之意思。”[1]39
交流以求共識。在國際律師協會第一次總會上,各國律師代表和參會人士反復申明的兩大共識,為我們了解民國初期的法律觀念、法政輿情和律師行業狀況提供了觀察視角。
共識一:正義、人道和權利保障的職業理想和價值追求
持此論者不僅僅有與會律師,也包括民國政要、司法界要員,已成為一種集體話語和普遍認知觀念。限于篇幅,僅扼要摘錄一些發言片段予以呈現:
汪有齡會長23日全體會議祝詞言曰:“法律為公開之物,律師事業非可與他事業同視,律師愈發達,則人權愈得保障。……律師事業在乎保障人權。”[1]24國務總理靳云鵬則代表政府表達了對律師作用的認同,“夫法律所以求平衡,律師所以維法律,尊崇人道保持正義。法律之原則,亦即律師之職權,其所包者甚廣,所任者至重。東西各國無不尊法律重律師者,良由于此。”[1]26大總統徐世昌則從民初政制發展的角度肯定了律師職業,“歐洲諸國創設律師制度,日本及東亞各國師之,于以保障人權擁護法律,其成效蓋已可見。民國肇造踵行此制,亦約十年。立憲國家,司法獨立,審判本無偏頗,而千慮一失,智者不免,得律師以資攻錯救弊補偏,功用互見,此在野法曹,所由稱為司法三大職務之一也。” [1]60再來看法官、檢察官的態度,總檢察長汪燨芝23日全會議頌詞講到,“法律之精神則在正義與人道,律師即以擁護此精神為職責者也”[1]35;大理院院長潘昌煦則明確律師的司法職務角色,即“律師職務為司法三大職務之一,其責任在依據正義人道,擁護人權。顧此正義人道實為世界所共通而無國境之區別。” [1]33
再來看與會外賓對律師職業職業與價值的肯定。23日全會上,日本公使小幡講到,“諸君子責任固宜注重維持人道,保護正義。然當茲世界文明日見進步之際,而所謂維持人道保護正義之方法亦宜日漸發達。此種目的端在諸君子盡心努力方能達到。”[1]31美國會審公堂律師何理克慕則從美國社會發展的角度闡明了律師職業對現代社會及政治公共生活的重要,“查律師職業實為社會上最重要之職業。蓋律師不惟維持正義人道而已,凡百事業均不能離律師之關系。美國律師不但作成種種大事業,近年來,關于政治社會之問題均有律師參與,國會議員亦由律師充當。”[1]41 24日晚餐會中,日本律師原嘉道博士指出,“法律之根本觀念在正義人道無待言矣。一國之法律固欲將其所認為正義人道者施之于國中,而欲使正義人道之趣旨貫徹于其國中者,實吾輩之任務也。”[1]56
以上所論并不新穎,但結合民初的時代背景與法律發展狀況,則實有深意。首先,中國近代法律變革最核心的訴求是實現國家和民族富強,強烈的致用情結始終裹挾著法律發展進程和法律人的思想與行動。包括律師在內的法政人,往往也有強烈的實用傾向,希圖通過法律變革改變中國的社會面貌。“國際律師協會”第一次總會上,凝聚正義、人道和權利保障的職業理想,有利于校正民初法律人的觀念定勢,適度淡化“富強致用”的訴求意識。其次,從民初的社會現狀觀察,政局動蕩之下初創的現代法制孱弱乏力,經濟民生凋敝,普通人的生活常處于艱難境地之中。在此情景之下,正義、人道和權利保障的現實需要異常迫切。考察民國時期律師群體參與社會運動的情況,我們不難發現,其中不乏敢于為正義、權利奮力抗爭的斗士和感人歷史。譬如,1923年,全部由上海律師公會成員組成的法治協進會通電全國,堅決反對國會任期屆滿而延期的違憲行為。[3] 20世紀30年代,中華民國律師協會在全國范圍內發起了一場旨在保障人權、改良司法制度的冤獄賠償運動等等。⑦可見,民國律師群體,不僅僅只在“國際律師協會”第一次總會上表達了上述共識,而且在后來有過切實的行動實踐。
共識二:融合與同質化是法律發展的方向
在“國際律師協會”第一次總會上,與會律師及各界人士也紛紛表達了對于東西方法律發展趨勢的共識,即融合是世界法律發展的方向,同質化是法律未來發展的大趨勢。而這種共識對于推動當時的法律發展意義重大。同樣,本文將《報告書》所輯錄的發言片段予以摘錄,作一呈現:
先來看與會政治人物的言論。國務總理靳云鵬23日全體會議頌詞中指出:“雖然人道正義初無畛域,國界民族靡有差異,故以法派言,雖有英美大陸之分,以法制言亦有君主民主之(分)。然求諸法理,則皆不能外人道正義之精神。方今世界民族以物質文明之進步而接觸頻仍,以國家主義之主張而競爭難泯。茍無世界主義的法律出現,則人類共通之正義人道或難闡揚矣。”[1]26日本公使小幡則強調東西法律之互補互參,“然竊意東方法律自有統系,蓋東方既有固有之文明,不必有固有之法律。雖晚近有與西方法律同化之趨勢,然亦不過取長補短,酌為損益,使為東方之一種法律。換言之,我東方法律宜以我東方固有文明為根本,而以泰西各國之新法律為參考材料。”[1]31內務總長齊耀珊則聲言“他日國際交相密,法律益趨同化。”[1]43時任民國大總統的徐世昌在25日祝詞中講到,“顧正義人道無分乎國界,法律趨勢漸底于大同。況自歐戰以還,既締聯盟會議更有常設法庭,國際團體益形發達而律師協會亦遂于前年成立,首由東亞各國之代表薈萃一堂,順世界之潮流,謀法曹之親善,萃策群力以底于成。”[1]61
