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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美文學研究在臺灣

2014-11-05 19:28:37吳貞儀單德興
華文文學 2014年4期
關鍵詞:研究

吳貞儀 單德興

前言

近二十年來,亞美文學研究在臺灣迅速發展,受到學界重視,相關學術成果不僅在臺灣的外文學門異軍突起,頗受矚目,在國際學界也占有一席之地,而相關論述最多、介入最深的學者為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員單德興教授。本訪談由吳貞儀小姐進行,重點在于亞美文學研究在臺灣的建制化,內容分為六部分:受訪者與亞美文學的因緣、歐美研究所的耕耘、研究語境的角力、亞美文學研究的定位、訪談與翻譯、反思與期待。此訪談經吳小姐整理,王智明博士過目,黃碧儀小姐修潤,以及單德興教授仔細校訂。

一、與亞美文學的因緣

吳貞儀(以下簡稱“吳”):能不能談談1990年代之前你接觸華美文學的故事與動機?

單德興(以下簡稱“單”):我于1983年7月到“中央研究院”美國文化研究所(1991年8月易名為歐美研究所)擔任助理研究員,1986年取得臺灣大學外文研究所博士學位后去當兵,擔任博士排長。當兵回來一年后申請到富布萊特博士后獎學金(Fulbright Post-doctoral Research Grant),1989年至1990年到美國西岸加州大學厄灣校區英文暨比較文學系(Department of English and Comparative Literatur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Irvine)研究訪問,并擔任兼任教師。負責聯系與指導我的是著名的解構批評家米勒(J. Hillis Miller)。我之所以會到那所大學一方面是因為加州的華人較多,尤其橘郡(Orange County)有不少臺灣移民,但主要原因是我申請到的獎學金一個月750美元,只夠付房租,而那是我第一次出國(先前受限于兵役),計劃一家三口一塊游學,于是寫信給十幾家美國大學,詢問有沒有教書的可能。這些信有些石沉大海,有些遭到婉拒,但加州大學厄灣校區的回信密密麻麻兩整頁,仔細回答我的需求與問題,署名的赫然是米勒。這么一位如雷貫耳的大師竟愿意寫這么長的信給一位素昧平生的異國年輕學者,讓我非常感動,當下就決定去那里。到了之后發現那邊的師資與課程好得超過我的想象,更出乎意料的是這開啟了我的亞美文學與文化研究之路。

吳:你在1990年春季班教授《中美敘事文學比較研究》,這門課是學校指派給你的嗎?

單:是系上依據我的專長和我建議的幾個課程而決定的,因為我在信中提到自己的專長是比較文學,博士論文是用伊瑟爾的美學反應理論(Wolfgang Iser, Theory of Aesthetic Response)討論古典小說評點。當時我并不知道伊瑟爾就在該系授課,而且德里達(Jacques Derrida)和利奧塔(Jean-Francois Lyotard)也在該校授課。系方得知我的專長和需求后,函請傅爾布萊特基金會同意讓我教一季的課,基金會回函表示同意,但要我先適應環境,到春季班時才開課。開課前我整理出課程大綱,請米勒過目,每星期講授主題與性質相近的西洋和中國敘事文本各一篇,古今都有,并加以比較。米勒認為課程大綱安排得很好,于是我就照表授課。

這是大學部的選修課,一周上課三次,二三十人選修,大約一半是亞洲面孔。我在課堂上教的文本之一是湯亭亭的《女勇士》(Maxine Hong Kingston, The Woman Warrior),其實在那之前我并未鉆研過亞美文學,但覺得在南加州華人眾多之處,開這么一堂課不能沒有亞美文學。我在課堂上說明書中故事與原本中國故事的差異,學生很感興趣。我第一篇華美文學論文是湯亭亭與席爾柯(Leslie Marmon Silko)的比較研究:兩人都來自美國弱勢族裔,一位是華裔,一位是原住民,都是女作家,也都很重視說故事,記錄世代之間的事,有如家族傳奇(family saga)。這與我在當地的游學經驗密切相關。我在厄灣時常逛大學的校園書店,發現席爾柯的《說故事者》(Storyteller)很奇特,不僅摻雜了不同文類,還有照片,照片沒有圖說,目錄放在書末,和一般英文書迥然不同,讀來特別怪異有趣。我覺得《女勇士》與《說故事者》一方面很傳統,尤其重視各自族裔的說故事的傳統,另一方面在表現時又很后現代,而且都具有強烈的女性意識,值得深入探討,回國后就趁著歐美所舉辦學術研討會,寫出了我個人第一篇亞美文學的論文《說故事與弱勢自我之建構——論湯婷婷(亭亭)與席爾柯的故事》,其實嚴格說來只有半篇。當時厄灣沒有亞美文學的課,所以我上的都是典律文學和文學理論的課。對美國原住民文學感興趣,近因是在厄灣時自己讀了席爾柯的創作和克魯帕特的論述《邊緣的聲音》(Arnold Krupat, The Voice in the Margin),遠因則是我在臺大碩士班時翻譯、出版了布朗的美洲原住民歷史名著《魂斷傷膝河》(Dee Brown, Bury My Heart at Wounded Knee)。所以我第一篇相關文章是美國華裔與原住民文學的比較研究,從此踏上亞美文學研究之路。

吳:這篇文章一開始就是以中文撰寫嗎?

單:是的。這篇文章之所以與亞美文學在臺灣的建制有關,是因為宣讀于1991年10月初的第三屆美國文學與思想研討會,那是美國文化研究所該年8月易名為歐美研究所之后的第一個大型會議,會議語言為中文,全文經修訂、審查后收入1993年出版的《第三屆美國文學與思想研討會論文選集:文學篇》,那是在歐美所舉辦的第一屆華裔美國文學研討會之前兩年。

二、歐美研究所的耕耘

吳:請談談亞美文學在臺灣的建制化上歐美所扮演的角色。

單:公認亞美文學或華美文學在臺灣的發展,歐美所扮演了關鍵的角色,這和臺灣的學術建制非常有關?!爸醒胙芯吭骸敝睂儆凇翱偨y府”,主要任務之一就是引領、提倡學術風氣,跟其他大學是合作、而不是競爭的關系,舉辦會議時歡迎有興趣的學者和研究生參加。開研討會時,所內相關研究人員要提論文,也對外邀稿或征稿。一般大學有時可能因為經費上的考慮,不太敢積極規劃、推動一些活動。中研院的經費相對充裕,加上學術定位與專業服務的考慮,藉由舉辦會議邀集論文,提供國內、外學者交流的平臺,再出版經修訂、審查通過的論文,分享研究心得。這是歐美所的標準作業模式,亞美文學與文化研究也不例外。

吳:這影響很大。

單:確實影響很大,若沒有這些會議,就無法邀集學者專家共同討論,促進交流,引發興趣,帶動風潮。而且我們舉辦亞美文學與文化研究研討會時很注重研究生的參與,因為他們是未來希望之所在。

吳:基本上是扮演推廣的角色?

單:的確如此。因為中研院基本上不開授課程,所以利用研討會與學界多多交流。因此,我們除了自己撰稿、展示研究成果之外,也邀請學者專家與會,并且對外征稿。

吳:從你在美國開始接觸華美文學,到回臺灣之后推動華美文學研究,這之間的轉折點與動機是什么?

