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歲末,在H省和W市兩個不同的大型教學觀摩活動中,相繼聽了兩次《記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講》的公開課,作為不同活動主題要求下展示的兩節課,按理說應該“同課異構”以展現學者的不同學習旨趣、教者的不同教學追求為尚,然而,兩節課除了對文本解讀重難點確定、教學方式選擇、闡釋話語組織的高度一致之外,其不約而同者,還有“文史意識”的模糊、“文體意識”的淡薄和“語體意識”闕付也是驚人的相似。這不能不讓關注、關心語文課堂教學者生杞人之憂。
公開課由于存在選手遴優、異地生源、同行觀摹、專家受眾,加之為了體現某種實驗理念等諸多因素,寄托了更多的期待,集中了更多的看點。所以,本來是一堂課、一個人的教學展示活動,往往凝聚了眾多人的教學智慧,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某種集體意志的體現。按照當下的實情,大型公開課一般都是經過集體備課,反復演練,力求臻于完善的展示課、表演課、示范課,或者實驗課。因此,有的時候還會延請當地的“名師”“專家”會會診、把把關,可見這兩節課至少是能代表了某一區域內教學水準的。惟其如此,公開課作為考察一個區域的整體教育導向和教學水平就是比較客觀的一個維面。上述兩位青年教師分別來自所在省、市一流的名校且皆為教學骨干,在某種程度上是頗能代表一個區域內年輕教師綜合素養的。教學個性追求的普遍缺乏與教學評價制度的設計關聯度甚高,而“文史意識”的缺乏、“文體意識”的淡薄、“語體意識”的闕如,反映的卻是教學主體知識結構的欠缺、基本學養的欠豐厚,以及教學基本功的欠扎實,是教學主體專業素養缺失和教學心態浮躁的表現。而這三種意識對于能否實現閱讀教學的真正價值關系甚大,所以,無論提醒,還是強調都十分必要。
一.“文史意識”有利于擴展閱讀對話的視野,增強交流的可信度,能夠最大限度地保證對文本內涵理解的精準度。任何文本的存在,都是一種歷史的存在,對于后之閱讀者而言其所面對者都是歷史的東西。明儒王世貞說:“天地間無非史而已。六經,史之言理者也。編年、本紀、志、表、書、世家、列傳,史之正文也。敘、記、碑、碣、銘、述,史之變文也。訓、誥、命、冊、詔、令、教、札、上書、封事、疏、表、啟、箋、彈事、奏記、檄、露布、移、駁、諭、尺牘、史之用也。論、辨、說、解、議,史之實也。頌、贊、銘、箴、哀、祭,史之華也。”(王世貞著、羅仲鼎校注:《弇州四部稿》《藝苑卮校注》卷一,濟南:齊魯書社,1992年,第32-33頁)李贄說:“《春秋》一經,春秋一時之史也;《詩經》《書經》,二帝三王以來之史也;而《易經》則又示人以經之所自出,史之從來,為道屢遷,變易非常,不可以一定執也。故六經皆史可也。” (李贄:《焚書·經史相為表里篇》,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14頁)龔自珍嘗言:“史之外,無有文字焉。”(龔自珍:《古史鉤沉論二》,《龔自珍全集》,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1頁)正是基于這樣一種文本意識,傳統中國人的讀書之法一言以蔽,率不越一個“觀”字。故孔子告子夏讀《書》,但曰:“《堯典》可以觀美,《禹貢》可以觀事,《咎繇》可以觀治,《鴻范》可以觀度,六《誓》可以觀義,五《誥》可以觀仁,《甫刑》可以觀戒。通斯七觀,書之大義舉矣。”(王闿運《尚書大傳補注》卷六,續修四庫全書第5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833頁)
