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的《聲聲慢》藝術美分析

秦長栓

李清照（1084-約1151），號易安居士，山東濟南人，是我國文學史上著名的女詞人。她的生平和創作，以南渡為界，大致分為兩個時期。她的后期作品，多表現傷離感亂、凄楚哀苦的心境和悲痛的感情，具有感人肺腑的力量。《聲聲慢》是她晚年代表作品之一，為歷代讀者所欣賞。它有多種審美特質，很值得反復誦讀?，F錄全詞如下：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曉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這是一首纏綿哀婉的慢詞，它集中體現了李清照晚年孤苦無依、悲哀愁悶的處境和心情，間接地體現出時代的悲劇。言愁唱恨，其實也是對亂世的揭露和控訴。它不僅有著豐富的思想內容，而且有著多種多樣的藝術美質。

首先是“有意消愁愁更愁”的構思美。該詞借秋景來渲染愁情，但這些秋景不是作者為了表現愁情而生硬湊合的，恰恰相反，是為了消愁，為了擺脫愁情而自然地把它們引進來的。這引線就是詞人的“尋尋覓覓”的舉動。

詞人在尋覓什么？有人說是在尋覓失地、家園、親人、金石書畫和青春。這樣過于強調寫實是難以成理的。應當說，詞人的尋尋覓覓舉動是一種無明確目的的下意識行為。這種行為是由于內心孤獨、煩悶、痛苦到了極點而又無從排解所造成的。情感心理活動的天然傾向，是力趨平衡。《聲聲慢》中的尋尋覓覓舉動，就是這種為消愁而一時又消不了愁的舉動的延續，作者則巧妙地把借以染愁的秋景一一導引出來。因為要解愁，她才喝酒；因為酒解不了愁，她才感到酒淡風急；因為室內冷清，她才矚目外境；為了斬斷愁思，她才望雁；為了打斷家國親人的遙念，她才低頭望菊；因為觸物即見傷心淚，所以她才守著窗兒悶坐，不想再見任何景物；但沒有想到，梧桐細雨又敲開了她聽覺的門窗……然而這一系列為了消愁的舉動，卻非但沒有消愁，反而樁樁件件，使她愁上添愁，反復迭加，以至于升騰到難以忍受的程度，這就是“有意消愁愁更愁”的藝術結構。

其次是“翻進一層”的意境美。這首詞的主體部分，是通過對景物的描寫，來抒發詞人的凄苦心情。這是最常見的借景抒情方法，而且所取之景在前人的詞作中也都反復出現過。就取景來說，這里沒有什么獨創；但就造境來說，李清照卻棋高一著。

寫秋天的氣候，不是涼，不是寒，不是清新，不是蕭瑟，而是乍暖還寒，忽冷忽熱，變化異常；這里體現出多情女詞人細微而獨到的體驗。寫借酒澆愁，巧妙地把它與秋風關聯在一起，通過酒的消愁作用敵不過風的添愁力量，把意蘊一下子翻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寫秋雁，已經是聞聲思舊國，見陣懷故家，傷心不迭；想不到作者又筆鋒一轉，借助錯覺，添上句“舊時相識”，使最不堪回首的往事——昔日與丈夫伉儷相親的甜密生活也涌上心頭；這樣，鴻雁傳書的典故，就象一把尖刀，戳進她破碎心靈的最痛楚之處。寫秋菊，只用其黃花滿地、干枯憔悴的殘敗本意，已足以令人酸鼻，但作者卻偏又用暗喻手段、反問語氣，將自身化為殘菊，將殘菊直接比作多情人，竟不知是寫菊、寫人？菊問、人問？問菊、問人？這其間又包蘊著多少身世的慨嘆和難言的苦衷！

第三是合乎情緒上漲自然規律的層次美。本詞的情感內容，幾乎是單純一個愁字；這愁情的發展過程，也沒有起伏跌宕，而只是單方向的上漲。但就在單純的愁情上漲之中，顯示了作者安排層次，使它合乎心理活動、情緒發展自然規律的藝術匠心。

全詞除開頭疊詞字句外，共七個層次。前四個層次寫氣候、秋風、過雁、黃花，是連續地通過寫景來渲染愁情，是一個緩起漸進的過程，體現了愁情初發時逐步上漲、步步迭加的規律。其中間隔用了“怎敵他，晚來風急”和“如今有誰堪摘”兩個反詰句，是情緒不斷上漲在語言上的標志。到看過黃花，家國恨、身世感已齊集于心，尋覓解愁舉動已徹底失敗，愁情已達到頂點，于是忍不住發出第一聲直接呼告：“獨自怎生得黑！”這呼告是愁緒滿盈的必然外溢。到此，詞義似乎已經開發完畢，愁緒已經難以復加；但作者卻又生出個單純寫景句來，讓點點細雨再敲那破碎的心靈。這無疑于火上澆油，無疑于點火引爆 ，一下子就引起愁情恨意的總爆發，讓全詞在又一聲撕肝裂膽的呼告中戛然而止：“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顯然，前四句情緩，后四句情急，整個發展過程是一個由緩到急、以至無法忍耐、勢必爆發的合理程序，這是完全合乎心理活動和情緒上漲規律的。試想，如果把呼告句放在別的部位，或者把梧桐細雨句移到前面， 還能收到如此合乎情理的內在邏輯效果嗎？顯然是不能的。

第四是開首起統攝全詞作用的疊詞疊句運用美。開頭十四個疊字造語奇特，在整體建構中起著統攝全詞的作用，這個問題可分三層考慮：首先，“尋尋覓覓”寫舉動，“冷冷清清”寫環境，“凄凄慘慘戚戚”寫心情，這舉動、環境、心情之間是因果循環關系：因愁苦而尋覓，因尋覓而感到冷清，因冷清而心情更愁苦，因更愁苦則更要尋覓……如此循環往復，惡性發展，則構成了全詞的橫斷面。其次，舉動、環境、心情三者各自不斷向前延伸，從而構成了統貫全詞的三條縱線：氣候、酒、風、雁、菊、梧桐、細雨、黃昏，是環境縱線；將這些景物引渡出來的一連串尋覓活動，是人物活動縱線；隨著尋覓舉動的延伸、環境的轉換，詞人的心境不斷拓展、情緒不斷變化，這是心境縱線。這三條縱線，就是構建全詞的三根骨架。最后，將舉動、環境、心情的橫向惡性循環，與統貫全詞的 舉動、環境、心境三條縱線結合起來，就形成了全詞舉動、環境、心境螺旋上升、層層推進、不斷強化的整體建構，解開這個建構，也就解開了全詞。因而抓住十四個疊字，也就可以把全詞提領起來。這就是這十四個疊字能成為千古名句的關鍵。如果不能起到這一統領全詞的作用，而只是以用詞出奇制勝，那就難免文字游戲之嫌了。

總之，李清照的《聲聲慢》是一首愁情深重、意境深邃、語言精美，膾炙人口的詞作。它還有許多美的因素，在此不再論及。

【作者單位：駐馬店職業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