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奇
“三農”問題的核心是農民問題,農民問題的核心是賦權問題。改革開放以來,中國農民逐步擺脫了“權力貧困”的尷尬,各項合法權益陸續得到保障。時至今日,本來不成問題的“經營方式選擇權”卻成了迫在眉睫的大問題,成為事關農業成敗的根本。
前車之鑒:效法蘇聯的集體農莊,人民公社的歷史教訓慘痛
新中國建立之初,社會進步顯著,生產力長足發展,超英趕美、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激情不斷膨脹,由農業生產互助組到初級農業合作社,再到高級農業合作社,把公有制的實現形式簡單化為規模化。1958年開始,效法蘇聯集體農莊的人民公社化運動如疾風暴雨般在全國推廣,不僅脫離了農村生產力水平的實際狀況,而且違背了農民自愿的原則,盲目追求速度和規模,給農業和農民造成了嚴重損失,國民經濟瀕于崩潰。1962年以后,人民公社作為一種制度和組織形式在農村固定下來,在以后的20余年里對農村乃至整個中國社會產生了深遠影響。
政社合一的管理體制是大公社的一個顯著特點。沒有政社合一作保障,大公社所有制的建立與維系是難以想象的。公社所有權與政府在鄉村中的基層政權是完全重合的,因而公社所有制成了同級行政權的重要內容和附屬物。在這樣的體制下,公社所有制構成了政社合一的重要基礎,而政社合一又保障和強化了公社的所有制。公社體制中所有權對行政權的嚴重依附,使得行政權對經濟生活的干預成為理所當然。其之所以能在較長時間內勉強維持,就是仰仗行政力量的強制和保障。政社合一是公社制度得以維持的支柱,有力、健全、發達的行政體系是公社制度的命脈所系。
遠遠超過我國農村生產力水平的“一大二公”的公社所有制,其建立的主要動力來自于行政權力的鼓動與強制。人為促成的公社制度既違背了經濟規律,又束縛了農民的思想和行為,剝奪了農民的選擇權,扼殺了農民的創造精神,難以調動基層和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因此必然遭到社會發展規律的懲罰,直接后果是農業生產的大衰退和嚴重饑荒。直到改革開放以后,農民才終于有了經營方式的選擇權,十多億中國人由此才真正斬斷了沿襲幾千年不得溫飽的代際傳遞。農業有了剩余,鄉鎮企業勃興,進而激發了城市國有企業改革,逐步確立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基礎構架。
現實困境:仿效美國的家庭農場,一味貪大的經營方式暗藏危機
效法蘇聯的惡果余悸尚存,仿美的熱浪又高潮迭起。今天,一些地方以極大的熱情引入美國的“家庭農場”種植模式,采取動員、誘導甚至強迫的辦法推行大規模土地流轉。但對于地少人多的中國廣大農村而言,土地只能適度規模化。
在這種背景下,農村土地流轉成為全社會普遍關注的熱點和焦點,熱炒的背后存在著明顯的認識誤區、行為偏差和利益誘導。一是在思想認識上,將加快土地流轉作為推進城市化的重要路徑,把土地規模經營等同于建設現代農業。一些人根據“富裕農民就是減少農民”的大前提,從宏觀的、理論的和邏輯的角度推理,得出“必須大搞規模化經營把農民擠出土地來適應城鎮化進程”的結論。二是在行為方式上,延襲“大一統”與“軍事化”的工作方法,片面追求政績。有的地方不顧群眾的意愿和利益,片面強調受讓方的利益,采取行政命令的方式,搞硬性捏合或強制收回農戶承包地“壘大戶”。三是在利益誘導下,通過土地流轉實現“以鄉養城”和“以地生財”。隨著城鎮非農建設用地實行市場化出讓,土地出讓價格大幅上升,但向農民集體征用土地的補償標準仍處于很低的水平,土地出讓的價格遠遠高于對農民的補償。
中國農村土地流轉應分三個層面:第一個層面,需要靠行政力量推動的,可稱之為“行政流”。把一戶不足十畝的承包地分為七八塊,怎樣合成一塊,實現化零為整的戶內初級流轉,這是一家一戶辦不了、也辦不好的事情,必須依靠集體組織統一行動。當年靠行政力量細分,今天還應靠行政力量整合,在此基礎上完成確權登記頒證。這方面,安徽蒙城、河南民權等地都有很多成功經驗。第二個層面,需要市場推動的,可稱之為“市場流”。在完成“一塊田”行政整合、做好確權登記頒證的背景下,是合作、入股,還是出租,由農民按市場規律自由選擇。政府只應做好服務,不可強行干預。第三個層面,需要法律推動的,可稱之為“法律流”。如抵押、擔保、買賣是現行法律不允許的,必須在國家修改憲法、土地管理法、物權法、擔保法等相關法律的前提下,才能依法流轉。當前各地政府應充分理解中央提出推進土地流轉的初衷,充分尊重農民的選擇。