清代中葉的章學誠更是說:“盈天地間,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學。”(章學誠:《報孫淵如書》,《章氏遺書》卷九,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86頁)這既可以看作是史料學的開放性之論闡,也可以視為文章學功能的表述。從閱讀學的角度看,也是真正實現與作者對話、與文本對話、與讀者對話的前提,否則,閱讀者完全可以不顧一切地為我所需,斷章取義,或者對閱讀接受的結果采取放任自流的評價,還美其名曰開放的閱讀觀,而全然不顧閱讀和閱讀教學也是科學,有其相應的紀律。
在文史互證的閱讀視界下,《琵琶行》就是紀實文學,表達的是詩人反戰的情緒。紀實說明詩中之人物形象有原型,詩中之事件有本事。這樣的結論與今之通行國中教科書教學文本的解索正好是相反的。通行教學文本采宋人洪邁《容齋隨筆》(卷七)之說,以為琵琶女之人事未必確有,白氏虛構,借以抒發“天涯淪落之恨”。近人陳寅恪以詩史互證之法,所獲結論實得其反。洪、陳異解兩相比較,絕非仁智之見白可搪塞,從切近文本與史考來看,陳氏之解更見真確。通過詩史互證,不僅可以從發生學的角度獲得詩歌因何而作的真切原因,而且有助于正確理解詩人的情感情操意志,還可以從中了解一時代之風物風情,以及一個時期朝廷內部的政斗與黨爭的情形。可謂一石三鳥,一舉數得,讓閱讀交流獲得更豐碩的成果。
在陳氏看來,白氏貶官名為有違政制、有傷名教,實際上卻是政治斗爭的犧牲品。他在詩中借助琵琶女的琴聲,表達的卻是最強烈的反戰情緒。白居易元和八年(814年)結束二十七個月的丁憂,返回長安,被委太子左善贊大夫職,正五品,屬宮官。非朝臣。其時唐王朝正處于安史亂后節度使“名為藩臣,實非王臣”的政治生態中。力主平藩的丞相武元衡在早朝的路上被刺身亡于長安大街,一時長安城人心惶惶。白居易上奏朝廷,既申奏追查幕兇、緝拿兇手,又反對黷武出兵。這在朝中牛李兩黨互相傾軋,爭斗不息,集團利益高于朝廷、社稷利益的政治生態環境中,本來是一碼歸一碼的政議,卻觸及了堅決主張出兵平藩又取得戰爭勝利的李黨利益。這是白居易被貶謫的真實原因,而朝廷開出的理由卻堂而皇之:一是從政制,宮官白居易僭行外廷言官之職;一是從禮制,白母是在家中后花園中賞花時墜井溺亡的,從俗當忌花與井之類,而白氏卻偏偏添《賞花》《新井》新作,可謂有傷名教。就這樣,白氏被一貶而為江州刺史,再貶為江州司馬。
有了上述的背景考索,詩之詩眼即由原來之“同是天下淪落人”的個人際遇之感,而變為“弟走從軍阿姨死”。原來白氏的遷謫之由,琵琶女的淪落之悲,皆緣于一場戰爭,一場攻打淮西蔡州吳元濟的戰爭。今天中年以上使用過人民版初中語文教材的老師應該記得上個世紀90年代的語文課本中有一篇《李愬雪夜入蔡州》的選文,文中所記就是這場戰爭中的一次戰役。從當時之風物風情,詩中很多的文句當有確解。這樣的確解,有助于弄清詩中人事,了解一段歷史。
如果這種詩史互證僅限于解決個別篇目的閱讀問題,那么它就不足以作為一種科學的方法來推崇與提倡。陳氏用這種方法顛覆一般公識的幾乎屢發屢中,在中學課本入選的很多篇目都曾獲得文史學界廣泛的認同,比如陳氏以詩證史,發現《桃花源記》這篇“寓意之文”實兼“紀實之文”,“是西晉末年以來塢壁生活的真實寫照”。陳氏縝密論證,令人信服的結論在史學界早已公認為是“一個歷史上不朽的發現”,然而在今天提倡打破過于森嚴的學科壁壘,以領域轄學科,以模塊支撐學科的新課程背景下,實際的情形仍然是文史近鄰老死不相往來。我們在教科書層面上就沒有體現這種意識的嘗試。在現行之教科書中沒有一部選擇《桃花源記》為教學資源的語文教學文本采信或運用、或引導學生去閱讀陳氏的相關論述,也沒有一部中學歷史教科書講授魏晉南北朝時期塢堡這樣一種特殊的社會生存樣式時,引用中學生已橫念倒背的《桃花源記》來讓學生加深對這一歷史現象的理解。豈不怪哉?而陳氏之《魏晉南北朝史論稿》中的這一部分并不難讀,也不難懂。更讓人感到不可理解的是白居易《長恨歌》教學文本中關于其主題的討論,在貌似開放學習的形式下,卻做了最沒有價值的導引。完全不理會陳氏早已獲得公認的解讀,也不采羅孫紹振從文本出發解決關于該文本主題之一以貫之的論述。相關出版社只關心經濟效益,求教材通審容易;教材審訂部門只有意識形態意識,而輕科學取向,遂致使用教材的師生只能在陳見陋識中作選擇,以訛傳訛。