再來看法律人的表達。總檢察長汪燨芝23日全體會議頌詞指出,“近世交通日便,往來益密,于是諸國法律不獨精神相同,而形式亦遞嬗漸趨于一致。故各國律師不能不推其擁護本國法律之職責,以謀共同擁護世界法律之精神。”[1]35菲律賓律師公會亞伯羅會長則從會審法庭適應之規則談到了法律必歸于一致,“就上海會審公堂而言,雖為一種特別組織,而所適用之法律則各國決不相背。本會萃會各國人士于一堂,彼此交換法律上之智識,互相研究互相觀摩,將來世界上之法律必歸于一致。世界法律既歸一致,然后始能造成一個和平之世界焉。”[1]40美國會審公堂律師何理克慕則稱本次總會之交流就是法律達成大同的途徑,“現在世界各國法律制度雖有殊異,其勢漸趨于大同。譬如,有某種行為在北京應受懲罰者,在華盛頓亦必懲罰之,方合司法之原理。今日諸君聚會一堂,正可交換智識以促進法制之大同。”[1]41
以上會議言論彰顯了與會人士對于法律發展的信心,彰顯了法律共同體的共同愿景,中國的法律發展與世界潮流的融合也指日可待。盡管這些發言帶有“禮節性的善意”,后來民國法律的現實也是艱難曲折,但這一共識也并非完全是盲目自信,而有其邏輯原由。首先,這一共識建立在民初十年法制建設成就的基礎上。在這個“充滿矛盾,同時也是百事待興、給人希望的時代”,法制建設與法治進程中充滿太多的矛盾,許多制度、觀念奠基初創并扎根生長,“絕不應是一個可以輕輕放過的時代”。[4]北京總會上,日本律師原嘉道有言曰,“參觀貴國法院及貴國監獄,時見其內容完備,殊甚驚駭,以之視其他文明各邦固毫無遜色也”[1]58,其贊許或許有夸大成分,但并非全為虛言。民國初期,在憲法政制、司法體制、行政執法、私權維護等方面均有符合現代法律發展的客觀成就。近年來學術界對于民初法律制度的研究熱,或許提供了另一個注腳。民初法制建設的成就及其方向,讓人們感受了法律融合的前景。其次,從與會人員特別是外籍律師的立場角度來看,傳遞有關世界法律發展的規律性體驗,能夠最大限度地表達對中國同仁的善意和激勵,既是對東道主的尊重,亦符合本次總會的主旨。最后,有關世界法律發展的融合和同質化的共識,并非僅僅是一種判斷,更包涵著為民初法律進一步改革發展尋找動力的訴求。通過總會上共同體的共識發聲,客觀上也能夠起到推動中國法律進一步發展的積極作用。
三、收回治外法權:第一次總會上的呼吁與回應
收回治外法權被視為是中國近代法律變革的直接動因,也是近代法政人孜孜不倦努力以圖實現的目標。⑧民國律師群體是近代法政知識分子的重要代表,借用愛德華·W. 薩義德的話,“知識分子總要有所抉擇:不是站在較弱勢、代表不足、被遺忘或忽視的一邊,就是站在較強勢的一邊”。[5]民國律師們作出了他們的選擇。在“國際律師協會”第一次總會上,盡管尚未實現充分聯合,他們仍然堅定地利用東道主的優勢,為收回治外法權而熱切呼吁,并得到了與會各國律師的積極回應,彰顯出近代中國律師群體強烈的愛國熱忱與政治責任。
在23日的全體大會上,作為嘉賓出席的日本公使小幡,在發言中提到“治外法權”為中國法律界面臨之急務問題,可以通過國際律師協會這個機制進行很好地研討,“國際律師協會自開始以迄于今開會三次,本年復在中華民國境內開會,就中華民國而言,關于應行研究之法律問題尤為繁多,如‘司法獨立、‘收回領事裁判權、‘陪審審判辦法、‘幼年審判辦法,凡此種種,皆為當務之急,又非諸君子積極進行不克達此目的也。”[1]32
在23日晚國際律師懇親會上,汪有齡會長提出了治外法權的議題:“自世界大戰以后,人類尚平等,法律尚公平,國際律師協會即本平等公平之宗旨而成立者。然返觀吾國至今尚存有治外法權,殊與平等公平之旨不合”,并重申通過法制建設與改革的方式予以解決,“我國固應改良法制,整頓司法,以期早日撤廢治外法權”,并表達了尋求與會者的聲援支持之意,“今日與會之友邦君子倘能盡力贊助,敝國同人之所厚望也。”[1]44