單:其實不只歐美所,整個中研院都在思索如何做出具有特色的研究。歐美所是多學科的研究所,1990年代上半葉投入亞美文學研究的有三位研究人員:李有成、何文敬和我。李先生和我的訓練是英美文學與比較文學,他的碩士論文研究猶太裔美國文學,博士論文中專章討論非裔美國文學,是國內相關領域的開拓者。何先生的訓練是美國文學,在美國攻讀博士時就寫過一篇論文比較湯亭亭與非裔美國作家莫里森(Toni Morrison),發表在本所的《美國研究》季刊(后來易名為《歐美研究》)。我則對于美國文學典律的形成以及文學史的書寫與重寫很感興趣。因此,我們在思索要如何建立研究特色、培養國際競爭力、提升可見度時,族裔文學是一個大方向,華美文學則是比較方便著手之處。至于明確的開始時間,我也不太確定。當時的國際學術氛圍正值美國文學典律的解構與重建的階段,我們在臺灣當然可以繼續做主流作家研究,像我的碩士論文研究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 1819-1891),李先生的碩士論文研究貝婁(Saul Bellow, 1915-2005),何先生的博士論文研究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 1897-1962),但這些研究置于國際學術版圖是不是具有特色與競爭力?我們要如何找到自己的利基(niche),運用特有的文學資源與文化資本來凸顯自己的特色?于是我們決定鎖定華美文學。那應該是1990年代初,因為我1990年自美返臺,第一次華美文學會議是……

吳:……1993年。

單:我漏掉了1992年相當關鍵的一些事。1992年夏天,我在兩個月之內跑了美國五個地方,先是到加州大學厄灣校區舊地重游,接洽一些知名學者訪臺事宜,再到斯坦福大學的國際會議宣讀論文,然后到達特茅斯學院(Dartmouth College)參加六周的批評與理論學院(The School of Criticism and Theory)文化研究組,接著走訪哈佛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我第一站走訪的重點是位于厄灣校區的加州大學人文研究所(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Humanities Research Institute),當時艾略特(Emory Elliott)和張敬玨(King-Kok Cheung)都是那里的研究員,許多人應邀前來演講,包括出版第一本亞美文學專書的韓裔美國學者金惠經(Elaine Kim)。我當時的研究主題是美國文學史,特地與艾略特及來訪的柏科維奇(Sacvan Bercovitch)進行訪談——前者主編的《哥倫比亞版美國文學史》(Colombia Literary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于1988年出版,是四十年來最具代表性的美國文學史著作之一,后者主編一套八冊的《新劍橋版美國文學史》(New Cambridge History of American Literature)也進行了一些年。艾略特主編的美國文學史收錄了金惠經的一章,那是亞美文學第一次以專章的形式進入主流的美國文學史。我跟張敬玨見過幾次面,談話的時間雖然不是很長,但因為當時歐美所已經決定要發展華美文學,并籌備第一屆華裔美國文學研討會,于是趁機當面邀請她與會,那也就是為什么出席第一屆會議的外國學者是她。因此,歐美所決定發展這個領域的時間點應該是在1990年8月我從美國回來之后到1992年6月之間,很可能是1991年。

本所的文學會議大多由李先生提出主題,大家一塊商量,因為他的視野廣闊,很有遠見。第一次的會議主題為“文化屬性與華裔美國文學”(Cultural Identity and 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那是弱勢族裔一向關切的議題。后現代主義不談屬性,因為歐美白人的主體性早已穩固,所以可以大談后現代、解構。但是弱勢族裔的主體性都還沒真正建立,如何奢言解構?因此第一屆華裔美國文學會議決定以文化屬性為主題。會議于1993年舉辦,論文集于第二年出版。除了宣讀論文之外,那時候我也在思考在臺灣要如何推廣相關研究,所以會有陸續的訪談,在亞美文學方面,我最早訪談的就是張敬玨。她出身香港,在加州大學柏克萊校區的博士論文是有關英國中世紀文學,她是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的學生,但到洛杉磯校區任教時,校方要求她授課的重點之一是亞美文學,于是她另起爐灶,重新開始。她和與儀(Stan Yogi)于1988年合編、出版的《亞美文學書目提要》(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 An Annotated Bibliography)是亞美文學研究的奠基之作。為了配合會議和張敬玨來訪,我和當時《中外文學》月刊廖咸浩總編輯商量,安排那篇訪談在她來訪當月刊出,讓臺灣學者在她來之前就能了解她的一些想法以及相關研究的最新發展,以利會場的討論。張敬玨的參與打開了我們的視野,強化了臺灣學界與亞美學界的聯系,也提供了不少第一手數據,比方說,湯亭亭的母親的名字“Brave Orchid”以往譯為“勇蘭”,但她在會場討論時指出其實是“英蘭”,果然更像中國女子的名字。如果不是她提出,中文世界很可能繼續以訛傳訛。這篇訪談后來也收入我與何文敬先生合編的論文集《文化屬性與華裔美國文學》,作為歷史紀錄。

論文集的另一個特色就是書目。為了更有效推廣華美文學研究,我考慮到1948年史畢樂主編的《美國文學史》(Robert E. Spiller, Literary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一書的書目發揮了很大的指引作用,張敬玨和與儀合編的《亞美文學書目提要》在學科建立上也發揮了奠基的功能。因此,我決定匯編臺灣的華美文學研究書目提要,讓學者和一般讀者了解臺灣在這個領域的研究歷史與現況,于是在助理協助下整理書目,我親自撰寫每一個條目。雖然不免有遺漏,尤其是比較早期的數據,如譚雅倫(Marlon Hom)的中文論文,但至少提供了截至當時的基本書目提要,內容包括了中文論文、英文論文與學位論文。此外,我們做了索引,除了方便檢索,另一個重大作用就是把中英文的名詞翻譯定下來,供讀者參考與引用。又顧及會議召開時有些人無法提到其論文,以及各場次討論時間有限,無法讓與會者暢所欲言,所以最后一個場次安排了座談,趁大家對于議題感受與記憶深刻之際交換意見與心得,引言人包括了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的張存武先生,他多年從事海外華人研究,外文學門的學者有陳長房、廖咸浩、林茂竹。座談會的紀錄也納入書中??傊段幕瘜傩耘c華裔美國文學》這本書花了我很多的時間和心血,出版之后成為華文世界第一本華美文學研究的專書。大陸學者曾多次于公開和私下場合坦承受益于臺灣的華美文學研究,對歐美所相關出版品有所引用。

吳:當初舉辦華美文學研討會有設定目標嗎?例如推向國際舞臺?

單:有。本所以往舉辦的會議幾乎都是臺灣學者參與,但我們希望華美文學會議能擴大影響,并逐步進軍國際。像張敬玨以往都是以英文發表論文,但她懂中文,她的會議論文固然以英文發表,但討論時部分使用中文,那篇論文后來由我譯成中文收錄于論文集。這種安排不僅讓她重回亞洲,在中文世界發揮影響,也讓臺灣學界透過她得以與國際接軌。

吳:接著請談談1995年4月舉辦的第二次會議。

單:會議主題主要還是李先生訂定,大家商量:既然第一次會議談文化屬性,第二次就談再現政治(Politics of Representation),因為討論弱勢族裔時常常涉及“再現”的問題,而再現本身絕不單純,經常涉及各種權力的拉扯和競爭。那一年我到美國東岸擔任哈佛燕京學社訪問學人,雖然無法出席會議,但協助聯系美國學者林英敏(Amy Lin)。林英敏是馮品佳的博士論文指導教授,我并沒見過她,不記得是不是張敬玨提供她的聯系信息,我不但聯系上她,獲得她首肯與會,并且透過她得知湯亭亭要來臺灣。其實1994年我到哈佛不久,在波士頓看改編、合并她《女勇士》與《金山勇士》(China Men)兩部作品的舞臺劇《女勇士》,主角之一是飾演湯父的王洛勇(Wong Luoyong)。結束后我和很多觀眾排隊一一跟她談話。我向她自我介紹是臺灣學者,互相留下聯絡方式,接著就透過書信與她進行訪談。有意思的是,我一次列出幾十道問題,她一次卻連問帶答只寫一頁,前后幾次才答完。訪談稿在她來臺之前先摘錄于《聯合報》副刊,再轉載于《世界日報》,作為會議的暖身與文宣。我從林英敏那里得知湯亭亭要配合一行禪師(ThichNhatHanh)的首次訪臺行程,立即與李先生聯絡,會議日期配合延后。那次會議我寫了論文請李先生代為宣讀。林英敏發表的英文論文后來由我譯成中文納入論文集。湯亭亭則在會場朗誦即將出版的《第五和平書》(The Fifth Book of Peace),作家在會議上朗誦作品在國外很常見,在臺灣卻極罕見。開會時,第一屆會議的論文集也陳列在會場,供與會者參考。

吳:第二次會議論文的形態跟第一次很不一樣。

單:第二次會議的內容比較多樣化,不像第一次有很大的比例不約而同集中于湯亭亭。我在第二次會議討論的是麥禮謙、楊碧芳、林小琴三人合編的《埃侖詩集》(Him Mark Lai, Judy Yung, and Genny Lim, Island: Poetry and History of Chinese Immigrants on Angel Island, 1910-1940),好像還是前兩年走訪斯坦福大學校園書店買的,同時買的有陳國維編輯與評述的《簡德的舊金山老華埠攝影集》(John Kuo Wei Tchen, Genthes Photographs of San Franciscos Old Chinatown)。我在哈佛那一年每學期都旁聽五六門課,唯一一門亞美文學的課程在大學部,授課的是一位年輕亞裔女老師,卻不知為何婉拒我旁聽。中英對照的《埃侖詩集》既符合我的比較文學背景,也符合我對美國文學史的興趣,于是我在上學期末先用英文寫出論文,當作期末報告交給一些教授,其中格林布拉特、索樂思和桑嫫(Werner Sollors, Doris Sommer)等人鼓勵有加,也提供了一些意見。后來我改寫成中文時,主要論點相同,但以母語寫來更揮灑自如,比英文版仔細得多,篇幅也多了好幾倍。