二.“文體意識”有助于養成閱讀的基本技能,增進閱讀的有效性。應用語文之文章,文學言語之文本各存其體。體之于文章、文本的重要性,打個不恰當的比喻,猶柄之于劍、綱之于目,是使大端之犖犖者。是撰著者與閱讀者在或經專門修習,或受耳濡目染于約定俗成之中形成的一種交往契約,是交往中有可能產生視界融合的基礎。一旦這種契約和基礎被破壞或懸置,就必須就新的契約或基礎進行商約。文體經由經典撰著者在撰著實踐中形成之后,慢慢由追慕者模仿,經理論家推闡,由教育家傳習,形成約定俗成之規約。既是后之撰著者通情達意之手段,也是接受者進行有效交流的憑借。所以,明人吳訥說:“文辭以體制為先。”(吳訥:《文章辨體序》《文章辨體序說》,王水照編:《歷代文話》,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585頁)
中國古代文論中關于各種文章體式特征很早就有科學的闡釋。曹丕說:“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曹丕:《典論·論文》)魏晉時期,被稱為中國“文的自覺”時期。文的自覺就包括文體意識的覺醒、文體規范的明確、文體理論的總結。這是致力于文本閱讀教學者不可或缺的學養準備。做老師的學養越深厚,在實際的教學中才能行簡有方,舉重若輕,知所從來,知所從往,有的放矢。當代文史巨擘張舜徽先生說:“文體很多,務求實用。敘事有敘事之體,說理有說理之體,抒情有抒情之體,書札有書札之體,雜記有雜記之體,此數類最為重要,可以逐類誦習,辨明體例,以取行文之法。”(張舜徽:《讱庵學術講論集》,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83頁)
以2014年武漢市四月調考試卷文言文考查選材來說。師生反應難度偏大,難度并不在實詞虛詞之詞法,也不在各種句式變式之句法,主要難在辭章上。命題材料選自王夫之《讀通鑒論·卷二·漢高帝之二》。學生對古代“論辯(辨)”體文本特征的掌握不像紀傳體文本那樣熟練。記敘性文體在古代以記人敘事為特點,敘事技巧比較易于掌握,加之訓練得多一些。論辨體本身復雜一些。劉勰說:“其義貴圓通,辭忌枝碎,必使心與理會,彌縫莫見其隙;辭共心密,敵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是以論如析薪,貴能破理。”(劉勰:《文心雕龍·論說》)(心里想得正確,才能說得明白、深刻,沒有破綻;而遣詞造句精審嚴密,又是寫好文章的重要條件)這雖是從寫作角度講的,但從閱讀的角度看,其理亦然。閱讀者同樣必須從心、理、辭三個方面著眼。如果從辭章或說體式上來把握這段文字,則不難發現其難也并非想象之難。為證所言不虛,茲陳羅條析于斯。
節選部分以“韓信數項羽之失”始,析韓信之失承,辨“信之說”與“陳平言”轉,論“項羽之失”終。整體上理解后,具體的字、句有疑難才有推敲的可能性。
不同時代、不同作家的論辯文,風格不同。大體而言,自漢代以至南北朝,或有意鋪排,或著意對偶,而其論述展開往往是層層推理,沿著一條線索直貫而下,層次比較簡單。唐代自韓、柳起,就很講究文章的波瀾起伏。韓愈說,文似看山不喜平。文章回轉曲折,其變化奇詭多端,使人莫測,而作者的結論,就在這中間得到淋漓盡致的論闡和發揮。到宋代,以蘇東坡為代表,除了繼承前代遺風之外,又有了通暢、氣勢浩然的特點。此之所述,在教學中完全可以通過賈誼《過秦論》、韓愈《雜說一》和蘇軾《留侯論》作比較教學,輔以多讀的體悟出來加深對論辯體文體類型的理解。