日本律師平松市藏發表演講予以回應,肯定撤廢治外法權的正當性,“所謂治外法權者,某國制限他國之法權,在他國領土內行使自國法權之謂也。然一國法權應行使于本國領土以內,此為原則。本國領土內行使他國之法權,乃變則也。從變則返于原則,實應有之事耳”;作為曾受治外法權之屈辱的日本律師代表,平松市藏表達了對中國的同情和支持,“我日本關于治外法權之撤廢曾經多年困苦,多大犧牲始漸漸達其目的。中華民國在今日處同樣之境遇,我日本之法律家不禁生痛切同情之感焉”;并回顧了上年在東京召開國際律師協會會議上,中國駐日代理公使莊璟珂在招待中國參會律師、日本國總理大臣及司法界人士時的演講,“貴國因欲撤廢治外法權,現已竭力準備,以求我朝野之同情,其時我總理大臣原敬君謹述我國對于此事之苦心,并嚴明中華民國不久當有達此目的之時期,不必致疑”,并再次表達了支持態度,“我國政府及國民對于貴國之撤廢治外法權一致表示正心誠意之贊同,確為既定之事實。”[1]46
24日晚國務總理靳云鵬主持的晚餐會上,美國律師羅杰和日本律師原嘉道的答謝辭也涉及治外法權問題。美國律師羅杰在演說(《報告書》輯錄了英文原稿,未譯成中文)中強調,任何國家均享有抵御來自強國侵略的法律權利;對于國家間的平等問題,羅杰則指出“教育”的重要性,教育差距的縮小是國家間實現平等的前提。⑨可以推論,其所言含蓄地表達了“治外法權是一種強國侵略”的態度,并強調通過縮小法制差距來予以解決的方案選擇。不同于羅杰對“治外法權”問題的含蓄回應,日本律師原嘉道的態度則直接鮮明,他認為“國際律師協會既以使正義人道得完全普及于國際為目的,然由此目的觀之,現在所最抱憾者,即貴國(中國)今日尚有領事裁判權之存在是也”;他從日本收回領事裁判權的角度表達了自己的意見,“關于領事裁判權之問題,我日本亦曾有最苦之經驗。我先輩政治家法律家對于此問題曾費多年之苦心,改良司法制度,使司法權獨立,博得外國人之信仰后,始于二十余年前而撤廢之”,并再次提到中國駐日公使莊璟珂上年在日本發表有關收回治外法權之演說;對于中國收回治外法權的具體措施,原嘉道特別強調了“司法獨立”的關鍵性,“蓋領事裁判權撤廢之問題,只須貴國制定本諸正義人道之法律且改良其運用之機關,確保司法權之獨立,使外國人對于貴國之司法制度增高信仰之念,即可解決也”。[1]57
日本律師基于本國的歷史經驗而對中國收回治外法權的預判與展望,無疑是善意與樂觀的。在這樣樂觀期待中,消弭了這一問題的復雜政治因素,又能給中國同行以鼓勵,起到增進雙方認同的作用。在“國際律師協會”總會上以對話溝通的方式,探討頗為敏感的治外法權收回之議題,盡管現實功效難言理想,但卻不應完全忽視。
過去對于治外法權問題,主流意見將其與中國近代主權或法權的喪失相聯系,體現了“革命史的理解范式”;而《報告書》則向我們展示了民國律師群體,基于職業責任感和愛國情懷,以對外交往、和平呼吁方式所做的努力。他們更多從法律發展的規律和世界大勢來觀察認知治外法權,并堅信完善自身法制能夠為收回治外法權尋到契機。民國律師的這種堅持與樂觀或許多了一些政治上的“幼稚”,但他們法律意識的堅定卻體現了可貴的“信仰真誠”。 它是中國律師群體以職業角度、文明方式所開展的一場愛國維權行動,通過這一行動,民初律師在國際舞臺上展現了自身的素養和品格。
四、結語
傅國涌先生在紀念中國律師制度建立一百周年的文章中曾言,“20世紀前半葉的律師界,無疑給今天和未來的人們(不僅是律師從業者)提供了一個不可忽視的參照系。追尋、挖掘我們的律師傳統,和眺望異域的標高一樣不可缺少。”[6]93年前“國際律師協會”第一次總會的盛況與細節,早已被塵封丟入歷史的角落,甚至被遺忘。然而,“歷史的意義,常常體現在敘述而不是闡釋之中”。[7]4本文正是希望做這樣的“敘述”而非“闡釋”,以展示近代法律人的風貌與風骨。當有機會追憶那個特定的歷史時刻時,透過幾張留存下來已然模糊不清的合影照片,我們依稀看到了那群律師前輩嚴肅莊重表情背后的豐富的思想世界。歷史應當為他們的行動留下印記。現今,中國法治建設正迎來重要的歷史機遇,“春江水暖鴨先知”,作為民間法律人代表的律師對其間的冷暖感知更為直接。當下的中國律師,或為推動法治發展,或為擴展自己的執業空間,甚或僅為獲取謀生立命,參與到時下的法律實踐中,一方面被賦予法治推動的重任,同時又承受著職業使命和社會評價被市場化、世俗利益消解的困厄。在這樣的背景下,回望歷史,緬懷前賢,或許是激勵后來者堅定前行的一種選擇。
注釋:
①對于本文所記述“國際律師協會”與1947年成立的“國際律師協會”(IBA)的關系,筆者未能找到相關的文獻資料,也未能查閱到前者后緒發展演變情況的文獻資料,實為缺憾;結合《報告書》的記錄內容,前者主要由東亞國家的律師組成,鑒于后者是由34個國家的代表在1947年另行成立的,因而推測兩者之間并無直接關聯。