吳:臺灣的華美文學研究很少討論詩。

單:對?!栋鲈娂返奶厣窃疽灾形臅鴮?、銘刻在舊金山外海天使島的華人拘留營板壁上,湮沒了幾十年,經人發現并搶救下來之后,翻譯成英文,文學作品以中英對照的方式呈現,并配合舊照片和口述歷史,是華美文學與亞美歷史的重要史料。為了寫這篇論文,我寫信請教麥禮謙,承蒙他熱心回復,坦誠相告。當時哈佛的亞美文學資料欠缺,所以我回臺前特地取道美國西岸,在舊金山停留一周,刻意住在華埠的汽車旅館,成天在華埠走動,盡量融入當地的生活。在那一周里遇到的亞美研究專家學者比我在東岸一年遇到的還多,包括了麥禮謙夫婦、譚雅倫、王靈智(L. Ling-chi Wang)、黃秀玲(Sau-ling Cgnthia Wong)等人。我還透過當時在哈佛的尹曉煌(Xiaohuang Yin)博士介紹,聯絡上黃玉雪(Jade Snow Wong),到她經營的旅行社訪談了這位前輩華美作家,并且親赴天使島,遇到以往拘留該地的人與太太在那里已當了幾千小時的義工??傊?,這一周讓我更體會到亞美人士的歷史與現況。這篇論文穿梭于英文與中文之間,花了很多工夫,是我寫得最長、最喜歡、也最投入個人感情的文章,后來因為這篇論文首度獲得國科會杰出研究獎。

吳:1997年4月舉行的《創造傳統:第三屆華裔美國文學研討會》,主題也是李先生訂的?

單:是的,再次由他提議,大家商量。

吳:這次會議上發表的論文并沒有比照之前的方式出版論文集,而是投稿《歐美研究》,能不能約略說明當時的情況?

單:這多少反映了當時臺灣的學術建制與風氣。那時在國科會主導下有一個趨勢,認為期刊論文的學術價值與貢獻高于專書,這基本上是自然科學、生命科學和一部分社會科學的看法、甚至偏見。既然形勢如此,我們就順勢而為,這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就是,即使是專書論文,在歐美所出版也要依循與期刊論文同樣的作業程序與學術要求,而這次投稿與送審的情況不如預期。換言之,會議論文是一回事,出版為專書或期刊論文則是另一回事,因為在出版前需要花很多的時間與精神修改,送審,必要時響應。綜合以上原因,最后是由《歐美研究》出版專號,由我寫序,作者之一是應邀與會的加州大學柏克萊校區的黃秀玲(Sau-ling Cynthia Wong)教授。

吳:1999年歐美所舉辦了“重繪華美圖志:華裔美國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Remapping Chinese America: An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為什么這次也沒有出專書?

單:前三次是本地會議,大會語言是中文。到了千禧年之前,我們覺得臺灣這些年來華美文學的耕耘已有一定的成績,前幾次參加會議的國外學者也都相當肯定我們的成果,因此我們認為應該是向國際發聲、進一步與國際對話的時候了,就擬定會議主題,以英文為大會語言。那時我在英國伯明翰大學文化研究暨社會學系進行一年研究訪問,再次把論文寄回來,由李先生幫我宣讀。

吳:當時為什么沒有把會議論文集結出書?因為這是向外發聲的關鍵會議,具有指標性的意義。

單:因為后來論文匯整的情形不是那么順利。理想的情況應該是論文修訂后送審,審查通過后出版專書。的確,以那個時間點來說,在臺灣出版這么一本英文專書應該是很好的,卻事與愿違。接下來幾次的會議就擴大到亞裔英美國文學,這也是李先生的主意,有意納入亞裔英國文學,但也沒有出版專書。其實,草率地出一本書并不是那么困難,但要出版一本質量符合學術標準的專書則需要很繁復的作業,費時費力。當然,理想的情況是出版高質量的學術專書,但當時因為各方面的因素未能完全配合,所以未能達到那個目標。

三、研究語境的角力

吳:這幾次的會議語言從原先的中文轉變到后來的英文,以中文開會就某個意義來說是作為暖身之用嗎?

單:可以這么說。

吳:原先并不是以中文詮釋華裔美國文學作為長遠發展的方向嗎?根據我搜集到的資料,剛開始推動華裔美國文學研究時,中文論文占大多數,但在1998和1999年,也就是舉行華美文學國際會議之前,中文論文的數量突然變少,但到了2000年又增加了。這中間的斷層是不是跟當時推動研究語境轉向英文有關?

單:這我倒沒有特別的印象,會不會是巧合?會不會那幾年剛好沒有中文的華美文學會議?會不會跟升等有關?因為外文學門的升等評量主要是外文的期刊論文或專書。不過這也牽涉到外文學門到底要用中文還是外文來撰寫論文。我在臺大外文研究所的老師朱立民教授的英文很好,但他鼓勵我國學者多用中文寫論文,因為他在臺大擔任文學院院長時,看到許多外文系的學者寫了外文論文發表和升等之后,那些論文從此束之高閣,無人聞問。他覺得這些學者花了那么多時間做研究、寫論文,心血結晶卻未能廣為分享,實在可惜。外文系學者如果能多多以中文發表論文,不只外文學門的師生可以看,中文學門的師生可以看,作家、文創者、文藝青年、社會人士也都可以看,可能得到一些知識、養分和刺激,充實我國和華文世界的文化資本。這就是朱老師鼓勵外文學者多用中文寫論文的動機,《中外文學》也是這種思維下的產物。后來外文學者會有那么多的中文論文出版,跟他當年的提倡有很大的關系。

吳:中文論文在升等時不算數嗎?

單:這要看各校的規定,基本上外文學門升等時一定要有外文撰寫的論述或代表作。其實,外文撰寫的論文未必就高出一等。以我自己為例,討論天使島那篇文章一開始是在哈佛上課時寫的英文稿,后來收錄于薛爾主編、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美國巴別塔》(Marc Shell, American Babel: Literatures of the United States from Abnaki to Zuni, 2002),但礙于專書論文的字數限制,未能寫得詳盡。至于中文版最初是為了歐美所的會議,由于會議語言是中文,所以我在改寫時希望寫得更細膩些,結果一發不可收拾,畢竟中文是母語,容易揮灑,而且天使島詩歌原先便以中文書寫。該文修訂后送審,兩位匿名審查人提供了一些意見,其中一位甚至建議我到天使島實地考察,于是我在舊金山那一周特地走訪。全文我一改再改,納入審查人以及其他文學同仁的意見,后來正式出版時超過三萬字,是到目前為止我寫得最長、最過癮的一篇論文,比英文版豐富得多。因此,不要迷信英文,在中文語境下寫作可能反而比在英語語境下來得突出、詳盡。但不容否認的是,英文論文的國際可見度比較高。我記得有一年歐美所評鑒,評鑒委員指出我們的華美文學研究成績斐然,但國際知名度未能充分反映,影響大抵限于中文讀者,雖然也包含了國外的中文讀者,但依然有限,因此建議我們把一些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改寫成英文發表。然而由于改寫的過程很累,再加上陸續有新的研究計劃,所以這方面能做的并不是很多。不過我自認為比較重要的議題還是會針對不同的讀者群,分別用中、英文撰寫。國科會外文學門針對學門特色,鼓勵學者多向國際發展,中、外文論文分別投稿只要注明,就不算一稿兩投,因為設定的讀者群不同。

吳:當初建制這個研究領域是為了具有國際競爭力,因此英文語境很重要,中文扮演暖場的角色,但現在回顧會發現中文在華美文學的知識生產上占了很重的份量,你認為以后要如何發展呢?