凡古文得法者莫不從茲而始。曾國藩論古文之道有言:“古文之道,謀篇布局是一段最大功夫。”這種功夫不僅體現在其“布局須有千巖萬壑,重巒復嶂之觀”,而且“亦需有奇橫之趣,自然之致”(曾國藩著,李瀚章編纂,曾文正公全集(第一冊)[M].北京:線裝書局,2012(1):292.)。此言古文“謀篇布局”最講究內在邏輯格局與外在的形式表現統一,既要有懸念(“千巖萬壑”),又要有層次(“重巒復嶂”);既要妙趣橫生(奇橫之趣),又要講求自然(自然之致)。這既是對“古文之道”的參悟,又是對學習寫作者在“謀篇布局”方面所提出的要求。如果說這樣的“讀書之間”還顯得有些令人難以有真切之感的話,曾氏還有對古文之美的雄、直、怪、麗、茹、遠、潔、適的“八字訣”。他說:
嘗慕古文章之美者,約有八言:陽剛之美曰雄、直、怪、麗,陰柔之美者曰茹、遠、潔、適。
這是曾氏潛玩多年的心得,“蓄之數年,而余未能發為文章”,后來在某夜“至次日辰”“刻作”“十六字贊”:
雄:劃然軒昂,盡棄故常;跌宕頓挫,捫之有芒。
直:黃河千曲,其體乃直;山勢如龍,轉換無跡。
怪:奇趣橫生,人駭鬼眩;《易》《玄》《山經》,張韓互見。
麗:青春大澤,萬卉初葩;詩騷之韻,班揚之華。
茹:眾義輻湊,吞多吐少;幽獨咀含,不求共曉。
遠:九天府視,下界聚蚊;寤寐周孔,落落寡群。
潔:冗意陳言,類字盡芟;慎爾褒貶,神人共監。
適:心境兩閑,無營無侍;柳記歐跋,得大自在。
(曾國藩著,李瀚章編纂,曾文正公全集(第一冊)[M].北京:線裝書局,2012(1):292.)
這既可以看作是賞析和閱讀評價的標準,也可以看作是寫作的標高。曾氏概括的這些文章范式當然不是單記結論即可變成能力的,至少要在廣泛的閱讀中認真體會、如琢如磨方才能識其體而辨其味。按曾氏之說謂之“涵泳”。語文閱讀能力和寫作能力的培養不是一個快字能解決問題的。在一切以效率為追求目的的時代,動則“有效”“高效”的教學主倡者,其真無識哉?其真不知學也。
三.“語體意識”有益于增強現代漢語有容乃大,化眾成我之認識的自覺性,有助于促進接受者對文本文質之文野雅俗華夷之辨,增強對不同語際在交往過程中相互影響的認知,增強語言學習中選擇向度的自覺性。這里涉及多個層面的問題:同一語際內的文野問題,雅俗問題;不同語際之間影響流向的問題。在中國古代就有白話與文言之別。“白”就是直說直解,曉暢明白地表達,不進行語言裝飾。“文”本身是木植自然之紋理。引申為紋飾、裝飾。文、白與雅、俗之間總體上是構成相諧關系的,但也不是沒有例外,不然,怎么會有大俗則大雅之說呢?在不同文化交往的過程中,又出現了不同語際間語言甚至文字間影響的問題。在古代是夷夏之間的影響問題,在中古、近代和當下是中、外文化交流過程中形成的語言、文字和表達方式之間影響的問題。中國古代漢語早先主要是受周邊少數民族文化的影響,這種影響既有表現在語匯、句子結構、思維方式等小的方面,也有表現在文化融合大的方面。在中古時代主要是佛教文化對中土的影響,在近世及當下主要是西方文化對我們的影響。這些語言文化之間的交往同樣都存在上述小、大兩個方面的影響。