②民國初期律師行業組織建立的基本情況:1911年12月,江蘇新政府在審判廳下設立江蘇律師總會,負責律師登記、考驗與發證事宜;隨后,杭州律師自發組織成立杭州律師公會,并敦促政府成立并實行律師公會制度;1912年2月,江寧律師公會成立;1912年5月,南京律師公會成立。當時律師公會組織形式體制不一,導致存在沖突的情況時有發生。有些地方(如江蘇)的律師公會由政府主導成立,受監督較多;有些地方(如杭州、上海)則在民間推動下成立,具有較大自治權。參見李嚴成:民國律師公會研究(1912—1936),華東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6),第16-17頁。
③旅居哈爾濱的俄國律師組織。
④汪有齡(1879-1947),字子鍵,浙江杭縣(今杭州)人。早年畢業于日本法政大學,曾出任京師法政學堂教席;宣統二年(1910)11月,汪有齡等牽頭聯絡北京的立法、司法界人士,成立了中國第一個全國性的法學會——北京法學會;1912年任南京臨時政府法制局參事,8月任北京政府司法部次長,法律編查會副會長,1913年被選為參議員,1914年任參政院參政,1918年8月任安福國會參議員,大理院推事;1920年任《公言報》社長;1921年至1931年任北京朝陽大學校長; 1931年后到上海以律師為業,曾在民國六年(1917)的“張震芳復辟禍首案”、1936年救國會“七君子案”中擔任辯護律師。
⑤根據《報告書》附錄所列名單,包括在朝鮮居留執業的日本籍律師和部分朝鮮籍律師。
⑥全體會議議決事項為:一、承認汪有齡君為國際律師協會會長,林行規君為干事,鄧镕君為會計干事;二、第一次總會各國代表委員會均無議案交會審議;三、第二次國際律師協會決定翌年(1922)在菲律賓舉行。
⑦鄭成林:中華民國律師協會與1930年代的冤獄賠償運動,載于《江漢論壇》2006年第8期。
⑧關于研討近代法律改革與收回治外法權關聯的研究成果,參見李貴連:“清季法律改革與領事裁判權——兼論沈家本法律救國思想”,《中外法學》1990年第4期;李啟成:“領事裁判權與晚清司法改革之肇端”,《比較法研究》2003年第4期;高漢成:“晚清法律改革動因再探——以張之洞與領事裁判權問題的關系為視角”,《清史研究》2004年第4期;公丕祥:“司法主權與領事裁判權——清末法律改革動因分析”,《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2年第3期;張世明:“再論清末變法修律改革肇端于廢除領事裁判權”,《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3年第3期。
⑨《報告書》輯錄美國律師羅杰演講原文為:It means that every people and every nation is created free and equal. By that, I mean that every nation should have the legal rights to which it is properly entitled, including protection from the aggression of stronger nation. ……That every nation should has the right of developing its people by education. And it is only by education that China, Japan and the Philippines can hope to meet the other nations of the words as equals. Free they should and must be, but equals they cannot be until they educate their people at least as well as are the people of the Western na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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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志林(1978—),男,漢族,山西長治人,山西財經大學法學院講師,法學博士。研究方向為法學理論、法律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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