單:大哉問!而且其中包含了許多復雜的因素。單單“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這個詞譯成中文時都有很多的考慮。歐美所的會議和出版的兩本專書都翻譯成“華裔美國文學”,基本上是遵循美國學界的認定以及美國文學的發展,也就是以“Chinese”來形容“American literature”,主要對象是在美國用英文創作的華裔作家的作品,屬于美國文學中特定族裔的文學。但張敬玨主編的《族裔間的亞美文學研究》(An Interethnic Companion to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中“華美文學”那章的作者黃秀玲在文章結尾時,也納入在美國以中文撰寫的文學作品,包括了聶華苓、於梨華、白先勇、張系國等人的作品。也就是說,她已經不把“Chinese”只當成族裔的形容詞,也納入了語文的面向。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后來翻譯“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時不再用“華裔美國文學”,而改用“華美文學”,為的是要保留那種曖昧與多義。

吳:也就是不將“Chinese”一詞限定于對族裔的指涉?

單:對?!叭A美文學”基本上是美國文學,但此處的“華”可以是“華裔”,也可以是“華文”。臺灣的華美文學研究主要是在外文學門,因為原先閱讀的是英文作品,即使這些作品譯成中文,中文系很少做這方面的研究,臺文系也不太碰這一塊,反而是大陸在這方面的興趣比較大。記得2005年我到上海復旦大學參加林澗主辦的會議,從會議的英文名稱就可看出把華文與英文作品一塊討論的意圖,大會語言是中英并用,并安排實時口譯,那是我參加過的相關會議中唯一以中英雙語進行的會議。①2009年我去北京參加會議,宣讀的論文中、英文都有,但與會者大多出身于外文系,②不像上海復旦大學的會議,與會者除了英文系和中文系的學者之外,還有王安憶等作家。

至于在臺灣,坦白說我很難預測未來的走向,因為英文作品研究屬于外文系的領域,但如果華文文學興起的話,不只是外文系可以來研究,更可能是由中文系來研究,如聶華苓、嚴歌苓的作品,哈金的中譯作品等?,F在出現華文熱,所以華文系所跟著“夯”起來,像東華大學就設立了華文系,但該校原先已有外文系,因此像聶華苓、嚴歌苓和哈金的研究可能在外文系,也可能在華文系,相當多元,這會是很有趣的發展。然而華文系的發展又與中文系、臺文系多少有所區隔,基本上是一個較具全球性的(global)研究。

吳:類似世界華文文學研究?

單:對。是以華文的角度來觀察與研究,像王德威、史書美都寫過這方面的文章或專書,甚至舉辦過這方面的會議。比方說,2007年我參加王德威在哈佛舉辦的會議,③會后史書美也編了論文集,要把我那篇天使島論文的英文版放在華文文學的脈絡下,我覺得那會是一個新視角。從他們的論述可以看出,華語語系(Sinophone)的概念其實與英語語系(Anglophone)、法語語系(Francophone)的概念有關,但英語語系、法語語系都與帝國主義、殖民主義密切有關,而華語語系不同之處在于:第一,它的背景比較是歷史的、文化的,而不是軍事的、政治的;第二,華人離散族群屬于弱勢,早期許多是在中國政治紛亂、經濟蕭條、社會動蕩的情況下出外謀生的華人,甚至有些是被當成豬仔賣出去的。另外,華語語系又與華人離散(Chinese diaspora)、海外華人研究連在一塊,加上華文熱、中國崛起——不管是被當成和平崛起還是威脅……總之,情況非常復雜,未來發展實在難以預測。

四、亞美文學研究的定位

吳:黃秀玲曾提出華美研究的發展要注意的一些事,其中之一就是與其他研究的結合,例如亞太研究。

單:區域研究?

吳:對。她談到這類討論要小心,不要忽略當初亞美研究或華美研究的歷史脈絡。

單:對,她提到過。我與加州大學洛杉磯校區亞美研究中心(Asian American Studies Center,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Los Angeles)的梁志英(Russell Leong)和中西(Don Nakanishi)合作進行《亞美學刊》(Amerasia Journal)四十年精選集的翻譯計劃,特別感受到這一點。剛開始時,美國的弱勢族裔學術研究與社會運動密切結合,現在看來仿佛建制化得太成功了,以致偏向學術研究,而社會運動這部分相對減少了。然而《亞美學刊》希望能維持學術與社會/小區的相關性。黃秀玲的看法是很好的提醒──注重脈絡,勿忘初衷。另一方面,對同一個文本或事情,學者可用不同的方式來詮釋,把它再脈絡化,讀出不同的意義,這種情況在文學史或文化史上屢見不鮮。因此,一方面我們要記得它的脈絡、初衷、意義、效應、教訓,另一方面可以因應不同的時空因素,試著把它放在不同的脈絡,發展出新意,就好像應用不同的理論和角度,會產生不同的意義、甚或洞見。也許有些論述比較受到歡迎,有些比較冷門,但不同的論述則足以顯示其多樣性。

吳:從不同的立場來考慮?

單:對。像有些作家或現象可以從華美文學的角度來看,也可以從亞美文學、區域研究、華文文學、海外華人文學、比較文學、翻譯研究、華人離散、跨國主義、全球化、歷史學、社會學……許多不同的角度切入。黃秀玲的提醒固然重要,但在這個提醒之下還是可以發掘不同的可能性,我想這個彈性不只應該維持,而且可以擴大。

吳:在臺灣有沒有可能把亞美文學的課程發展成亞美研究學程呢?像是女性學程就橫跨了中文系、外文系、人社系、歷史系等。

單:你認為在臺灣開設亞美研究學程的條件成熟了嗎?以《亞美學刊》翻譯計劃為例,那個計劃要把該刊四十年來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翻譯成外文,首先選定的語境就是中文,因為華美研究是亞美研究的大宗,而華文世界這些年來在這方面也有相當的研究成果。他們找的合作對象是臺灣學者而不是大陸學者,一方面希望避免政治因素干擾學術,影響到呈現的完整性,另一方面就是因為臺灣的相關研究比較成熟。原先的計劃分成兩部分,上冊為歷史與文化,下冊為文學。我建議把文學放在上冊,因為臺灣的亞美研究九成以上集中于文學,而且學者幾乎全是英文系出身。我在組織翻譯團隊時,可說是找不到其他學門的譯者,因為臺灣的學術社群原本就不大,從事亞美研究的非外文系學者更是屈指可數。如果要在整個華文世界組織一個翻譯團隊都會遭遇這樣的困難,要在一所學校開設跨系的學程難度就更高了。因此,將亞美文學的課程發展成亞美研究學程,我當然樂觀其成,但仍須看主客觀條件是否成熟。

吳:你有一篇文章《想象故國:試論華裔美國文學中的中國形象》收錄在《四十年來中國文學(1949-1993)》。我覺得這個擺放的位置很有趣,能不能談談當時的情況?

單:那是聯合報系主辦的會議,我那篇文章討論的是幾位華美作家的文本中所呈現的中國形象。出書后王德威先生送了一本給夏志清先生,據他轉述,夏先生對那篇文章有些好評。那次會議在圓山大飯店舉行,有不少國內外學者專家參加,還特地邀請了一些大陸作家,包括王蒙在內,據說是空前的盛會,晚宴時我坐在張系國先生旁邊。但我只是應邀寫論文,不清楚會議籌劃的細節。

吳:那本論文集的主題是世界華文文學,而你的文章收于附錄。

單:由這點就可看出這篇文章尷尬之處——主辦單位認為應該納入華美文學,但又不知道該擺在哪里,于是放在附錄。在“中國文學”的會議上宣讀華美文學的論文,討論的是英文作品里的中國形象,確實有些曖昧和格格不入,稱得上是異例(anomaly),但也可由此看出不同的框架與脈絡可能具有不同的效應。

吳:如果這么曖昧不明,我很好奇當初邀稿的目的是什么?

單:我不記得邀請函的內容,大致是想營造兼容并蓄、無所不包的氣氛與印象吧。我之所以會討論中國形象,主要是從形象學(imagology)的角度,這是比較文學源遠流長的傳統,屬于我的專業訓練。大陸學者好像對這一篇的反應還不錯。

吳:為什么?

單:大概因為他們對攸關中國形象的文章特別感興趣吧。

吳:你當初寫這篇文章有沒有因為要參加中國文學的研討會而特別留意什么?還是跟平常寫作一樣?

單:就跟平常寫論文一樣,只有學術的要求與考慮,沒有其他因素。當然,題目的發想會配合會議主題,那個題目是我在英美文學或比較文學的研討會上不太會考慮的,因為在那個脈絡下多少顯得比較傳統,但在“四十年來中國文學”這類研討會上反而是異例,有其意義,所以放在那個脈絡下還滿有意思的。也就是說,華裔美國文學與中國文學到底有什么關系?越界的事情總是多少令人匪夷所思,可以激蕩不同人的思考與想象。

吳:你在著作中提到臺灣特有的利基,希望透過華美文學的討論能發展出特別的發言位置。能不能多談一點?

