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鄉林+孔凡軍
院子里的桐葉已顯示出初冬的威力,涼風輕掠,紛紛凋落。然而,設計院榮譽室里卻洋溢出一股熱烈喜慶的氣氛。墻壁上懸掛的一面面獎狀、一幅幅被歲月漬黃的照片,櫥窗里陳列的一件件發黃的實物,都在無言地訴說著設計院成立50年來的強軍經歷和戰斗風貌。
幾名皓首鶴顏的老技術人員步履蹣跚地走過來了,昔日的記憶在一幅幅圖片上定格,歲月的滄桑一頁頁在眼前掀開;幾名剛剛卸任的領導同志流連在一件件模型面前;在他們的耳畔,依然回響著勘察征途上北風的呼號,施工工地上挖掘機的轟鳴……
濟南軍區建筑設計院院長紀東明,目睹眼前的這一切,心潮澎湃,思緒翻卷。他的一雙睿目,透過一幢幢用心血和智慧壘砌的營苑,掃向邈遠的遠方,五秩風雨征程,五秩歲月滄桑,在眼前,幻化為跋山涉水的測量勘探,疊印出揮汗如雨、挑燈征戰的繪形制圖……
一
一架銀色的戰鷹,沿著綠茵鑲嵌的機道,徐徐往前滑行,加速、加速、再加速……,戰鷹騰空而起,漸漸幻變成一個晶亮的銀點,消失在碧藍碧藍的寥廓長空,在它的身后,留下一片一望無際、平滑如鏡的長長的機場跑道。
長長的機場跑道猶如他此刻平整舒緩、柔順如水的心境,望著它,紀東明欣慰地笑了。
是該欣慰地笑。為了這份欣慰與笑聲,當初,他與戰友們付出了幾多焦慮幾多艱辛幾多磨難!這一坐落在中原大地的機場遷建工程,始終牽動著軍隊高層領導的心。為了實現“出精品、創一流”的建設目標,他們采取現場設計、院士指導、專家協作等方式,廣泛發動大家,人人出謀獻策,目標直奔“精品工程”。
攻克場道“大板技術”的那段日子,不啻一場高難度、費腦筋的攻堅戰。
傳統的場道板塊之間的距離為5米左右,中間嵌以接縫,適應熱脹冷縮的需要。但是接縫多、板塊密度大,影響了場道的平坦,給機群起飛造成了顛簸。能否將場道的板塊加大、接縫減少,使飛機起降減少顛簸,更加趨于平穩?
“傳統的板塊大小,是經過科學計算和實踐檢驗而形成的,如果想加大板塊長度,那就必須在精細施工和板塊材質上下大功夫!”在設計前的“諸葛亮”會上,紀東明用簡明精確的語言打破了沉默。
“我同意紀院長的觀點。板塊長度加大,就容易發生‘斷板現象,如何克服這種現象的發生?在混拌材料中加進適量的纖維,增加凝板的強度,能起到很大作用。”工程師郭磊曾先后參加過數個機場的設計施工,積累了豐富的經驗,語氣中透著沉穩與肯定。
“加強施工的技術含量也是重要的一環。”一邊的工程師王永軍接過了話茬。這個思維縝密、深沉穩重的年輕人,在勘察設計某直升機機場工程的時候,曾先后去廣東、赴南京、下宜賓等機場考察,在機場設計建設方面積累了寶貴經驗。因而,他最能從眾多錯綜復雜的矛盾中析理出最主要的問題,一語中的。
紀東明犀利的雙目掃了一眼大家:“這次機場遷建工程,是國務院、中央軍委確定的國家重點工程,是實現強軍目標、保障打贏的重要一環。大家要慎之再慎、細之再細,裝在腦中,記在心里!”
