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秀全
[摘 要]我國古代社會,天理無非人情,王法本乎人情,重視人情是我國傳統法文化的一大特色。受儒家文化影響,我國的傳統人情有人之常情(以忠孝為核心)和人情世故兩層含義。傳統人情以禮為核心,和諧而又沖突:人情與法律的和諧,以不孝罪、留養制度和親屬相犯為代表,《唐律疏議》將之法律化,人情與法律相融合;人情與法律的沖突,以為親復仇、恤刑和赦免為例,《唐律疏議》中有相異甚至是矛盾的規定。
[關鍵詞]中國;傳統法文化;人情;《唐律疏議》
一、我國古代社會中的人情
《論語·子路》言“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1)”,《論語·顏淵》云“片言可以折獄,其由也歟(2)”;孔子認為法律應當“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公正蘊含在人情之中,行事符合人情,才是最大的公正。
人情歸屬于文化領域,必然受其所處時代的影響,以儒家文化為背景的傳統人情必定蘊含儒家經義。
《禮記·大傳》強調:“親親也,尊尊也,長長也,男女有別(3)”,“親親”和“尊尊”分別對應孝和忠,儒家文化被確立為封建正統后,孝和忠被發揚光大,成為一個人道德水平的評判標準,傳統的人情觀也烙上了忠孝的印記。《禮記·禮運》記:“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而能(4)”;唐代法哲學家韓愈、明代法哲學家王陽明也有同樣的觀點;古代思想家所論的人情是社會性的人類的普遍情感,也就是所謂的人之常情。由此而言,傳統的人情是帶有儒家倫理性的以忠孝為核心的人之常情。
“仁”是儒家文化的核心,是儒家學派的最高道德準則,如:孔子的“仁者愛人”、孟子的“惻隱之心”和“義”。儒家文化影響下的兩千余年間,仁義、為政以德、安居樂業等觀念,深入國人的靈魂,影響著國人的一言一行,成為國人日常生活中約定俗成的行為規則。由此而講,傳統人情指我國古代社會中的人情世故。
綜上所述,傳統社會中的人情有兩方面的內涵,一是指帶有儒家倫理性的以忠孝為核心的人之常情,二是指我國古代社會的人情世故。
二、人情與《唐律疏議》的鏈接
儒家文化一直是我國古代社會的正統文化,統治者制定的律法中蘊含儒家經義。兩千余年影響下,“天理無非人情”,“王法本乎人情”,崇尚、重視人情,成為我國傳統法的一大特色。儒家文化傳承于西周的禮文化,“親親”、“尊尊”是禮文化的基本原則,“親親父為首”,“尊尊君為首”,分別維護宗族和國家的秩序。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我國古代人情與法律的關系,便是禮與法的關系。
在我國古代禮法融合進程中,《唐律疏議》總結以往各王朝的立法經驗及司法實踐,折中損益,以儒家道德倫理為思想理論基礎,熔禮法于一身,以“一準乎禮”著稱,標志著我國古代禮法融合的真正完成。我國古代,緣情制禮,因禮制律,在人情法律化的進程中,《唐律疏議》處于承前啟后的地位。
人情與法律,以禮為核心,和諧而又沖突。“合情又合法”,人情溶于法律,合法即是合情,這便是人情與法律的和諧。人類社會的復雜性,使人情與法律在具體適用過程中,不可避免會“合情不合法”或“合法不合情”。因禮法融合程度的不同,人情與法律和諧或沖突的表現形式亦不相同。體現在《唐律疏議》中,人情與法律的和諧指對同一法律現象無相異的規定,人情與法律的沖突則指對同一法律現象有相異甚至是矛盾的規定。
三、《唐律疏議》中的人情體現
俗語道“百行孝為先”,《孝經》載“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5)”,將不孝視為最大的犯罪。人情與法律的和諧,首先表現為不孝罪。