首先應做的是抓好“行政流”,做實“一塊田”,不應只緊盯著“大規模”的企業規模化,而不屑于“小規模”的家庭規模化。不應過分熱情地插手“市場流”和“法律流”,使該做的沒做好,不該做的做過了頭。“行政流”是“市場流”和“法律流”的基礎,只有做好“行政流”,才能順暢推進“市場流”和“法律流”,不然將埋下許多隱患。同時,在土地流轉過程中,必須處理好幾個問題:一是不能不顧中國的現實,違背經濟規律。土地流轉與工業化和城鎮化水平、農業生產率水平、農民自身綜合素質、資本進入農業的速度等相關聯。二是不能讓外力擠壓推進流轉。讓“依法自愿有償”真正落到實處,尤其要杜絕為了政績強迫或誘騙農民流轉土地的行為。三是不能剝奪農民的發展權。保障出讓土地農民有租賃收益、土地資源利用率提高的收益、務工就業的收益和“項目、基地+農戶”的產業增收的收益,留給農民分享利益增長的“活口子”。四是不能為子孫后代留下矛盾和隱患。既要解決如何“流得動”的問題,更要解決好如何“流得對”“流得順”“流得穩”的問題。五是不能讓征地制度“打折”“縮水”。警惕耕地占補平衡的“數字游戲”,建立耕地占補中的綜合效益評估與補償機制、易地補充耕地的糧食生產考核機制。六是建立農地經營的準入與退出制度,經營農地應予設限,不是誰都可以圈地而不產生效益。退出經營也不得損壞地力等,否則應予以補償。
美國農業的邏輯目標是追求勞動力產出最大化,中國農業的邏輯目標是追求土地產出的最大化,以人少地多的美國農業經營模式移植想象,解決中國人多地少的現實問題,帶來的只能是一如效法蘇聯的折騰后果。endprint
發展道路:賦予農民充分的自主權,走一條適合國情民意的現代農業之路
縱觀中國30多年的農村改革歷程,幾乎所有經驗都是源于基層的創造,這些創造只是需要去發現、認可、總結、升華和推廣,然后制度化、合法化。因此,中國農業必須結合中國實際,發掘傳統農業精華,借鑒現代農業經驗,真正把經營方式的選擇權交給農民,充分激活農民的熱情和創造力,用“歷史的耐心”走好自己腳下已經生成的道路。
現代農業是相對于傳統農業提出的概念,是指包括農村的第一、二、三產業和上、中、下游產業鏈之間相互聯動而形成的完整產業體系。當前,我國農村現代農業產業鏈條中以農產品為原料的加工業和為農業服務的服務業占比過低,當務之急是要大力發展農產品加工業和為農業服務的服務業,加快構建連通農村第一、二、三產業的現代農業產業體系。有人誤把現代農業等同于土地規模化經營,這是十分片面的。第一,土地規模經營還只是在農村第一產業上做文章,只屬于現代農業體系中的一部分。第二,從日本、韓國和我國臺灣的農業發展道路看,在小規模經營的基礎上也完全能夠建立起發達的現代農業。第三,對于中國這樣一個人多地少的國家,不能片面追求經營規模,而應以追求土地產出率為首選目標。現代農業需要規模化,但就中國而言,在規模化問題大有文章可做的是產業布局的規模化以及組織、服務、產業鏈條和適合工廠化生產的種養業等方面的規模化。積極發展農民專業合作組織,構建農業第一、二、三產業融合的鏈條,建設立體、高效、集約的工廠化設施農業,應是中國特色的現代農業實現規模化的關鍵著力點。
農民是中國農業的主導力量。主體現代化是農業現代化的關鍵。為什么高效率會產生低效益,根本在于傳統農業各要素沒有注入現代元素,而諸要素中首先是勞動力的現代意識缺乏。農民有了現代意識,就有了現代需求;有了現代需求,就會拉動市場提供現代供給;有了現代供給,農民就有了現代能力;有了現代能力,就會產生現代效益,從而實現現代目標。推進農業現代化需要一支穩定的、高素質的職業化農民隊伍,當前應切實抓好三件大事:一是培養和積累優秀農業人才。二是培育和壯大農民組織。放開手腳解決農民組織數量太少、體量太小的問題,努力構建農民組織與市場、社會各司其職、互相配合、相互制衡的多元治理結構。三是引導農民找準自身的職業定位。充分發揮政策的調控功能,正確把握輿論導向,引導農民根據自身素質和實際需求理性流動,幫助他們在職業分化中作出當農民還是當工人的理性選擇,盡量不做候鳥式、兩棲型的邊緣人。
沒有誰比農民更了解自己,沒有誰比農民更懂得自己的選擇,也沒有誰比農民對自己更負責。土地該自種、該出租、該入股,還是該合作,只有農民自己最清楚、最明白。絕不應該出現這樣一種現象:一些地方從建設現代農業的良好愿景出發,精心設計出一套強力推進土地流轉的制度,實際上卻造成損害農民利益的后果。當下,交給農民選擇權遠比誘導農民走什么路更為重要。
(作者系中國農經學會副會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