今天以漢語為主體的華語能否成為漢語未來發展趨勢的問題已經擺在我們的面前。縱觀漢語發展的歷史,從來不存在一經產生就永恒不變的形、音、義之語匯集合體,也不存在一成不變的語法構成體式。春秋到戰國有配合統一政治之需要的書同文之文化革變之舉,佛教的傳入與本土化有化梵入漢的問題,禪宗雖然入詩入畫,深入民間,但梵語對整個漢語的影響大致局囿在宗教的領域,對整個漢語的影響雖不能說無,但不能說大。北魏時期由于孝文帝自覺的漢化政策,所以,雖然是少數民族入主中原,但其文化對漢文化及漢語的浸潤較少。而在歷史上我們很少以少數民族入主中原看待,建立了強大帝國,深刻影響亞洲和世界文化的唐王朝,卻是少數民族文化浸潤漢文化及漢語重要的時期,也是影響深遠的時期。“唐人大有胡氣”,表現在國人生活的各個方面,舉凡政治、經濟、文化、外交、文學藝術、民俗風情,無所不至。元代及清代是我們認為少數民族入主中原,建立強大統治的時期,總體上看來這兩個民族的文化對漢文化及漢語的影響反而是較少的。出現了世界歷史上征服者被征服的東方范式,其在語言文化方面的影響也是如此。清帝中多位的書法和詩文豈是一般漢人所能企及的。
真正對漢語形成巨大沖擊的外來文化影響,歷時性比較看觀,應該屬于近現代西方文化對中土文化的影響,這種影響加上出于漢語為適應這種影響在語際內產生的轉文為白、化雅為俗的白話文運動,改變了漢語的面貌。在經過百多年的時間內,現代漢語從百多年前的去存廢留莫可明知的窘境中,猶如涅槃的鳳凰一般獲得了新生,成為擁有使用人口最多,作為聯合國官方語言之一的語種,并且隨著使用這種語言的族群國家在經濟上的奇跡亦令其成為世界上越來越多國家教育選擇的外語學習課程。評估這種全球范圍內,不同語際通過課程方式的漢語言修習將來會對漢語產生何種程度的影響為時尚早。但對于百多年來國人通過各種方式學習西學,包括西語(在某種意義上,近現代國人經由日本國學習西學,亦當視為向西方學習的一部分)所形成的現代漢語的語體面貌則是不能不認真體認和會悟的。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誰輕忽或缺少這種體認和會悟,誰就不能說他真正理解了現代漢語。
現代漢語是以傳統文言和白話為靠山,借諸西文的他山之石,經過百多年的艱難曲折才成就今天這樣面貌的。這樣一個既因承傳統,又開放自律的言語生態,是經過了幾代文學家、教育家和無量數之文化人共同努力培植與潛心經營的結果。今天各行各業以侍弄語言文字為業為生者大不如五六十年前之同業者,皆因舊學的根柢全無,西學亦未必通,化西不可能,西化亦不可能,所以從書面到口語全面的粗鄙化,自然也就無法欣賞和體會前人的好文章。我們閱讀和教學近現代文學史、文章史、學術史、報導史上的文本的時候,都應該有語際內、語際外語體的問題意識。只有這樣,才能通過言說者的言語姿態和腔調發現其表達的狀態和意圖。
回到本文開始的話題,如果我們從文史、文體、語體這三個方面來考查,則師生與文本對話失語的情況就會減少很多。這次演講“大約在民國十年左右”,即1922年左右,根據丁文江、趙豐田所編之《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和齊全編著之《梁啟超著述及學術活動系年綱目》(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所載來看,梁氏以演講這種方式與清華結緣最早可溯至1914年11月10日,此時清華創校不過三年,在梁氏以“君子”為題的演講中,梁氏所述“自強不息”與“厚德載物”之近君子的思想后來成為清華校訓;不到三年之后的1917年1月10日,梁氏圍繞“為人之要義、作事之要義、學問之要義”作“學生自修之三大要義”的演講;1920年梁氏應邀在清華演講十次,但最終以五十次結束,這次系列演講以“國學小史”為總綱目;1921年梁氏在清華的演講更為頻繁,有記載的有兩次,其中一次即為梁實秋《記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講》,是為清華文學社學員做的文學演講。綜上所述,梁氏應邀在清華演講是頻繁的,其演講總體上圍繞教育和人文學術,特別是中國傳統文史而作,是梁氏離開政治舞臺,歸于學術與教育生活之后學術活動的一部分。
