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一一
“他的影響力是根深蒂固的,他的書占據了專門一層書架,和其他對我意義非凡的書放在一起。”也有書評人對他的寫作不吝贊美,“雖然莫迪亞諾還沒能在先賢祠獲得一個靈位,但他已經贏得了超凡的地位,他創造了一個新詞——‘莫迪亞諾式的’。”
他的小說就如深秋的午夜巴黎,多雨多霧,濕嗒嗒、霧,讓評論者很難抓到一個進入的點。那種宏大而清晰的分析估計也是不大可能。如果把他的東西拍成電影,鏡頭很可能是一個男人,穿著半濕的長風衣,走在夜晚巴黎的某條街上,表情和動作統統不清不楚,只有街道名依稀可辨,看了人心情莫名地惆悵迷惘起來。剛剛好,這就是莫迪亞諾要的氛圍,不需要更清楚了,他幾乎不寫作者意識強烈、情節脈絡清晰、表達完整的小說,他只要那種氛圍,敘述從來不是為了表明什么,而只是為了抒情。
藝術家的創作根源大多來自他的童年。
帕特里克·莫迪亞諾有一段不平常的童年。他出生法國,法國其實是一個勢力的國度,有看不見的階層。父親阿貝爾·莫迪亞諾是意大利托斯卡納一猶太人后裔,四歲便成了孤兒,年輕時喜歡投機倒把,走私石油,“德占”期間他隱瞞自己的猶太人身份,在一次警察的大搜捕行動中成功脫逃后轉入地下,從事黑市交易,累積了大量財富。母親路易莎·科爾皮金是比利時弗拉芒人,演員,1942年到巴黎。父母相識后,兩人在巴黎孔蒂濱河路安頓下來,出入“下流社會”,直到1945年法國光復。
帕特里克·莫迪亞諾正是在這一年出生,但一生下來就由外公外婆照顧。兩年后,弟弟魯迪出世,兄弟倆被母親扔給奶媽撫養。剛過十歲生日的弟弟突然病逝,給他造成巨大的心靈創傷,他常講到:“我的童年讓我感到恐懼,有一些人的形象給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并深深地鐫刻在我的記憶之中”。后來他把自己一九六七年至一九八二年間出版的所有作品都題獻給這個早夭的弟弟。
弟弟的去世,他是最傷心的一個人。他恨父母生他們而不養,那種少年的憤怒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段時間,他和父母對抗。他變成一個壞孩子,來表達他的反抗。他經常從家里出逃,放任自流地在巴黎閑蕩,去許多危險的、他那種年齡的孩子不該去的地方,有些街區一直讓他感到恐懼,那種沖擊非常強烈,也正是他的這段時間,成就了他的筆下之物。
父母毫無辦法,就把他扔給學校去調教。一九五六年后的四年間,他被送進寄宿學校,1960年至1962年轉到圣約瑟夫中學。當然學校也沒有把他培養成上進少年。少年時的憤怒、叛逆、甚至恐懼持續干擾他成為上進少年。
他不好不壞地活著。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文學是他療傷的方式。那些在青春期幫助他生存下去的詩人們:波德萊爾、魏爾倫、蘭波、闊比埃、查理·克羅、日耳曼·努沃、阿波利奈爾……他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超越了父母。在他低迷之時,他們永遠向他敞開心靈,給他倚靠。當初,他不過是借由文學療傷,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以它為業。
然而發生了一件事,結結實實的一件事,他母親從西班牙巡回演出回來后,發現他父親跟一個年輕的意大利女子生活在一起后,兩人分居。由于母親沒有生活來源,他只得經常到父親那里討錢維持生計。為了接濟窮困潦倒的母親,莫迪亞諾開始到一些特別的人家或者圖書館偷書賣給一些書店的老板。母親再次打發他到父親那里去要錢,父親并沒有幫他,反而向警方告發,說他是“流氓”。這件事情,讓他突然成長。
他決意與父親開戰,長成一個比他父親更出色的人,有一天,他可以俯視他的父親。這一年,他去了索邦大學文學院注冊,在一個熟人的幫助下發表了第一篇作品。與此同時,雷蒙·格諾每周六都會邀請他到家里吃晚飯,并帶他出入法國的文學界,經常參加伽利馬出版社的雞尾酒會,他的第一部小說《星形廣場》便是在該社出版,讓他嶄露頭角。
