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舒輝
[摘 要]劉裕代晉開啟南朝皇權回歸的新時代,而劉裕建宋并非順理成章,建宋時機成熟于義熙十二年伐后秦之時,在此次北伐期間于嵩山第一次出現佛教祥瑞,而此祥瑞中不僅只包含佛教因素,還融合讖緯、道教思想等。同時祥瑞的出現也不是偶然,它為劉裕建宋做政治宣傳,證明劉宋建立的正當性。
[關鍵詞]伐后秦;嵩山祥瑞;佛教、道教因素;政權合法性
元熙二年(420年),劉裕建宋依魏晉故事以禪讓完成改朝換代,開啟了南朝皇權專制加強,南朝寒人勢力上升的政治新格局。而劉裕禪代卻并不順利,為證明禪代的正當性劉裕在建宋前征伐后秦,并在期間授意高僧于嵩山呈上祥瑞。而對于此祥瑞學者關注較少,最早為湯用彤先生所注意:“此疑系劉裕篡位時勸進者所陳符瑞多條之一,然其假口于僧徒亦可知朝廷之頗重佛法也”。(1)之后楊耀坤先生在《劉宋初期的皇權政治與佛教》、日本學者鐮田茂雄先生《中國佛教通史》中也有探討,但仍是以嵩山祥瑞與佛教的關系為研究重點,本文在前人的基礎上,對嵩山祥瑞本身進行分析,試圖解讀祥瑞本身的內涵及其對劉裕禪代政治宣傳的作用。
一、劉裕伐后秦與禪代時機的成熟
元熙二年(公元420年)時,群臣勸劉裕禪讓時,“太史令駱達陳天文符瑞數十條,群臣又固請,王乃從之”。2太史令所奏祥瑞均是來自晉義熙元年至元熙元年之間。義熙元年(公元405年)正是伐桓玄之后晉安帝反正的一年。此時劉裕未必有心推翻東晉建立新政權,同建義旗,擁其為盟主的劉毅、孟昶等人也是“志在興復,情非造宋”?!保?),而隨著各自勢力的壯大,矛盾也浮出水面。義熙三年揚州刺史王謐薨后,劉穆之勸劉裕不應將揚州假手于他人所指出:“劉、孟諸公,與公俱起布衣,共立大義,本欲匡主成勛,以取富貴耳……非為委體心服,宿定臣主之分也。力敵勢均,終相吞咀”。(4)此時劉裕與高級士族關系在此時也并不親密,鞏固自己勢力還力不從心,無暇顧及其他。
直到劉裕討平南燕,伐劉毅,重新整合“元勛”,通過軍事實力取得了政治優勢,劉裕便加快了禪代的步伐。而建宋所需的輿論支持卻沒有得到高級士族的響應。自“劉毅垮臺之后,高級士族明白,在軍事、政治上已不宜再公開對抗了,于是便轉向文化素養方面打擊劉裕”(5)。同擅長與士族交際的劉毅相比,劉?!捌鹱院?,以敢戰立功名,而雄俠自喜,與士大夫之臭味不親”。6因此高級士族與以劉裕為代表次等士族間的斗爭仍在繼續7。在門閥政治衰落,而高級士族仍不甘心于自己的失敗,這使得劉裕禪代之路愈來愈曲折。劉裕雖然早已開啟了帝王之心,但是建宋的時機還是不夠成熟。
而建宋時機成熟還是在伐后秦之后,九錫、封王進爵等禪讓必備的“殊榮”均產生于此時。義熙十二年(416年),劉裕北伐后秦,此次北伐有著天時(姚秦內亂)、地利(北方民眾支持),謀求的卻是輿論的影響。正如楊耀坤先生在《劉宋初期的皇權政治與佛教》中曾指出:伐后秦后,義熙十四年劉裕受相國、宋公、九錫之命之后代晉之勢才明顯(8)。之后政局發展也確實如此:同年十二月劉裕授意王韶之鴆殺晉安帝,立晉恭帝。第二年也就是元熙元年(419年)正月晉恭帝下詔征宋公入朝,進爵為王。元熙二年六月劉裕便已即位。而早在義熙十三年劉裕的野心也為遠在平城的崔浩所洞悉,與魏主拓跋嗣侍講時,就對當時形勢分析便稱:“??饲囟鴼w,必篡其主”。(9)可見當時建宋形勢相當明確。