如果細考這些演講關注的問題和闡述的思想,不難發現梁氏此間文化立場和價值取向的變化。這種變化與整個時代已經萌生的“新文化”形成了不小的反差。棄政從學的梁氏宣言:“自今以后,除學問上或與二三朋輩結合討論外,一切政治團體之關系,皆當中止。乃至生平最敬仰之師長,最親習之友生,亦惟以道義相切劘,學藝相商榷。至其政治上之言論行動,吾決不愿有所與聞,更不能負絲毫之連帶責任。”(梁啟超:《吾今后所以報國者》,《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三,第53-54頁)這是梁氏1915年1月20日的聲明。10年之后的1925年11月9日,梁氏在給《致孩子們》的書信中說:“我對于政治上責任固不敢放棄(近來愈感覺到不容不引為己任。梁氏自注),故雖以近來講學,百忙中關于政治上的論文和演說也不少(你們在《晨報》和《清華周刊》上可以看見一部分),但時機總未到,現在只好切實下預備工夫便了。”(《梁啟超全集》,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6223-6224頁)梁氏一生被對其持異議者諷以“善變”,梁氏自己并不以為侮。面對“三千年未有之變局”,“變”、“如何變”成為中國文化精英們普遍的焦慮。梁氏一生文化立場和價值取向幾經變化,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成為今天的研究者考察近現代中國知識分子文化立場和價值取向的一個重要坐標。其對政治的關懷與對國運的牽系是永遠的不變。所變者關心政治、參與國是的方式和途徑不同而已。如果說發動戊戌變法和推動憲政是通過實際的政治活動來實現革新政治的理想,高倡“新民說”“新小說”是通過啟蒙的方式來漸次達到革新政治的理想,那么,之后便是通過新史學、新學術來幫助實現革新政治的理想。這便是“切實下預備的工夫”。換言之,“學術救國”成為梁氏對國家盡責的最后選擇。這也是為什么在演講中,他演繹《公渡》時自然而然流露出沉郁悲壯的情感——一種知其不可為而又不能不為之的悲壯。誰要說這種不無悲壯的努力是徒勞而無功的話,那便是對歷史的無知。試想在一個西漸東來,走西方的路,救中國幾乎成為主導中國學術界主流話語的時潮下,在中國文字的出路在于拼音化,漢字不滅,中國不興的主流語境里,按梁實秋在《記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講》里所說:“聽過這演講的人,除當時所受的感動之外,不少人從此對于中國文學發生強烈的愛好。”有學者說:“或許沉浸在演講酣暢淋漓之中的梁啟超,根本不會想到自己的話語會如此有效催生著一個年輕人心中文學夢想的種子,爾后在歲月中花開花落。”(鄭家建、舒暢:《梁啟超與清華國學院之關系述論》,《東南學術》,2011年第2期)我以為此斷語誠可商榷,如果梁氏沒有復興中華文化以拯救中國的文化自覺,則其回歸學術以盡國責的自覺之舉就真的是無法獲解了。
這樣的結論當然要靠多重的文史互證和知人論世的方式方能順理成章,毫無牽強。也只有以這樣一種實證的方式來觀照文本,對于一個學者的家國情懷和文化情結的把握,才不致偏頗或失之空泛。
而從文體的角度解析文本,則不難理解文中關于梁氏演講中神情風貌、精神氣質的描摹與寫真,除了梁氏一貫的演講風格使然而外,更有演講體類與內容高度契合使然一層本質的因素。通常意義上講,演講體式大致可分四類,每種體式的演講功能不同,對受眾產生的影響也不一樣:即興式演講目的在于使人感;授課式的演講目的在于使人知;論辯式的演講目的在于使人服;學術式的演講目的在于使人信。梁氏本次演講屬于學術式演講,題目為《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的情感》,換言之,他要向聽眾證明韻對情感表達的意義。所以,他的演講帶有表演性,甚至不無夸張,特別是當他在援例證說的時候。因為他要讓聽眾相信他的發現之真確,體會之獨特,表達之體貼,以喚起聽者對傳統文學文化之重新審思。因為他已經以自己的學術實踐表明了他的熱愛與推崇。讓我們再重溫一下梁實秋那段深情的回憶吧。