小說的創作源泉其實就是他自己所站立的生活。他常常幻想自己是一個偵探,并以偵探式的眼睛去看周圍的世界,樂此不疲。所以寫作時,他不經意地在自己的創作中也摻入偵探小說的元素。他的作品就像偵探小說一樣,經常會有私家偵探或者警探出沒,喜歡大筆墨對一些形跡可疑的小人物的描寫,營造一種曖昧不明、緊張刺激的神秘氣氛。他時常陷入這種幻想之中,常常分不清楚自己是莫迪亞諾還是一個偵探,所以小說里流露的就是他的內心寫照。人物身份常常不清不楚,他們總是在尋找某個人或者某樣東西。
《星形廣場》一出來便獲得當年的羅歇·尼米埃獎,人們被他的這個世界所吸引。他非常感激這本書的出版,這算得上他唯一的救命板。因為輟學而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他喜歡文學但文學沒有給他出路之時,加上當時的經濟狀況困難,其實他的內心有一種極度的恐慌不安,夜晚常常被恐懼嚇醒。
他永遠記得,那年的秋天來得比往年都早,秋雨綿綿,枯葉凋零,上索省河畔籠罩著蒙蒙輕霧。他得找份工作干干。一月,克魯瓦·帕凱廣場附近的一家絲織品公司雇用他當了六個月的打字員。工資微薄,但必須省吃儉用,因為他的身后還有孤苦無依的可憐母親。
他找到了文學這根稻草,能夠真切地救他。此后,他專事寫作,著有二十余種小說,屢獲大獎。只有真正從事藝術的人,才懂得創作時的苦悶,常常關在一個黑暗隱秘的處所,與外界隔絕起來,一字一句,句句敲心頭的話。然而創作者又是幸福的,當自己的作品成為鉛字,被世界的人爭相傳閱,那一種認同是極大的精神養分。
人有時候,可憐到只需要一點點認同。
寫作令很多東西復活,再生,有鼓舞力。福樓拜說,寫作是一種生活方式,并非坐在書桌前,而是以寫作安排生活節奏。他希望與街上的人接觸,寫身邊的故事,又借以遙遠的時代。
“我一想到什么人,就必須把他放在一個地方,一條街,一棟房子里,地名能讓人想起許多事情。但是精確的地址并非服務于一部過于現實的小說,而是為了引發聯想。”這種地形學和人文學的結合,讓人產生一種閱讀旅行文學的感覺,仿佛跟著作品的人物一起在巴黎暢游。
他創作了一種新的文學呈現方式,那是莫迪亞諾式的。
這種方式也適合電影呈現。他發覺自己這一點優勢之時,又跑去電影圈。起筆他就創作過電影《拉孔布·呂西安》,意外的,獲得奧斯卡金像獎。
然而寫作劇本并不帶勁,不如小說,可以淋漓盡致地抒情,描述,為了一種縈繞他心間的揮之不去的緊張氛圍。他著迷那種感覺。盡管很多時候,因為這他常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他又轉過頭寫小說。《夜晚巡邏隊》、《環城大道》、《家庭手冊》、《凄涼的別墅》《黑店街》、《暗店夜》、《八月的星期天》等等,一共二十多部。
然而他說自己并不是一個非常努力的作家。他一天也就寫一兩個小時。一兩個小時后,緊張度就會減弱。這就像一個外科醫生,有時候,事情必須迅速終止。他為了保持作品的緊張度。當然也有好有壞。他所有的作品都不超過200頁。他可以寫得更多更好一些。可是他不得不經常性地寫一些東西,因為這也是他賴以維持生計的。寫作于他,不是一種奢侈,這同樣也是一種謀生手段。因此,這是一個混合體,其中有不純潔的東西:謀生,同時又……他有時會后悔沒有足夠的時間花在自己的某些書上……但是他思忖生活就是這樣的。總之,很難解釋清楚。這與物質的局限束縛有關系,所以,他不得不更快地寫東西。
如今六十七歲,剛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那是所有寫作者至高的榮譽。他甚至感謝自己的童年,落難的少年時光,正是這些劫難造就了他的所有,盡管經歷時有多么苦楚。可世界就是這樣,得失永遠在一線之間。
一個作家總是被人夸贊、有獎金、有政府補貼的話,會很危險,他的創造性就會喪失。碰到困難的時候,你必須戰勝困難,這些困難的存在是有好處的,能使創作的精神發揮出來,這是非常好的、強大的力量。精彩杰出的作品都是從困難中誕生的。
有出版社建議他出自傳,自傳的素材,他說只有“當想象為它蒙上薄霧,讓它變得更稀薄”的時候才有價值。
因此,他的真正的生活就像一個謎,只有他自己才有謎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