單:你覺得我們的利基是什么?為什么在英美文學中,你會對亞美文學感興趣?又為什么在亞美文學中,你會對華美文學感興趣?

吳:我個人覺得相較于傳統西方文學,亞美文學或華美文學與我們的距離好像比較近,因為自己是亞洲人,去讀亞洲人到美國發生的事情。但是提及閱讀華美文學時的特殊位置,我好奇的是這種獨特性到底是什么?要如何發展?

單:我想獨特性至少可分為兩方面,一方面是雙語的特色與翻譯。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天使島的詩歌原先以中文書寫,后來翻成英文,成為亞美文學的奠基文本之一。比較晚近的像是哈金的作品以英文書寫,翻譯成中文,其中有些還是哈金與人合譯、甚至自譯,這算不算華文文學?算不算中國文學?就中國翻譯史的角度來看,佛經透過翻譯成為中國文化的一部分。那么翻譯,不管是自譯或他譯,只要譯成中文就是華文的一部分。譯本如果在中國或臺灣出版,算不算中國文學或臺灣文學?另一方面是從文化與歷史的觀點來看,從冷戰開始一直到1980年代大陸改革開放、甚至到現在,臺灣都還宣稱是中華文化的繼承者、維護者、發揚者,身為其中一員的我們要如何看待華美文學與文化?如果眼光擴大一點就會發現,日本學者對日美文學特別感興趣,韓國學者對韓美文學特別感興趣。就某個意義而言,這就是利基的問題。當你讀某一個屬于自己族裔的文本時,有一種相對的親切感,這種親切感也許是幻覺,自認在某方面有利基,但這利基是不是幻覺也很難講。不過,有一點是可以印證的,根據我和馮品佳做過有關美國族裔文學的數據調查,臺灣的美國族裔文學研究在1970年代以猶太裔美國文學較受矚目,1980年代先是非裔美國文學興起,接著是華裔美國文學急起直追,1990年代起華美文學遙遙領先,尤其是舉辦華美文學會議的那幾年,統計數字就會飆高。臺灣的亞美文學博士論文很少,但碩士論文的數目很可觀。因此,所謂的親切感或利基可能并不只是想象;即使是想象,也產生了可觀的結果,那些書目與統計數字就是明證。

吳:你認為以中文來發表華美文學的論文會是臺灣的利基嗎?

單:這可從不同的角度來看。首先,讀者群就與英文的讀者群不一樣,雖說用中文寫的論文質量不見得就不如英文的。如果有人愿意投入,認真耕耘,時間久了自然會有一些成績。然而,中文并不是臺灣的專利,臺灣學者在亞美文學研究固然占了先機,比大陸早了大約十年,但大陸的學術人口更多,以中文寫論文的人數多得多,所以臺灣學者必須以質取勝。但因為一些原因,臺灣以中文為主的亞美文學會議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舉辦了。

吳:為什么?

單:因為我們希望朝國際發展,把規模擴大,所以最近幾次歐美所舉辦的是以英文為主的亞裔英美文學國際研討會。舉辦會議固然重要,但人文學門要有比較廣大、長遠的影響還是必須出版專書。在相關研究方面,歐美所算是開風氣之先,尤其是華美文學在華文世界起步時,出版專書確實產生了很大的作用,影響的范圍不只是臺灣和中國大陸,也包括了北美和東南亞,像大陸留學新加坡的高璐在課堂上讀了我的《銘刻與再現:華裔美國文學與文化論集》之后,寫了一篇評論登在《當代》,④這是我從來沒想到的事。另外像北京外國語大學華裔美國文學研究中心創辦人吳冰老師與我聯系,邀請我去演講,我就把研究資料贈送給他們的中心,讓中國大陸的學者和學生可以借閱,藉此促進知識的傳播與交流。回顧起來,在亞美文學研究方面,臺灣確實在關鍵的時刻做了關鍵的事,產生了一定的研究成果,并且發揮了關鍵的影響。

吳:臺灣從1990年代推動華美文學至今,就學術生產來看,只有你出版專書,另外馮品佳老師編的《世界英文文學》中有部分提到,似乎沒有其他學者出版華美或亞美文學的專書?

單:到目前為止,我針對華美文學與亞美文學在臺灣出版了兩本書和一本訪談集,也就是《銘刻與再現:華裔美國文學與文化論集》(麥田,2000)、《越界與創新:亞美文學與文化研究》(允晨文化,2008)和《與智者為伍:亞美文學與文化名家訪談錄》(允晨文化,2009)。對我來說,讀書是很快樂的事,但寫論文和作訪談就很辛苦了,不過看到白紙黑字的成果,多少有些成就感——至少是勞動之后的成就感。我有些文章醞釀多年,不敢輕率下筆,就是因為太喜歡那位作家或那部作品,希望寫出來的文章能對得起那作家或作品。我有些文章是根據自己熟悉的題材,配合不同的會議和場合而寫;有些是我覺得有趣、想要探討的議題,原先只是模糊的概念,借著寫文章來為自己厘清?!躲懣膛c再現》和《越界與創新》收錄的文章性質相當歧異,但都是我感興趣和關心的議題。有些年我也在國內幾所大學的研究所教華美文學或亞美文學,手邊有資料,又遇到會議,就把握機會寫論文,把自己的想法整理出來,和與會的學者討論,送審時更是一個反思和答辯的機會,多年下來累積了一些文章,主題集中于華美文學和亞美文學,出版社也有興趣,于是就出書,這其實是相當漫長的過程。做研究要另起爐灶是很困難的事,如果爐灶已經起好了,爐灶上的鍋子也已經燒熱了,不妨就趁著熱鍋多試試幾種不同的菜,可以省不少事。

閱讀文本是很快樂的事,更是文學或文化研究的基本功。我深切感受到文學研究不限于閱讀文學文本,也與歷史、文化有關,與文學史、文學選集有關,所以我試著從不同的角度切入并探討。再次以討論《埃侖詩集》那篇文章為例,當時宋美璍教授邀請張漢良老師主持的國科會整合型計劃探討的是文本性(textuality)的議題,張老師邀我參加計劃時,我就想到天使島的詩涉及文本性、版本學與再現的問題。這些原本是刻在天使島拘留營板墻上的中文詩;數十年后出版中英對照的文本,還附上注釋、照片和訪問紀錄,三位編譯者都是當年經過天使島進入美國的華人的后裔,因此《埃侖詩集》成為華美文學與亞美文學的歷史性文本;其中十多首詩的英譯又被勞特(Paul Lauter)收入他主編的《希斯美國文學選集》(The Heath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進入具有典律意義的美國文學選集和美國文學史。原本我就覺得這整個過程非常復雜、有趣,而且很有意義,而張老師主持的整合型計劃更可強化版本與文本性的關系,便利用游學哈佛的機緣寫出那篇論文,一改再改,終能分別以中文和英文出版。我對那篇文章很有感覺。

吳:我讀這篇文章時也覺得它跟我平常讀到的學術論文不太一樣,對分析對象的情感連結比一般學術論文來得強烈。一般學術論文比較是在分析特定的研究對象,少了一種情感上或文化上的共鳴和聯結關系。

單:情感上、文化上、還有歷史上的聯結。那段歷史原本我并不清楚,但閱讀了三位編輯費心編譯的《埃侖詩集》,一方面得以彌補自己相關歷史知識的欠缺,另一方面也覺得憤慨與感動——憤慨于早期華人移民所遭逢的不公與苦難,也感動于當代華人知識分子恢復先人歷史的努力。然而我也有一些疑問,于是寫信請教編譯者之一的麥禮謙,其中一個問題就是為什么選集分成前后兩部分,而且兩部分的詩作質量有些差距。他回信表示,原先的計劃是出版一本文學選集,所以挑出一些文學質量較好的作品,后來覺得好不容易搜集到這些資料,若不一塊出版很可能就此湮沒無聞,不為世人所知,于是分成兩部分。若不是他坦誠相告,外人是無法知悉這些細節和緣由的。