先生的演講,到緊張處,便宜成為表演。他真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有時掩面,有時頓足,有時狂笑,有時嘆息。
梁氏文體在近現代漢語表述史上本身就是一個很值得研究的問題,有關這方面的研究在梁氏生前即已展開,有興趣的研究者代不乏人,研究成果汗牛充棟。然而,爬梳及闡述這方面的問題不是本文的任務,茲不再述。而與之有關聯的語體問題倒是值得一提,那便是著述體與演講體的問題。在梁氏的藝術美學思想中《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的情感》和未完成的《中國之美文及其歷史》在中國詩學研究由傳統向現代轉換的問題上具有重要意義。文章圍繞“情感”問題,提出了情感乃藝術本質特征及最高評價標準的觀點,并由此而展開關于情感的表現方式、特征與作者作品關系的諸多問題的論述。
《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的情感》的演講是先述而后講的,這就存在一個書面著述體向演講口語體轉換的問題。梁任公是近現代新語體的倡導者、奠基者、實踐者,是真正的先驅者。這樣的桂冠雖然還不曾有有影響的大學者予以加冕,但已有的諸多研究實已為未來的加冕做了實證的工作。梁氏所成之成,既由世界及中國社會傳媒物質技術進步之支持,也因梁氏之與時俱進因應時潮,更賴中國社會之需要。由書面至口語,由講學而至于講演,梁氏轉換得十分成功,可謂得心應手,而追記這種轉換的梁實秋又會作怎樣的藝術處理呢?有沒有必要將梁氏之文與梁實秋的追記作一番比較呢?我以為這當然是一個很好的研究性學習課題。這樣的提倡既可以踐行新的課程理念,也可以實現簡文繁教,除了知識的了解外,更重要的在于培養師生學術的精神與方法,但卻很有可能招致物議。可以想見的是以時間和師生負擔及能力為說辭,以掩蓋對務實求真之學術的興趣,所以是不值一駁的,當然也有評價機制的問題,這也是人為的。于是上下相孚,共同造成欣欣向榮而學術墮落的局面,且無需有人承擔具體的責任。這讓我不禁想起了傅斯年1919年1月1日發表在《新潮》第1卷第1號上之《<新潮>發刊旨趣書》中關于學術與民德關系的闡述。他認為:“中國群德淪落,茍且之行遍于國中”,“尋其由來”“皆本于群眾對于學術無愛好心”。而“群眾對于學術無愛好心,其結果不特學術銷沉而已,墮落民德為尤巨”。學術是什么?“學術者,深入其中,自能率意而行,不為情牽。對于學術負責任,則外物不足縈惑;以學業所得為辛勞疾苦莫大之酬,則一切犧牲盡可得精神上之酬償。……彼能于真理真知灼見,故不為社會所征服;又以有學業鼓舞其氣,故能稱心而行,一往不返”。(岳玉璽、李泉、馬寬亮編選《傅斯年選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56-59頁)。話說至此,持異論者又當以高考評價來說事了。我不知道這樣的教師如何指導學生寫作在分省命題前一年(2003年)全國高考卷之作文題“感情親疏與對事物的認知”這一類的作文了。不過辦法總是有的。就是魯迅所批判的“瞞”和“騙”。而傅斯年在國民運動時期批評《民俗學會叢書》時用的兩個詞為這樣的“學術”行為下過斷語,“無聊”和“膚淺”。
何永生,語文特級教師,現居湖北武漢。責任編校:曉 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