現存史料中,不孝罪的明確定義見于《唐律疏議·名例》“謂告言、詛詈祖父母父母,及祖父母父母在,別籍、異財,若供養有缺;居父母喪,身自嫁娶,若作樂,釋服從吉;聞祖父母父母喪,匿不舉哀,詐稱祖父母父母死。(6)”可知,唐代不孝罪體現在:日常生活中不順父祖;冒犯(觸犯父祖名諱或狀告、咒罵甚于毆打、殺害)父祖;父祖被囚或喪葬期間違背禮的規定。
日常生活中的不孝,體現于《唐律疏議·戶婚》155條、157條和《唐律疏議·斗訟》348條。例如:唐律155條規定:“諸祖父母、父母在,而子孫別籍、異財者,徒三年。(7)”
冒犯父祖,體現于唐律的職制、詐偽、斗訟、賊盜四篇,具體為:《唐律疏議·職制》121條,《唐律疏議·詐偽》383條,《唐律疏議·斗訟》345條、329條、330條、331條和314條,《唐律疏議·賊盜》253條、255條和260條。例如:唐律121條規定:“諸府號、官稱犯父祖名,而冒榮居之;祖父母、父母老疾無侍,委親之官;即妄增年狀,以求入侍及冒哀求仕者:徒一年。謂父母喪,禫制未除及在心喪內者。若祖父母、父母及夫犯死罪,被囚禁,而作樂者,徒一年半。(8)”
父祖被囚或喪葬期間的不孝,體現于《唐律疏議·戶婚》162條、180條、156條、179條、181條、188條和《唐律疏議·職制》120條。例如:唐律156條規定:“諸居父母喪,生子及兄弟別籍、異財者,徒一年。(9)”
不孝是對孝道的違犯,為親復仇是對孝道的一種極致表現。儒家文化影響下,因孝悌而復仇是傳統社會的一種高尚倫理。
關于復仇,體現于《唐律疏議·斗訟》335條、256條、265條和《唐律疏議·賊盜》265條。例如:唐律265條“移鄉避仇”規定:“諸殺人應死會赦免者,移鄉千里外。(10)”
唐律26條規定:“諸犯死罪非十惡,而祖父母、父母老疾應侍,家無期親成丁者,上請。犯流罪者,權留養親。(11)”。依儒家孝道,子孫應盡養老送終的義務,統治者為體現對孤寡老弱的憐恤之心,在符合“孀婦獨子”的情形下,經刑部提出留養申請,獲得皇帝首肯后,免予死刑,在施以一定處罰后準其留養以奉養其父母長輩或承續其家族血脈,這是孝道的又一表現——留養制度。
唐律52條規定:“諸稱期親及稱祖父母者,曾、高同。稱孫者,曾、玄同。嫡孫承祖,與父母同。緣坐者,各從祖孫本法。其嫡、繼、慈母,若養者,與親同。稱子者,男女同。緣坐者,女不同。稱袒免以上親者,各依本服論,不以尊壓及出降。義服同正服。(12)”這是唐代五服的規定,為晚輩子女與父母祖父母之外的親屬犯罪時適用,包括親屬相告、親屬相盜、親屬相毆、親屬相奸和親屬相殺。
親屬相告,體現在兩方面。一是鼓勵親親相隱,唐律46條規定:“諸同居,若大功以上親及外祖父母、外孫,若孫之婦、夫之兄弟及兄弟妻,有罪相為隱(13)”;二是限制親屬相告,體現于《唐律疏議·斗訟》345條、346條和347條,例如:唐律345條規定“諸告祖父母、父母者,絞。(14)”
親屬想盜,體現于《唐律疏議·賊盜》287條和288條。例如:唐律疏議287條規定:“諸盜緦麻、小功親財物者,減凡人一等;大功,減二等;期親,減三等。(15)”
親屬相毆,體現于《唐律疏議·賊盜》294條、325條、326條、327條、328條、332條、333條、334條和《唐律疏議·斗訟》324條。例如:唐律327條規定:“諸毆緦麻兄姊,杖一百。小功、大功,各遞加一等。尊屬者,又各加一等。傷重者,各遞加凡斗傷一等;死者,斬。即毆從父兄姊,準凡斗應流三千里者,絞。若尊長毆卑幼折傷者,緦麻減凡人一等,小功、大功遞減一等;死者,絞。(16)”
親屬相奸,體現于《唐律疏議·雜律》411條、412條和413條。例如:唐律413條規定:“諸奸父祖妾、謂曾經有父祖子者。伯叔母、姑、姊妹、子孫之婦、兄弟之女者,絞。即奸父祖所幸婢,減二等。(17)”
親屬相殺,體現于《唐律疏議·賊盜》253條、287條、288條、325條、327條、328條、334條和《唐律疏議·斗訟》345條。例如:唐律253條規定:“謀殺緦麻以上尊長者,流二千里;已傷者,絞;已殺者,皆斬。即尊長謀殺卑幼者,各依故殺罪減二等;已傷者,減一等;已殺者,依故殺法。(18)”