此外,北伐一直為南方政權記掛于心,在此前后有多次“北伐”出現,遠有桓溫,近有桓玄也于執政時假意伐關、洛,以證其名。而此次的成功是無法比擬,陳群先生甚至認為伐后秦對于南朝文學也有重要影響,“從文學記載中可以看出,北伐對于宋初士族文人的心靈進行了特殊的洗禮,嗟嘆傷惋于歷史,昂揚振奮于現實”。(10)許多士家子弟作為劉裕僚屬參與其中,策馬揚鞭重回舊都,甚至于司馬德文親隨北征既有劉裕挾持穩定后方的考慮,也有司馬氏對于長安西晉舊陵難以忘懷的祭奠心意。只是劉裕這看似東晉王朝的忠臣之舉,卻是其建立新王朝的前奏。
二、伐后秦中嵩山祥瑞之分析
嵩山祥瑞的出現也是在此次伐后秦之中?!陡呱畟鳌肪砥摺读x解四·宋京師祇洹寺慧義傳》中有詳細記載:“(釋慧義)初游學于彭、宋之間……冀州有法稱道人,臨終語弟子普嚴云:‘嵩高靈神云,江東有劉將軍,應受天命,吾以三十二璧、鎮金一餅為信。遂徹宋王,宋王謂義曰:‘非常之瑞,亦須非常之人,然后致之。若非法師自行,恐無以獲也。義遂行。以晉義熙十三年七月往嵩高山,尋覓未得。便至心燒香行道,至七日夜,夢見一長須老公,拄杖將義往壁處指示云:‘是此石下?!从趶R所石壇下,果得璧大小三十二枚,黃金一餅……義后還京師,宋武加接尤重,迄乎踐祚”,此祥瑞在《宋書·符瑞志》中亦有記載,并稱所謂“三十二”的數目與朝代年數為禪代佐證有關(11),這種解讀自然是巧合猜測,但嵩山祥瑞的出現卻不是偶然。
首先還是回到釋慧義所發現的這三十二枚璧上,“三十二”這一數目本身就深有含義,根據《魏書·釋老志》所載釋迦摩尼生平時所言:“釋迦即天竺迦維衛國王之子……初,釋迦于四月八日夜,從母右脅而生。既生,姿相超異者三十二種。天降嘉瑞以應之,亦三十二”。(12)佛陀神異之相與天降嘉瑞并以三十二數目并稱,“三十二相”特為專有佛教名詞,釋慧義所獻玉璧或已將佛教元素融入其中。《魏書·釋老志》又有泰常八年(423年)十月上師李譜文授寇謙之其所統道徒后,有言稱:“二儀之間有三十六天,中有三十六宮,宮有一主。最高者無極至尊……《經》云:佛者,昔于西胡得道,在四(??彼Q應為三)十二天,為延真宮主。勇猛苦教,故其弟子皆髡形染衣,斷絕人道,諸天衣服悉然”。魏晉南北朝時期正是道教恢復與建立宗教組織、理論系統化不斷成熟的階段,寇謙之正是其間的代表人物之一。此時道、佛之爭也由此展開,其中所言自然是將道教地位置于佛教之上,而對于佛陀的安排仍注重以“三十二”為其序列,此數目在日后仍有應驗,北魏孝明帝熙平元年(516年)靈太后胡氏所立永寧大寺?!俺鯛I基日掘至黃泉,獲金像三十二軀,太后以為嘉瑞,奉信法之征也”。(13)時過境遷,玉璧數目“三十二”已成為奉佛之祥瑞。
其次祥瑞所選址地——嵩高山本身也別有深意,嵩山本為“五岳之中岳”。秦代時便只稱嵩山為“太室山”,直到漢武帝進行封禪,元封元年(前110年)“三月,遂東幸緱氏,禮登中岳太室。從官在山下聞若有言‘萬歲云。問上,上不言;問下,下不言。于是以三百戶封太室奉祠,命曰崇高邑”。(14)漢宣帝神爵元年(前61年),制詔太常,五岳四瀆由此皆有常禮(15),由此五岳初步確定下來。而進入魏晉時期,封禪活動隨著政局分裂的加劇而減少,關于嵩山的神異記載并不鮮見,其也開始成為道教靈山崇拜的主體。翻看《初學記》卷五《地理上·嵩高山》所載不難發現多條神異記載。如“玉漿、石髓”詳載劉義慶《世說》所講西晉時誤入洞穴者在仙人指引下食石髓、飲玉漿從而得救之事(16),而“石床、銅銚”條更直指嵩山為道士避世求仙之所在:“潘岳《關中記》曰:‘嵩高山石室十余孔,有石床、池水、食飲之具,道士多游之,可以避世。盧元明《嵩山記》曰:‘嵩山最是棲神之靈藪,長松綠柏,生于嶺澗左右。古人住止處,有銅銚器物。東北出云,有自然五谷、神芝、仙藥”一直流行于東晉上下道教必會引起民眾的共鳴。嵩山雖為北方之山,卻令遠在南方的上下耳熟能詳,這與道教靈山崇拜不無關系。
