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孟同為唐代山水田園詩的代表作家,但詩作風格卻不盡相同。孟浩然的詩作風格顯得自然平淡,多是乘舟行吟之作,灑脫之中有洗削凡近之感。而王維詩作更顯空而靜,多山居歌詠之作,沉思之中有空明寧靜之美。
王維特別鐘情于對山的描繪,對山的描繪又有一個突出的表現,常常把山和“空”字連在一起使用。王維的詩歌,以“空”字及“空山”直接入詩的作品有90多首,例如“空谷歸人少,青山背日寒”(《酬禮部楊員外》)、“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山中》)、“夜坐空林寂,松風直似秋”(《過感化寺》) 等。直接以“空山”入詩的更是耳熟能詳,流傳千古的佳作。
王維為何獨鐘于“空山”的描繪,這與他的生活經歷和人生觀是分不開的。和中國許多士大夫一樣,王維在仕途坎坷,人生不得意時也選擇了退隱。但不同的是,王維不在儒、道、釋三者之間不停地徘徊,而是做了一個虔誠的佛教信徒,他在佛家思想中找到了心靈的歸宿,將自己全身心地融入自然,常用“空山”這樣的意象來表現物我融為一體的感悟。
讀王維《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詩人一開始就著眼描繪“空山”的意境——靜,空山里靜寂無人,只能聽到人語的回響,那回響仿佛來自天邊,更反襯出空山的寂靜。一抹殘陽透過密林照在青苔上,這點亮色使深林與青苔的幽暗愈發深重,更為空山增添了孤寂的色彩。
林深幽暗,這在一般人的眼里是何等的寂寞啊!而王維則不然,因為他所欣賞的正是在寂寞時方能細察到的隱含自然生機的空寂之美。有誰能和他一樣心底澄明,能在獨自一人領略那空山青苔上的一縷夕陽時而不感到孤寂呢?“一切景語皆情語”, 拋卻世事的繁瑣,忘卻人生的不得意,作者心境澄澈清靜,他眼中的景物自然也空明寂靜。此處不是山空,是詩人心空。“空山”是作者心靈和自然相契合而產生的藝術境界,折射出清幽的禪趣,真正達到物我冥合的“無我”境界。
再如《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人之閑,夜之靜,山之空,使全詩構成幽深靜謐的藝術氛圍,幾聲鳥叫更顯春山沉寂寧靜,詩人此時此境竟能感應到桂花悄然飄落的幽微之音。同時,那桂花淡淡的芬芳,落花輕盈的姿態,舉翅突飛的山鳥,時而清脆時而消失的鳥鳴聲,又使得空山“空中有色,寂中有響”。 此處“山之空”,是詩人以虛靜的心境觀照山林所獲得的總體印象,是“心靜如空”時的一種空靈清靜的審美體驗,是詩人和自然融二為一的藝術佳境。難怪明人胡應麟會有“讀之身世兩忘,萬念皆寂”之感嘆。
再讀《山居秋暝》這首五律,“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這四句,開門即點出“空山”。這里“空山”空在何處?首先是指山中林木繁茂,綠樹成蔭,遮住了人們活動的痕跡,正如《尋隱者不遇》“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之意。其次是指此處人跡罕至,遠離塵囂,有如世外桃源,遺世而獨立。“峽里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云山。”(《桃源行》)再次是指秋天雨后的山村,空氣清新,沁人心脾,銀輝四射,大地萬物無纖塵,呈現在詩人眼前的是一派空明潔凈,熠熠生輝的燦爛圖景。
這里,“空山”更不是“空寂”和“死寂”。“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浣女”回家,漁舟晚唱,給平靜的世界增添了無限的情趣。這樣一筆,使空山有了生意,成為光色和聲響交織的空明境界。當繁華流逝,歷盡人生浮沉之后,人最需要的是精神家園的歸屬,一種與自然融二為一的精神境界。“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萬事萬物最終都要回歸他們的本真。要想回歸本真,最好的去處自然是無人間煙火的山水之間,借助寂靜清幽的山林來摒心絕慮,忘卻塵世紛擾,“空山”既是自然山水的寫照,也是作者心境的寫照。“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即是其遠離官場,寄情于山水,追求心靈寧靜和高潔人格,體驗人和自然相融合的山水之樂的宣言。
總之,王維對山水田園的描繪,不是站在欣賞者、旁觀者的立場,而是站在人與自然完全泯一的立場。“空山”這一意象,是他空明澄澈心境的外化。大自然中每一絲細微的律動,其實都是詩人內心世界的映射,是詩人在自然的審美中頓悟出的人生妙境。“空山”的空靈和靜謐,一如詩人空靜安閑的心靈世界,與自然的幽韻一起和諧的律動,從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心靈與自然渾然相融的軌跡。言有盡而意無窮,在方寸之中顯示宇宙的宏大,在“空山”之中包容人生的無窮,這便是我們讀其詩所獲得的精神寄托吧。
楊雯霞,教師,現居甘肅岷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