王永軍心中一個熱浪打了上來,他太熟悉院長一絲不茍的工作作風了。他想起了這樣一件事:前不久,他們奉命勘察設計空軍駐魯某部的機場,在停機棚竣工驗收的時候,紀院長幾次登上停機棚細細檢查。王永軍認為,自己與戰友們早已詳細檢查過幾次,根本不會有什么紕漏。沒料到,紀院長用手擦一下剛剛鉆過的金屬架頂棚,手上立時沾滿了鐵屑鋼沫。他掃了大家一眼,嚴肅地說:“別小看了這些鐵沫兒,風一吹,掉到飛機的螺旋槳里,就會釀成意想不到的事故!”聽到這里,大家的臉都紅了……
暮春的一天,微風和煦,艷陽高照,新遷建的飛機場上,走來竣工驗收的各級領導、各級專家。設計院首次在軍用機場實施的場道“大板技術”,受到與會者的一致贊揚和高度評價。后來,這項工程被評為國家優秀設計銅獎,軍隊科技進步獎一等獎。
二
何哲明的一雙大腳,把膠東的山山水水不知丈量了多少遍。
作為設計院的第一代設計人員,他必須行在山川,住在帳篷,吃在工地,倚著峰頂丈量,枕著松濤睡覺。風聲水吟,朝曦暮靄,眨眼間,他從一個名校畢業的年輕人變成了一個白發皤然的老頭兒,幾十年的歲月就從他的指縫里溜了過去。
他忘不了勘察設計某彈藥庫時的那段艱苦難忘的日子。
他帶著一行7人,住在山坳里。窩兒,是用附近老鄉的秫秸箔圍起來的,糊上一層泥巴,就成了墻壁。頂上蓋一層毛氈,就成了房頂。身子下面的地鋪上,鋪上一層厚厚的山草,就變成了軟茸茸的褥子。時值嚴冬,清晨洗臉,點火做飯,要到山溪里鑿開冰凌,取水來用。點火蒸一籠屜饅頭,第二天清晨,全凍成了硬邦邦的冰疙瘩,一咬,一個白茬印兒。就是在這種極端困難、極端艱苦的情況下,他們爬山越嶺,日夜勘察,苦戰一個多月,給上級部門呈交了一份詳盡合理的勘察設計報告。
聽夠了山區的鳥鳴溪吟,經受了峰壑的泥沙磨礪,不長日子,他又領略了城鎮的喧囂嘈雜、車水馬龍。
那是在膠東一座明珠城鎮勘測設計衛星觀測站的一段日子。觀測站設計要求嚴,技術標準高,要求防輻射、防共振、防電磁……何哲明與他的戰友們是第一次接受這樣的任務,手頭可資借鑒的資料寥寥無幾。幾經奔波,何哲明在有關單位翻到一本外國的原始資料,他打開細細瀏覽,才看了幾頁就被吸引住了:觀點清晰,著述詳細,數據準確,得,抓緊翻譯過來,以資借鑒!
計算機系統是觀察站重要的核心部分。幾經聯系,何哲明踏上了去中科院全面了解掌握計算機的路程。
初冬時分的北京,已是十分寒冷。下來火車,砭骨的寒風吹得他連打幾個寒噤。難怪呢,他急毛火燥地從工地起程,身上還穿著一件單衣呢!他解嘲地笑了。
他在路邊的小攤上喝一碗熱粥,身上頓覺暖和了些。循著路人的指引,他很快找到了中科院數學研究所的大門。
在這座雄偉莊嚴的科學殿堂大門口,來自荒山野嶺的技術員被門衛攔住了。他忙說明了來意,門衛懷疑地打量他一眼,摸起了電話。借這空兒,他在門口的整容鏡里打量一眼自己:一身布滿汗漬堿花的訓練服,一張胡子拉碴、布滿風沙塵霜的臉面……這副尊容,難怪人家不讓進門呢!
打完電話,門衛的臉色由懷疑轉為敬佩:請進吧!
猶如干枯的禾苗在貪婪地吮吸雨露,猶如焦渴的荒漠遇到了淙淙溪流,何哲明置身在知識的王國,流連忘返,沉湎其間。他那睿智的大腦里牢牢記住了令他興奮、令他激動的各種程序與畫面;他隨身帶的資料本上,密密麻麻地記滿了各種數據、各種圖示……
夜未央,何哲明從密密麻麻的數據中抽出身子,來到窗前,望著遠方天幕上不眠的星星,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思緒,在無垠的夜空遨游……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機械計算器成為戰爭的寵兒,被廣泛地使用。在早期的航天活動中,由于沒有多少數據需要處理,所以也用當時的機械計算器操作。然而,隨著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眼下的航天活動中,機械計算器已遠遠跟不上需要,而必須要由先進的計算機代替。自己此行的任務,就是給計算機的安家使用鋪路搭橋啊!