第三,《宋書·符瑞志》中對嵩高神所托法稱之言補充道:“江東有劉將軍,是漢家苗裔,當受天命”。“漢家苗裔”這一表述不禁令人聯想起義熙十三年劉裕因劉穆之病卒恐建康有變,離開長安時“三秦父老聞裕將還,詣門流涕訴曰:‘殘民不霑王化,于今百年,始睹衣冠,人人相賀。長安十陵是公家墳墓,咸陽宮殿是公家室宅,舍此欲何之乎!”(17)三秦父老儼然是將劉裕當做漢王朝繼承者與守護者?!皠⑹袭斖酢敝砸缬谘员怼M瑯印版偨鹨伙灐被蛞才c“金刀之讖”、“劉氏當王”相關。這一讖言在漢唐之際頻頻出現,兩漢之際就有“劉季握卯金刀”、“劉秀發兵捕不道,卯金修德為天子”的讖言(18)。直到東晉司馬元顯時仍有“金刀既以刻,娓娓金城中”的民謠流傳(19)。
也有學者將“劉氏當王”與道教相聯系:唐長孺先生在《史籍與道經中所見的李弘》中??薄短隙礈Y神咒經》卷一《誓魔品》中便由所體現:“及漢末魏時,人民(劉氏)流移,其死亦半。至劉氏五世,子孫系(繼)統先基。當時四方嗷嗷,危殆天下,(中國)人民悉不安居,為六夷驅迫,逃竄江左。劉氏隱跡,避地淮海。至甲午之年,人民(劉氏)還住中國,長安開霸,秦川大樂。六夷賓服,悉居山藪,不在中州。道法盛矣,‘木子‘弓口當復起焉”。(20)方詩銘先生據此分析稱:李弘可自出為圣王,也可由劉氏復興來振興原始道教(21)?!敖鸬吨彙敝砸辉侔l揮讖緯效力,必然受到宗教力量的驅使又與當時南北分裂、東晉末年戰亂不已相互作用,而劉裕有意或者無意間借助了這一影響證明自己禪代的合理性。
“金刀之讖”不僅只是象征著劉氏當王的順理成章,更是暗示著穩定局勢的到來。也許可以這樣認為,劉裕選擇祥瑞出現地——嵩山以及金、玉都蘊含著的道教因素,都是為了迎合當時民眾對于天下安定的需求,而佛教的引入是則專為士族所準備。自東晉以來僧人開始游走于朱門之內,高僧也成為士族清談對象,而劉裕與高僧的聯系,不僅只有佛教祥瑞這一件事,更有延請釋智嚴南下(22),邀請釋慧嚴參與北伐,并在日后赫連勃勃來襲時救劉裕子義真之事(23)屢現于《高僧傳》中。對于文化上先天不足的劉裕而言,有高僧的助力向士族暗示禪代的可能更容易令人信服。
三、小結
在東晉末年,門閥政治腐敗、局勢動蕩,隨著劉裕北伐的成功,嵩山祥瑞的呈現,輿論為之沸騰,劉裕建宋、完成禪代最好契機由此出現。劉裕建宋前嵩山祥瑞中所包含的佛教、道教因素適應于南方政權上下的需要,便于其進行政治宣傳,推進其禪代從時機的成熟走向最終的完成,并且證明劉裕建宋上承天命,由此新政權也具備政治上的正當性與合法性。而此次嵩山祥瑞中的佛教因素,是歷史上第一次利用佛教為政治宣傳,這也為日后其他朝代所繼承與發展。而祥瑞中高僧的參與,從客觀上為南朝佛教的發展得到統治者政策上的扶持,也為日后佛教僧人卷入政治斗爭埋下了伏筆,在南朝動蕩激烈的政局變革中,總有其參與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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