我國古代,嚴格遵循法律,依法斷案可能招致輿論的非議,相反,曲法申情之舉則會被視為仁政或者德政。恤刑和赦免便是統治者為體現其仁慈之心而對犯罪者的法外施恩。
恤刑,體現于《唐律疏議·名例》30條、31條和《唐律疏議·斷獄》474條、494條、495條。例如:唐律495條規定:“諸婦人懷孕,犯罪應拷及決杖笞,若未產而拷、決者,杖一百;傷重者,依前人不合捶拷法;產后未滿百日而拷決者,減一等。失者,各減二等。(19)”
除卻對老幼婦殘的矜恤,恤刑還體現在刑訊過程中的慎刑,體現于《唐律疏議·斷獄》476條、477條、478條和497條。例如:唐律476條規定:“諸應訊囚者,必先以情,審察辭理,反覆參驗;猶未能決,事須訊問者,立案同判,然后拷訊。違者,杖六十。若贓狀露驗,理不可疑,雖不承引,即據狀斷之。(20)”
我國古代,皇帝的權力至高無上,其命令凌駕于法律之上,赦免是皇帝的專有權力,是人情與法律沖突的典型。關于赦免,體現于《唐律疏議·斷獄》488條、489條。例如:唐律489條規定:“諸聞知有恩赦而故犯,及犯惡逆,若部曲、奴婢毆及謀殺若強奸主者,皆不得以赦原。即殺小功尊屬、從父兄姊及謀反大逆者,身雖會赦,猶流二千里。(21)”
此外,我國古代體現人情的法律制度還有春秋決獄和宥過制度,唐律雖未規定,但司法實踐中,遇到唐律無規定的情形,司法官仍會適用自由裁量,依據儒家經義斷案或者心生惻隱以減免對罪犯的刑罰。
四、余論
我國傳統的人情因素,源自我國自身的歷史文化背景,符合國人的生活習慣和道德信仰,更易為國人所接受、認同,至今仍影響著國民的觀念與行為方式,并一定程度上與現代法治精神與實踐相契合。根植于我國的優秀傳統法律文化,重新認識人情的合理因素,可以推進我國的法律現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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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孔子撰,張燕嬰譯.論語[M].北京:中華書局,2006,95頁.
(2)孔子撰,張燕嬰譯.論語[M].北京:中華書局,2006,178頁.
(3)錢玄等譯.禮記[M].長沙:岳麓書社,2001,第457頁.
(4)錢玄等譯.禮記[M].長沙:岳麓書社,2001,第306頁.
(5)孔子撰,陳書凱譯.孝經[M].北京:中國紡織出版社,2007,第116頁.
(6)[唐]長孫無忌等.唐律疏議[M].北京:中華書局,1983,第12頁.
(7)[唐]長孫無忌等.唐律疏議[M].北京:中華書局,1983,第236頁.
(8)[唐]長孫無忌等.唐律疏議[M].北京:中華書局,1983,第206頁.
(9)同(1).
(10)[唐]長孫無忌等.唐律疏議[M].北京:中華書局,1983,第341頁.
(11)[唐]長孫無忌等.唐律疏議[M].北京:中華書局,1983,第69頁.
(12)[唐]長孫無忌等.唐律疏議[M].北京:中華書局,1983,第136頁.
(13)[唐]長孫無忌等.唐律疏議[M].北京:中華書局,1983,第130頁.
(14)[唐]長孫無忌等.唐律疏議[M].北京:中華書局,1983,第432頁.
(15)[唐]長孫無忌等.唐律疏議[M].北京:中華書局,1983,第365頁.
(16)[唐]長孫無忌等.唐律疏議[M].北京:中華書局,1983,第411頁.
(17)[唐]長孫無忌等.唐律疏議[M].北京:中華書局,1983,第494頁.
(18)[唐]長孫無忌等.唐律疏議[M].北京:中華書局,1983,第327頁.
(19)[唐]長孫無忌等.唐律疏議[M].北京:中華書局,1983,第570頁.
(20)[唐]長孫無忌等.唐律疏議[M].北京:中華書局,1983,第552頁.
(21)[唐]長孫無忌等.唐律疏議[M].北京:中華書局,1983,第56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