從京返回后,何哲明又投入到宵衣旰食,夜以繼日的衛星觀測站四大區域的勘測設計中。一年后,隨著工程的按期竣工與施工經驗的推廣,1970年暮春,悠揚的《東方紅》樂曲在寥廓太空唱響——“東方紅”一號發射成功了。何哲明和他的戰友們傾聽樂曲,激情澎湃,淚眼婆娑……
三
七下擂鼓鎮的故事,在北川擂鼓鎮中學師生們的記憶中,永遠鮮活著、跳躍著。每當置身于中學綠草茵茵的校園,行走于清爽宛轉的連廊,端坐于寬敞明亮、富有民族特色的教室,中學師生們的腦海中,便不可遏制地浮現出濟南軍區援建人員那忙碌的身影、親切的面容、濃濃的親情。
大地震之后的汶川,斷垣殘壁,滿目廢墟,一派荒涼。學校被迫停課。為了讓災區的孩子重上課堂,中央軍委決定由參加抗震救災的軍隊援建8所學校,濟南軍區負責建北川擂鼓鎮八一中學。勘察設計的擔子,就落到了軍區建筑設計院的肩上。
已經是第幾次踏上這塊廢墟了?援建指揮部指揮長、時任濟南軍區基建營房部副部長的谷興利已經記不清了。他只記得,當那些光背的、垢面的、爛衫的孩子聽說解放軍叔叔要來勘察地形,重新為他們蓋一所中學的消息后,立即一窩蜂地涌了過來。他們團團地把谷興利圍了起來,稚嫩的聲音讓人落淚:“叔叔,我們已經幾十天沒上課了,新蓋的學校啥時能讓我們進去?”“再地震,學校還會倒嗎?”“新學校比原來大還是小?教室寬敞嗎?……”
谷興利一一回答著他們的問題,肩上頓覺一陣比一陣沉重。
是沉重啊,在勘察校址時,谷興利帶領援建團隊足足磨破了三雙新式膠鞋,僅為一個小小的數據,就需要在瓦礫廢墟間往返十幾次。涉溪流、跨亂石、越荊棘。目測、丈量、水平計算……原先的校址近水靠村,但離山坡太近,必須前移,避開斷裂帶,而且還要考慮到學生的分布,從而確定校址。牽一發而動全局。這一移,原先的諸多數據就必須一一重新計算,從頭核實。
“干勘察設計這行,我的雙腳踏遍了祖國各地。窮山惡水、荒灘野溝,風餐露宿、日夜奔波。我們曾自編了一段順口溜:‘天當房,云做帳,茅草鋪褥地做床,湊上太陽點支煙,邀來月輝作燈光。說實話,在北川擂鼓鎮勘察設計的那段日子,給這段順口溜作了最好最準確的詮釋!”憶及彼時的那段日子,設計院高級工程師雷言清言之切切,感慨系之。
“要把擂鼓中學建成紀念抗震救災全面勝利,體現軍區部隊對災區人民關心支持的標志性建筑。”軍區主要首長的指示,時時在谷興利和戰友們的耳畔回響。首長言簡意賅的一句話,包含有多么豐富、多么深邃的內容啊!
體現這種內容最好的回報,是對設計理念、設計細節再感悟、再求精。援建指揮部官兵肩上的擔子越發感到是那么沉重。
北川是四川省唯一的羌族自治縣,中學的設計,一定要體現出民族特色,在羌族人民的意念中,羊是羌族文化神圣的繼承者,這不僅是因為“羊”與“羌”形神酷似,更因為在神話傳說中羊曾經是濟世拯民的救星神,在建筑物上,在典籍中,鐫有羊首人身的審美圖騰比比皆是。因而,在教室的挑檐拱角,如果飾以羊角的紋塑,會使建筑物更富于羌族特色。
白石神是羌人天神人格化的化身,是一切神靈的象征,人們以白為圣潔、為吉利、為善良,因而,在學校院墻、教室、墻壁,均賦以白石白灰白壁,既顯得光潔亮麗,又襯出高雅莊重。
行走在大街上,兒童戴的虎頭帽,小女孩穿的云紋鞋,婦女佩的綴有珍禽、水波紋飾的衣裙,全都成了谷興利和他的戰友們關注、圍看、記載的目標。時間長了,他們的小本本上,畫滿了火紋、云紋、山石紋,記滿了花朵、藤蔓、日月天地……雷言清、董存景、張進、趙俊國……長住擂鼓鎮帳篷的這4位設計人員,每天啃干糧,喝山泉水,浴40℃暑氣,行走在亂石巉巖間,趴伏在帳篷行軍桌上,不到20天時間,圓滿完成了擂鼓鎮中學的勘察設計任務。
當東方露出第一縷熹微的曙色,谷興利在圖紙上描下了最后一筆。他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踱到帳篷狹小的窗口,向外望去。外面,是雨后蔥蘢碧綠的山巒峰壑,是清新沁人的嵐息山風,不是春天、勝似春天的又一天清晨到來了。
就在震后次年的一個明媚清爽的清晨,擂鼓鎮中學建成正式交付使用。人們穿上節日的盛裝,學生們換上嶄新的校服,學校沉浸在青山碧水的洇染中,鮮活在歡歌笑語的擁抱中,成為懸掛在藍天白云中的一幅生動的畫作。人們的耳畔,回響著中央軍委一位領導在視察學校時的一段評價:“學校規劃設計很好,建成后在全國也是一流的!”
谷興利和他帶領的援建團隊都感到有些欣慰:他們用自己的雙手,又描繪出了一幅春的畫卷!
責任編輯/何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