先前曾提到,論文送審時,一位審查人建議我實地造訪天使島,后來我不但去了,這些年還去過三趟,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受。另一位審查人說我的中文為什么寫得那么像英文?照理說我多年從事翻譯,很留意文字的呈現,怎么自己寫的中文會讓人覺得像我不以為然的“譯文體”,我想很可能是因為那篇文章最初的版本是在哈佛游學時用英文寫的。我把論文拿給我太太看,她曾在雜志社擔任編輯,她看了也認為那篇中文論文的確寫得有些像英文,所以我把論文擱了一段時間,前前后后改了好多遍。自己的文章往往會有一些盲點是自己察覺不到的,藉由審查協助發現,或是擱一段時間后再改,至少在文字上可以改進一些??傊芯亢头g一樣,總是存在著改進的空間。

華美文學在臺灣蓬勃發展了一段時間之后,可以觀察到其中的一些特色和局限,這就是為什么我在《越界與創新》中提出一些反省。當一個領域發展到某個階段,累積了一定的成果,就需要加以反思、甚至批判,這才是學術成熟的表現。當我在講臺灣研究亞美文學太集中于華美文學時,是不是同時也成為自己批評的對象?我是不是應該越界?是不是應該創新?又該如何越界?如何創新?晚近我愈來愈覺得寫學術論文很辛苦,因為時間、精神、體力愈來愈有限。而時間、精神、體力就是生命,我必須把生命用在自己真正有感觸、真正關切的議題上,而不只是做一些知識操演(intellectual exercise)。所以我現在寫的東西都是我真正喜歡、跟生命有關、自認有價值的東西,因為那些是以我有限的時間、精神、體力換取的。

至于訪談集《與智者為伍》的出版,主要因為我在2005年到2006年由國科會和富布萊特基金會獎助到加州大學柏克萊校區研究訪問一年,趁機與該校的亞美研究學者——華裔的黃秀玲、日裔的高木羅訥(Ronald Takaki)、韓裔的金惠經——進行訪談,前兩位我還上過他們一整學期的課,作為訪談的前置作業的一部分。這些加上先前發表過的與梁志英、哈金、勞特的訪談,還有未發表的陳國維的訪談,足夠一本書的份量。書名本來要仿效我先前幾本書那種“××與××”的方式,后來把序言《與智者為伍》交給出版社時,出版社覺得以這作為書名比較吸引人,我就遵照出版社的意見。這本書封面的兩只手的設計概念是我提出的。我的研究室里掛了一幅米開蘭基羅的《創造亞當》,其中上帝與亞當的手指很接近,但沒有接觸到。我覺得外文學者、譯者或雙語知識分子的責任就是連接上分隔的兩端,使其得以跨越、溝通和交流。先前撰寫教育部學術獎得獎感言,我在結尾時特別引用李達三(John Deeney)老師在1977年我碩士班一年級最后一堂課所引述的埃及學者的一句話:“既然你要當一座橋梁,就得忍受被重重踐踏?!庇谑俏蚁氤鲞@篇文章的標題——“伏首為橋”,結合了李老師引述的話與魯迅的詩句“橫眉冷對千夫指,伏首甘為孺子牛”。外文學者就是連接兩端的那座橋,不僅要認分,更希望能樂在其中、甘之如飴。

五、訪談與翻譯

吳:你做過很多訪談,甚至可說是你研究的特色,能不能分享一些看法與經驗?

單:我覺得訪談很好玩,但也很費工夫。事先要仔細閱讀數據,設想題目以及題目之間的聯結,現場要臨機應變,事后還得謄打、編輯、校對。我訪問的對象中許多是外國人,這又涉及翻譯;懂中文的人看謄稿時多少也會修訂。整個過程很冗長,也很累人,而且因為涉及對方,所以不像寫論文般有完全的主控權,因此有謄打、翻譯和修訂經驗的人大概都會承認其中有相當程度的“自虐”。但訪談也有很大的樂趣,可以向心儀的作家和學者當面請教,甚至追問、挖掘一些事情。因此,訪談既是自得其樂,也是自得其“虐”,苦樂都有,但后來看到成果時,苦與虐幾乎都忘了,化為獨特的回憶。以一個讀者的觀點來看,你覺得訪談如何?

吳:我覺得透過訪談能了解受訪者的立場和想法,透過作者的訪談可以發現學術批評與作者的本意或立場常常并不是那么直接相關,這樣的落差很有趣。你認為訪談的學術價值如何?

單:第一,訪談前要做很多準備工作,閱讀很多資料,因此是具有強烈動機、很特別的學習經驗。第二,訪談時借著提問可以挖掘出很多東西,甚至受訪者埋藏記憶深處的一些事情可以透過訪談而再現,有時甚至令受訪者本人都覺得意外。第三,訪談是對話,基本上是一個大白話的文類或次文類,可透過口語的方式呈現作品中一些抽象或深奧的觀念,也提供了受訪者現身說法的機會。比方說,我在訪問薩依德(Edward W. Said)時,詢問他生涯中的不同階段,或者不同觀念之間的關系,他當場思索,串連這些東西,并用口語的方式回答。因此,訪談除了對訪談者有趣,也會刺激受訪者去思考一些東西,至少薩依德自己坦陳,我問他的一些問題,刺激他去思考一些先前未曾留意的問題。另外,訪談時也可詢問受訪者目前在做的事、思考的議題,甚至未來的計劃。比方說,我最后一次訪問薩依德時,他就說自己正在整理一本有關作家和音樂家晚期風格的書,這本書于他逝世后由別人整理出版,中文版由彭淮棟翻譯,出版社邀我寫導讀。薩依德在訪談結束前甚至透露他想寫小說,但后來不了了之。因此,訪談既有親近感(intimacy),也有臨即感(immediacy),甚至有過去性與未來性。

至于訪談的學術性,我心中自有分寸與評價。比方說,我第一個訪談對象是王文興老師,那是1980年代初為了自己一篇國際會議論文,但我很清楚對學術社群和一般讀者來說,那篇效法《巴黎評論》(Paris Review)的訪談會比我自己的論文有價值得多,事實證明的確如此,因為認真的訪問多少會挖出一些東西,成為后來研究者的參考資料。以我的學術專業與訪談經驗,我高度肯定訪談的價值,否則不會多年樂此不?!蛘咴撜f,雖疲但仍樂于此。但它有沒有一般公認的學術性?以《與智者為伍》為例,出版社很喜歡這本訪談集,出版后要向國科會人文中心申請獎助。先前《越界與創新》得到人文中心的出版獎助我不會覺得奇怪,因為那是一本論文集,但要以《與智者為伍》這本訪談集去申請,我心里有些懷疑。我不是懷疑這本書的價值,而是好奇這本書送到國科會的機制里會不會被認為學術性不足?然而我還是感謝并尊重出版社這項決定。這本書后來得到獎助,我一方面很替出版社高興,因為那筆獎助對出版社不無小補,并且可以鼓勵他們將來多出一些學術書籍,另一方面很高興這本書能得到學術認可,尤其是得到主掌臺灣學術發展的國科會的肯定。我很感謝出版社的熱心與努力嘗試,藉此提升大家對訪談錄的重視,也讓大家對“學術性”有更寬廣的看法,不僅限于學術論述。

吳:那翻譯呢?翻譯一直以來也不被認為是正式的學術作品。

單:1994年我在中研院申請升等為研究員時,翻譯的東西根本不敢列,連作為參考著作也不敢列,唯恐由于大家對于翻譯的刻版印象,不會認為你除了做研究之外還花工夫做翻譯,反正可能認為你“不務正業”,如果把做翻譯的時間和精神拿來做研究的話,可以生產更多的論文。其實,異文化之間的交流是文化活化與繁衍的重要因素,我們在翻譯這方面做得還很不夠。

這些年來我翻譯了將近二十本書,有學術性的,也有一般性的。我覺得可以舉幾件事來說明翻譯可能具有的意義及效應。先前我參加一個讀書會,有一位年輕律師跟我分享他閱讀我翻譯的薩依德的《知識分子論》(Representations of the Intellectual)的心得。那本書是1997年出版的,沒想到2010年還有非學術界的社會人士在讀書會上討論。有非外文系的學界人士告訴我,他在臺灣讀了我的譯介,后來赴美國攻讀學位時,外國同學們很訝異于他對薩依德的認識與掌握。我在中國大陸、香港,新加坡等地訪問時,也有人告訴我說讀過我的翻譯。有一次我上網,無意間發現一所大學的研究所入學考試國文科題目竟然引述一長段我翻譯的《知識分子論》,要考生解釋這段文字的意思并寫下心得。這些對我都是驚喜與鼓勵,覺得當初在燈下獨自翻譯,連讀者在哪里都不知道,后來發現原來還是有人讀你的翻譯,其實未必那么孤單。

