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鋒
1927年春日,南京郊外的曉莊來了一群外鄉人。他們在荒野上開墾,搭建茅草屋,修廁所,蓋禮堂,造圖書館,建宿舍。
領頭人是陶行知,中國平民教育先驅。陶先生1917年從美國學成回來,1922年受蔡元培邀請任教北大。目睹國家民間教育的清冷景象,他寢食難安,認為“平民教育比精英教育更為迫切”,遂放棄教授待遇,告別大城市三代同堂的天倫之樂,脫下西裝,穿上布衣草鞋,來到南京郊外生活貧苦、鴉片和賭博橫行的鄉村曉莊,籌建新式民間學堂。
在這一年的《自由談》新年特刊上,陶行知這樣問:“我們充饑的油鹽米面是從哪里來的?我們御寒的棉花絲綢是從哪里來的?我們居住的房屋所用的木石磚瓦是從哪里來的?我們今天不應該下鄉拜年、下鄉送禮、下鄉報恩嗎?”
曉莊學校不要少爺和小姐,不要文憑迷,不要書呆子,老師帶領學生們自己建校舍,開荒墾地,施肥,把勞動創造當作每天的課程。陶行知提出曉莊學校培養學生的五個目標:科學的頭腦,健壯的雙手,農夫的身體,藝術的情趣,改造社會的精神。學校經費緊張,經常兩頓稀飯一頓干飯,卻有鋼琴、小提琴、大英百科全書的課程。
教學理念上,曉莊獨樹一幟——“生活即教育”“社會即學校”“教學做合一”。在陶行知眼里,教學和改造社會是一回事,都是為了造就人,不是造就人上人,而是造就人中人,讓人有人味。學生成為農民,自然放下身段,和周邊的鄉村融為一體,下意識地參與鄉村建設。曉莊師范開辦后不久,又在周圍開辦了更多的平民學校、鄉村醫院,江蘇省民政廳評那一年的曉莊為“民有、民治、民享之鄉村”。
“凡我腳步到的地方就是平民教育到的地方,一個一個去教,一步一步去做”,他自己編撰的《平民千字課》見人就送,累計發行50萬本。陶行知的目標是,培養100萬個鄉村教師,改變100萬個鄉村,從而使整個中國富強起來。

1918年,剛剛取得耶魯學士學位的晏陽初,畢業第二天,就以北美基督教青年會戰地服務干事的身份應募,遠涉重洋,前往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期的法國戰場。那里有20余萬華工,挖戰壕,救傷員,被稱作“苦力”。
親近接觸,晏陽初第一次意識到這些“苦力”并非天生愚笨、目不識丁,而是因為從未有過受教識丁之機會。晏陽初決心教華工識字,他用白話文形式編寫《華工周報》,每天授課。其間,他曾收到一封華工來信,信中稱他為“晏先生大人”:“你自辦報以來,天下事我都知道了,但你的報太便宜,恐怕不久以后會關門,我愿把戰爭中存下的365個法郎捐給你辦報。”
這封信幾乎改變了晏陽初的一生。“我重新認識‘苦力,我不但發現了苦力的苦,還發現了苦力的力——擺脫自身命運的努力,苦力教育了我!”晏陽初立志不做官,不發財,不為文人學士效力,把終生獻給勞苦大眾,做好名副其實的“平民先生大人”。
回國后,晏陽初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名利和大城市生活,到離北京200多公里的河北定縣開展實驗性平民教育。隨晏陽初前往的,是一批留洋回來的博士,陣容非常豪華:瞿菊農(哈佛大學哲學博士)、陳筑山(國立北京法政專科學校校長)、熊佛西(哈佛大學戲劇碩士)、馮銳(康奈爾大學農業經濟學博士)、傅葆琛(康奈爾大學鄉村教育學博士)、陸燮均(威斯康星大學博士)、陳志潛(哈佛大學醫學院公共衛生學碩士)……即便今日,這份名單也實屬壯觀。
通過“定縣實驗”,晏陽初更加確信,中國農民自古以來也有四大病癥:愚、貧、弱、私,平民教育就是培養起人們的知識力、健康力、生產力、組織力,來戰勝四大頑疾。他在定縣推行的鄉村教育,基本涵蓋四大類:文藝教育、生計教育、衛生教育、公民教育。留洋博士們把鄉村當作社會實驗室,開辦農民學校,教村民們識字遣詞,學科學,改良農業技術,創辦農民報,建立廣播電臺,排演農民戲劇、詩歌朗誦、民謠演唱等——難以想象,80年前的一個閉塞鄉村已經有如此豐富的文化生態。
1933年,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走訪定縣,他在記錄中寫道:“定縣人民,從外表上看,和中國其他各地農民并沒有什么不同,但形成他們許多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們的心靈以及其整個生活的前景……黃土之中,一個年輕的農民用鋤頭寫出:在中國掃除文盲;而旁邊一位姑娘則寫道:為國家塑造新公民。”
1929年到1931年,先后有近百位當時的社會精英舉家搬到定縣。晏陽初希望通過這樣的平民教育實踐,造就“一代新民”。
想起這兩位中國平民教育的先驅,是在看完一篇報道《波士頓人》后。哈佛,麻省理工,布蘭迪斯,百森商學院……世界上沒有哪個地方像波士頓那樣,聚集了如此眾多的頂級大學和商學院,也聚集了密度最大的中國留學生。地域的特殊,造就了人才氣質的特殊,這些面目全新的一代中國精英留學生,被稱為“波士頓人”。

報道記錄了“陽光書屋”項目的一些成員。楊臨風從哈佛大學畢業,創業計劃是回中國農村做貨郎,把零售商品帶到貿易不便的云貴鄉下,同時創立一個幫助農民工從城市雇主手里爭取權益的組織。秦玥飛在耶魯讀書的時候,就利用假期回國在湖南、甘肅農村調查,畢業后,他到湖南衡山賀家山村做起了村官。還有劉禹琦,他從斯坦福大學休學為“陽光書屋”全職工作。CEO楊臨風在創辦“陽光書屋”之前的履歷是伊頓公學、哈佛大學和BCG(波士頓咨詢公司),現在他們共同服務的項目“陽光書屋”,致力于農村教育信息化。文章記錄了這群名校學生耳朵上夾著香煙,披著軍大衣,皮帶上別著手機,踩著防泥雨鞋到試點學校探訪的場景。
當年陶先生說:“我是個中國平民,去國外一趟好像成了貴族,回來我還是要做中國平民。”陶先生的意思,我的理解是,接受最精英的教育,仍要知行合一,樂于從事最鄉土的實踐。中國平民不僅只是個身份,還關涉價值觀和信念:不管你有多強,守住弱;不管你有多富有,守住質樸;不管你有多得意,守住謙卑。
當年,陶行知的曉莊師范有種教學方式叫“小先生制”,就是任何人,你知道一個道理,就應該馬上去告訴別人。“中國平民”就是我今天知道的道理,和你們分享。
(艾 洛摘自《作文與考試·高中版》2014年9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