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凌
前不久,筆者參加了崔永元發起的“家春秋”大學生口述歷史影像記錄計劃啟動儀式,這個項目旨在發動在校大學生回家探訪親屬,拍攝紀錄片,成為更大規模的口述史資料的一部分。
當大學生走上展臺放映自己拍攝的紀錄片,當他們的父母以“口述史”的名義講述家族記憶,當口述史從社會進入高校,成為歷史科目的一部分,很顯然在一貫莊嚴或專業的歷史學舞臺背后,導演的權力機制正在松動。
中國的專制時期,歷史以官修為正統,私家著述經常有殺頭之憂。少數秉筆直書的良史,也只能在“邦國大事”層面保存一份真實,歷史書寫的視野問題一直未能解決。進入現代,歷史學成為有門檻的專業學科,但它和普通人記憶之間的關系問題還需要解決。
有段時間,在史學界,因為相信“歷史是人民群眾創造的”,甚至要人人與陳寅恪比賽,試圖集合眾人之力在“資料占有”和理論思想上全面超越。然而這個“人民群眾”,和個人相去甚遠,歷史證明,由“人民群眾”寫下的歷史,不僅無法比肩或超越陳寅恪,甚至也無法和古代的“良史”相比,因為像董狐、司馬遷這樣的“良史”畢竟還有一份個人性。
誰有權力寫史?歷史是一塊雙面鏡,正面莊嚴宏大,甚至光滑完整,背面卻是無數的碎玻璃片拼嵌而成。如果有一架足夠大的顯微鏡,任何一個組成歷史背面的個體故事,都會顯出自己的質地和分量。沒有這些細到極致的碎片,正面光滑的玻璃隨時會崩塌、粉碎,正像在一場車禍中那樣。“文革”結束之后,中國人的歷史觀就遭遇過這樣的“車禍”。
至今這塊玻璃仍然脆弱。在重建歷史的過程中,缺乏真實可靠的材料,在檔案保密、當事人失言的局限下,歷史學家們的努力顯得軟弱單薄,無從承載民族記憶的重量。種種現象表明,如此深重的歷史負擔,不僅是“正史”或者歷史教科書無從傳達的,也是專業歷史學難以承擔的,它們可以拼出幾條線路、幾塊鏡片,卻無法提供背后堅實的支撐。
如何讓歷史鏡子的背面變得可靠?口述史乃至更寬泛意義上的個人寫史,就是這樣一種努力。它試圖打散舞臺之后過于簡單僵硬的操縱機械,把權力釋放到親歷者手中,讓他們從純粹的個人性出發,書寫自己的歷史。
這樣的寫史,毋寧說是夯實歷史的地基。在地基上,還需要更精密復雜的加工,包括國家層面和專業學者的努力。但地基本身,也需要嚴謹認真地構筑,引入國際通行的口述史規范,正是眼下的現實問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