再來就是我翻譯的《權力、政治與文化:薩依德訪談集》(Power, Politics, and Culture: Interviews with Edward W. Said)在出版的次(2006)年得到金鼎獎最佳翻譯人獎。本來讀起來很扎實生硬的學術性文字,透過翻譯,前面加上導讀,后面附上我與薩依德針對這本書的訪談、薩依德的書目提要、年表大事記,還有多次的修訂、索引的勘誤等,變得更有可讀性,而評審們也看得出譯者所花的心血,并予以肯定。新聞局頒的獎項與一般的學術界獎項不太一樣,要更留意社會大眾,而我那本相當學術性的翻譯能得到金鼎獎,也是跨越了學術建制的另一種肯定。

至于國科會的經典譯注計劃《格理弗游記》(Gullivers Travels)花了我六年的時間,全書三十幾萬字,緒論就占了七萬字,正文翻譯有十五萬字,腳注與各章之后的評語有九萬字,比例高達譯文的五分之三。在緒論中我把《格理弗游記》放在華文世界自1872年以來的接受史(reception history),可知這是目前為止第一本全譯詳注本。翻譯期間我到英國、美國、德國、法國、中國香港和大陸等地找資料,譯文一改再改,除了請教授和研究生過目之外,還讓就讀國中和國小的兒子和外甥試讀,譯注更是一增再增,異常辛勞,真是畢生難得的經驗。

吳:翻譯是文化流動的媒介,或許可以傳播亞美文學給不同領域的人,刺激不同的見解及看法,使得亞美研究更具創造力?

單:針對這個我想做一個響應,并且提出一個問題。有一年我特地向“國立編譯館”提出一個亞美文學翻譯計劃,共同主編是黃秀玲,計劃書由我撰寫,我們總共提出了十多本書的翻譯計劃,譯者都是從事亞美文學研究的學者,但不知道是經費或其他因素,只有三本過關,連我自己要翻譯的那一本都沒通過,而通過的三本中有一本沒譯出,后來出版的只有何文敬翻譯、徐忠雄原著的《天堂樹》(Shawn Wong, Homebase)和張瓊惠翻譯、林玉玲原著的《月白的臉》(Shirley Geok-lin Lim, Among the White Moon Faces)。我完全同意你有關藉由翻譯使亞美研究更具創造力的說法,但我要問的是:翻譯費時費事,往往吃力不討好,如果有人邀你翻譯,你會答應嗎?

吳:在外文學門里,翻譯比論文較不具“學術價值”,我們清華大學外語研究所也沒有以翻譯作為畢業論文的替代政策??刹豢赡茉趯W術建制上改變,把翻譯也列入重要的學術貢獻?

單:當初教改會考慮要廢除“國立編譯館”時,我們幾個人去跟黃榮村談,他當時既是教改會成員,也是國科會人文處處長,在他的支持下,化危機為轉機,促成了國科會的經典譯注計劃,希望透過國科會的機制與背書來提升翻譯與譯者的地位。負責承辦這項計劃的魏念怡女士曾告訴我,胡耀恒老師跟她說:“現在國科會補助的這些計劃,五十年后還能留下的就只有這套經典譯注計劃的成果?!蔽覀儗懙倪@些論文,在國內外到底有多少人看?發揮多少影響?可能主要是對個人的學術升等、名氣提升有些幫助,但真正的影響何在?值得深思。

然而,翻譯是腳踏實地地引進文化資本。翻譯是硬碰硬的,每一個字都要處理,不像寫文章可以只引述懂的部分,不懂的部分就避而不談。與其做些好像有所謂學術性、卻可能是高來高去的論述,還不如踏實地翻譯一個文本,仔細加注,出版,一本一本地累積。學術與文化不能速成,需要長時間的累積。我這些年來做翻譯,花了很大的功夫處理附文本(paratexts),像是薩依德的譯介便是如此,而花在《格理弗游記》的附文本的時間與心血更是多少倍于翻譯正文本身。我覺得這么做更結合了學術與翻譯,也可與其他國家的譯本有所區別,讓譯本“雙重脈絡化”,也就是說,除了注重一個文本在原來的語言與文化脈絡中的意義之外,也注重經過翻譯在另一個語言與文化脈絡中產生的意義。翻譯不可能原封不動地搬移文本,一定有得有失,因此如何進行雙重脈絡化是很重要的。

臺灣的翻譯生態很差,學者不愿意做翻譯,除了學術建制不鼓勵之外,再就是沒什么實利可言,在學術上、經濟上的“投資報酬率”很不劃算,缺乏誘因,往往要靠所謂的使命感來支持。因此,國科會的經典譯注計劃是一項重大的突破,對身為學者和譯者的我來說更是一種“奢侈”,因為一般情況下不可能除了正文以外還加上那么多的附文本,還好當時即使在研究與家庭的雙重壓力下,依然多年堅持認真從事,因為一輩子就只有那一次機會。

六、反思與期待

吳:你認為在臺灣研究華美文學或亞美文學可以為臺灣的學者帶來什么樣的省思?

單:相對于原先的經典文學或典律文學研究,臺灣的華美文學或亞美文學研究本身就是反動與挑戰,光是這一點在學術史上就有重大意義。另外有一件吊詭的事,我不知道應不應該說臺灣在這方面做得“太好了”。有一個資深學者向我提過,把那么多資源投入華美文學或亞美文學研究到底恰不恰當?在比例上是不是過當?因為美國文學即使在美國的英語系里都還是弱勢,課程數目遠不如英國文學,而族裔研究或亞美研究的課程,即便在今天國外的英文系課程比例也還不是很高。但在臺灣的外文學門里,根據馮品佳的統計數字可以明確看到,晚近華美文學研究所占的比例滿高的——雖然正式的課程可能還不是很多。換句話說,原先的弱勢文學或弱勢文學研究,在臺灣卻因為學術建制的支持變成了強勢,而且研究者的數量與聲勢很可能凌駕傳統的經典文學。我不知道日本、韓國的情況如何,但在中國大陸也有類似的情況。我去年在中國大陸就聽說,他們召開全國性的美國研究學會、美國文學學會會議,有很多論文都在談華美文學,甚至已經多到讓主辦單位想限制數量。不只是會議論文,期刊論文也有這種現象。是不是華文世界的學者覺得華美文學確實是利基,所以積極介入?是不是有一些夢想、甚至幻想,覺得自己在這個領域會有比較大的發言權?想從自己的利基爭取國際可見度?我想這些都可以從多方面來探究。

另一個省思是,幸好臺灣這邊及早做了一些相關研究。大陸那邊現在有很多博士論文就研究華美文學或亞美文學,寫了之后就出書,中文、英文都有,所以單就專書的數量來說,大陸已經遠遠超過臺灣了。南開大學出版社有一套華美文學系列叢書,陸續出版,其中包含了我的兩本書,是臺灣學者唯二的書。其實,大陸學者的著作,尤其是中文論文,引用臺灣學者的地方不少。像北京外國語大學的吳冰老師和南京大學的張子清老師,是在大陸推動華美文學研究與翻譯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就曾公開地說在這方面的研究臺灣起步較早,相關研究對他們的幫助很大。

晚近的國科會計劃申請,據我所知有關日美文學、菲美文學、加美文學研究的比例逐漸增加,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現象,使得我們的亞美文學研究不至太局限于華美文學,這是需要越界與突破的地方。

吳:張錦忠老師曾提到,如果我們詮釋華美文學的方式是挪用西方理論,那臺灣的觀點在哪里?

單:這的確是個重要而且嚴肅的問題,值得我們深切省思。記得有一年斯皮瓦克(Gayatri Spivak)到臺灣訪問,也曾問過類似的問題。其實挪用理論本身也有它的意義,外來的理論那么多,為什么選擇甲而不選擇乙?選擇本身就是個有趣的現象,值得探討。2000年國科會人文中心進行的臺灣的英美文學研究整合型計劃,大約有十位學者參加,由我負責居中聯絡。我們把英美文學分期,各個時期由一位學者負責,遍讀臺灣從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的期刊論文及專書,撰寫書目提要,每個時期之前各有一篇專文介紹。因此,這個計劃不只是書目式的、歷史性的,也是批評的、甚至后設批評的——因為論文本身已是對作品的批評,而這個計劃是對這些著作的觀察與評述。我們主動要求國科會人文中心把這些資料公開上網,讓更多人分享。但2000年至今已經十年,臺灣的外文學術景觀又有一些變化,應該站在現在的時間點去看有沒有什么新的現象,強處或弱處,未來的展望等。

還有一點,也許現在言之過早,但我希望可以朝著這個方向邁進,也呼應張錦忠的看法,也就是什么是“臺灣的”英美文學研究、亞美文學研究或華美文學研究?能不能從臺灣的立場、利基、發言位置發展出一套可以宣稱是我們在臺灣發展出來的方法論或理論,能被其他國家或地方挪用?

吳:是指理論的普遍價值嗎?

單:是,像許多理論家的理論是從閱讀特定的文本而來,然后廣泛應用于其他地方。我們在臺灣閱讀特定的華美文學文本時,能不能歸納或提煉出什么方法或理論是可以應用到其他地方的?陳光興老師有“亞洲作為方法”之說,那“臺灣作為方法”呢?有關華美文學研究,有什么可以用臺灣作為方法或理論的嗎?

吳:就我目前讀到的,沒有特別印象有哪位學者提出新方法。我之前上王智明老師的課時,讀過一些做東亞研究的日本學者,像竹內好、子安宣邦等,也讀了陳光興老師的文章,雖然讀得不多,但這些學者分析亞洲、還有亞洲與美國的關系給了我一些想法。比方說,討論亞洲相對于美國作為既反抗又服從的角色。亞美文學或華美文學研究的知識生產在美國也好,在臺灣也好,似乎也扮演一種既抵抗又服從的角色。雖然上述這些亞洲學者不是針對文學批評提出看法,但我覺得他們從歷史上對亞、美的剖析會是閱讀華美文學時重要的切入點。

單:在這方面至少可能有幾種不同的談法:第一,放在冷戰的脈絡下;第二,把美國當成帝國,檢討美國帝國主義;第三,從跨國與全球化的角度來討論,尤其是亞、美之間的關系。我多少接觸到這一塊,曾研究冷戰時期的美國文學翻譯,也就是香港的今日世界出版社的譯叢。⑤從那個角度切入就會發覺張愛玲的香港時期與美方的關系非常密切,因為當時美方以高酬邀請港、臺的譯者、作家與學者翻譯了很多文學作品,各種文類都有,我們甚至可以說香港時期的張愛玲之譯者身分超過了作者身分。余光中老師也曾為今日世界出版社譯詩、譯小說,甚至自言翻譯狄金森(Emily Dickinson)影響到他當時的詩風。

另一點要提醒的就是,做亞洲研究或東亞研究,除了所謂的泛亞性之外,要留意亞洲本身的異質性。亞洲內部之間的恩怨情仇,尤其是對日本的恩怨情仇,可能比對美國的關系更復雜且激烈,比方說,慰安婦、靖國神社、南京大屠殺等都是很明顯的例子。在那種情況下,談亞洲整體會不會偏重于同構型,而忽略了沖突與異質性?因為有時候亞洲內在沖突的程度不下于與歐美的沖突。所謂亞洲的或臺灣的方法站不站得住腳?會不會太同質化?這些問題都必須深入探究。

我現在反而要問你一個我比較好奇的問題。你的論文指導老師王智明博士2000年在臺大外文研究所修過我開的華美文學專題研究,就學術史或系譜學而言,你我之間就是很明確的三代,而我與我的老師及他們的老師之間又有好幾代。我的老師學的是主流的英美文學,教的也是主流的英美文學。到了我們這一代,學的是主流的英美文學,但在特定的歷史情境下,開始做美國族裔文學研究,因此自學的我常用“半路出家”來形容自己。但是像林茂竹、許儷粹的博士論文就是研究華美文學,所以“半路出家”這個詞不太適用在他們身上。稍晚一點回國的,包括馮品佳、梁一萍、張瓊惠、劉紀雯等,她們在國外念書時就接觸到亞美文學,比較算是科班出身。等到王智明這一代,在臺灣讀研究所時就修亞美文學的課,碩士論文也是研究亞美文學。再到你這一代,大學時有沒有亞美文學的課?

吳:沒有。我是到研究所才接觸到亞美文學。單:你同意真的有我上述那么清楚的分期斷代嗎?還是你有不同的分析方式?

吳:我會傾向以整個發展的轉向來分。第一階段就像你說的是“半路出家”,這些學者在因緣際會下接觸到華美文學,并決定發展華美文學,這是華美文學研究在外文系從無到有的一個轉折點。第二階段大概是所謂的專業訓練,一批受過亞美訓練的學者在臺灣發表論文,或在學校教授有關華美文學的課,帶動一股風氣。到了第三階段,亞美文學研究不再只像之前,把亞美社群當作研究對象去討論亞美的歷史文化經驗,而是把亞美文學當作一個媒介,透過亞美文學來看其他的現象。比方說,張瓊惠老師透過華美文學來討論翻譯的問題,王智明老師透過華美文學來討論臺灣美國性的問題,還有你剛剛提到的透過華美文學來看華文文學的問題,等等。

單:也許也可以用研究方法來分,早期比較是分析文本,后來是以比較理論的方式,而不同的理論也有興衰,不一而足。在臺灣做外國文學研究不是經常如此嗎?還有,你覺得“半路出家”這個詞代表什么意思?或者你有更恰當的用語?

吳:我想這個詞和當初劉紹銘先生自嘲“不務正業”有異曲同工之妙。認真說來,學術研究的過程無法用簡單的線性發展來表示,像你在接觸華美文學之前研究的是美國文學史,不能說那跟華美文學無關,也不能說你開始研究華美文學之后就跟先前做的研究無關。對于“半路出家”這個詞,我比較感興趣的是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轉向。

單:我了解你的意思。其實,不只是“轉向”,也包括“吸納”。我讀碩士班時研究的是經典英美文學,碩士論文寫的是梅爾維爾的遺作《比利·包德》(Herman Melville, Billy Budd)。他早年出版《泰比》(Typee)時很有名,后來默默無聞,直到過世。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后,美國要大力推動美國文學,尤其是強調陽剛的因素,這時他的名聲才又起來,被置于美國文藝復興時期主要作家之列,至今不衰。研究梅爾維爾讓我深切體認到文學史評價的高低起伏,進而研究美國文學史與文學選集。到了1980年代,美國文學史的書寫或美國文學選集的編輯,包括艾略特主編的《哥倫比亞版美國文學史》、勞特主持的《重建美國文學》(Reconstructing American Literature)的計劃等,可以看到性別與族裔成為很重要的考慮因素,而美國族裔文學對我個人的研究來說就是亞美文學這一塊。因此,這一路或許未必是明顯的轉折,而比較像滾雪球,愈滾愈大,里面還包括了訪談與翻譯。因此,我固然戲稱自己是“半路出家”,但全程有多長?“半路”要怎么分?“出家”之后有什么顯著的不同?是不是依然故我,還是按照以往的方式繼續累積成果,而只是討論的題材不同?這些都是可以尋思與反省的。今天則是借助你的提問促使我反省,包括一些先前沒想過的議題。

吳:你對今天的訪談有沒有要補充的?

單:沒有什么特別要補充的,倒是有一點感受。我最初是在碩士班時翻譯《巴黎評論》的英美名作家訪談,1983年起自己開始做訪談至今三十年,晚近也開始接受別人訪談,今天是我個人接受的訪談中焦點最集中、時間最長的。你仔細讀了我的一些東西,想了一些問題,我也做了一些準備,以同理心的方式來響應你的提問,讓我更親身體會接受我訪談的人的感受,對我來說也是滿好玩、有趣、深刻的經驗。我要為此致謝。

① 會議名稱為“問系譜:中美文化視野下的美華文學國際研討會”(“Querying the Genealogy: An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 and Chinese Language Literature in the United States”),由復旦大學中文系世界華人文學研究中心主辦。

② 由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華裔美國文學研究中心、中央民族大學外國語學院、北京語言大學外國語學院共同舉辦的“2009亞裔美國文學研討會”。

③ 會議名稱為“全球化現代華文文學:華語系與離散書寫”(“Globalizing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Sinophone and Diasporic Writings”)。

④ 高璐:《以“文化研究”進路分疏華裔美國作家及其作品——評單德興〈銘刻與再現〉》,臺灣《當代》2004年總第197期,124-131。

⑤ 《冷戰時代的美國文學中譯:今日世界出版社之文學翻譯與文化政治》?!吨型馕膶W》36.4(2007): 317-346。

(責任編輯:莊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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