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懸崖邊的生命天使

王新同

她畢業于復旦大學，29歲就成為一家公司的部門經理，年薪超過50萬元。因朋友妹妹的突然自殺，她毅然辭職，成了上海“24小時自殺干預熱線”的一名志愿接線員。她在電話里，用自己一顆充滿愛的心和專業的心理術語，挽救了一個又一個企圖自殺的人。

放棄高薪改行做“心靈醫生”

梅子是一位性格活潑開朗的蘇州女孩，因業務技能過人，年紀輕輕就成為上海一家公司的部門經理。2010年冬天，一位朋友妹妹的不幸遭遇一下改變了她的生活軌跡。

達美是個清純羞怯的鄉下女孩，父母離異，從小在哥哥背上長大。哥哥來上海工作后，把失學而渴望自己奮斗的她也帶進了都市。之后，她與一個男孩相戀且同居了3年。男方是干部家庭，因為門戶之見，男孩的父母堅決反對兒子娶達美。當男友的父親攤牌制止這場苦戀時，達美萬念俱灰，讓男友搬出了那間他們租來的小屋，然后開始登錄自殺網站。最終，女孩像風一樣離開了這個世界。

梅子的朋友對她說：“你看看達美的QQ空間吧，她在清明節決定了這一切。”當梅子讀了達美留下的簡短的十幾篇日志后，突然悲從中來。“我隱約看見了她二十幾年的生命，活得那么委屈和純凈；她和無數被命運驅趕來都市的寒門女孩一樣，內心盛開著美麗的百合，戛然枯萎時往往無人發現。正如她策劃死亡之時換上的空間留言——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來。”梅子對朋友說。

這件事深深地刺痛了梅子的心。梅子知道，其實，很多自殺身亡的人，當他們徘徊在生命的懸崖邊時，內心都充滿了迷茫和猶豫。如果有專業人士及時為他們指點迷津，拉他們一把，也許悲劇完全可以避免。于是，梅子決定辭職，改行做一名“心靈醫生”，挽救千千萬萬個像達美那樣的人。

2011年年初，梅子參加了一項心理咨詢師遠程培訓，并于次年順利地通過了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的職業資格考試。從此，梅子當上了網絡心理咨詢師，義務在網上為求助的人釋疑解惑。

2012年，上海“24小時自殺干預熱線”招聘志愿接線員，梅子報了名。梅子最佩服的人是林昆輝。作為臺灣自殺防治協會的秘書長，林昆輝不但在上海發起并成立了這條“24小時自殺干預熱線”，還親自為每一位志愿者授課，進行自殺危機干預培訓。他的很多理念在梅子聽來是全新的，甚至是顛覆性的。

在經過林昆輝“魔鬼式”的培訓和嚴格的考試后，梅子從普通心理咨詢師變成一名合格的自殺干預熱線接線員。

在電話里挽救了許多人

“丁零零……”電話鈴聲響起。“你好，我是‘希望24。”梅子接起電話，里面傳來一位外企女白領哀愁的聲音，訴說著新加坡老板因對她求愛不成故意刁難、父母的責備和不理解以及自己想辭職可又很難找到待遇如此好的公司等個人境遇。她說這些生活的瑣事讓她失去了希望，甚至產生了輕生的念頭。聽著她的話，梅子將語速盡量放緩，用更加柔和的聲音與其交談起來，安撫、開導、勸慰以及給予專業性的心理輔導。這就是梅子工作的一個場景。

有一段時間，梅子的工作時間被安排在晚上10點至第二天上午8點。她常在這萬籟寂靜的夜晚接到輕生人打來的電話。

“一晚上少的時候會接到三四個電話，多的時候要接十幾個電話，有時候累得真是筋疲力盡。” 梅子說，作為一名自殺干預熱線接線員，最難的技術點就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對撥打電話的求助者進行危機干預等級分析，判斷其是輕度、中度還是重度想自殺，然后采用相應的專業手法降低其危機等級。

生命危機等級一共分為七個等級。第一、二危機等級屬于輕度想自殺，第三、四危機等級屬于中度想自殺，第五、六危機等級具有嚴重的自殺企圖，第七危機等級是已進入自殺程序的急迫危機。這時，就要做搶救生命的處理了，接線員要聯系當地公安部門并馬上查詢其住所，馬上聯系家屬、居委會等。

梅子說，對待每一個等級，接線員該做什么都有規范標準，都有后臺人員的協助。“希望24”的接線員都具備良好的降低危機等級的治療性會談技術，知道怎么講、講什么。

有一次，梅子接到一個求助電話，對方說：“我好煩啊，活得好沒意思！為什么同事們這么對我？人際關系好難處啊！”梅子判斷，這種因為一件具體的事情而引發的人際困擾，屬于第二危機等級，這種輕度危機還不會威脅到生命。如果求助者并沒有針對性的具體解決危機的辦法，而是一味地說“上班沒勁，心情不好，見誰都很煩，活著沒意思”，那就屬于比較高的危機等級了，需要進行專業的心理干預。

梅子接到過的最緊急的一次求助電話，危機等級達到了最高的第七級。電話那頭，一個聲音告訴她：“我已經站在了樓頂上，我已經準備好了，要告別這個世界！”梅子甚至能清晰地聽見話筒里傳來呼呼的風聲。在這緊要關頭，梅子告誡自己要鎮定，盡量用溫和的語氣說話。她對對方說：“你能坐下來和我談談嗎？”那位先生同意了，坐下來開始和她聊天。他們在電話里聊了一個多小時，最后對方放棄了跳樓。

有人問梅子：“接完這樣的電話，你一定很有成就感吧！”沒想到梅子一口否定。她說：“不是你把人家的性命救回來了，就說明你的功勞大、功力深；處于第一、二危機等級的求助對象經由你的開導，不再發展到更嚴重的狀況，才能顯示一位接線員的真正咨詢功力。”

梅子分析說，一般而言，那些非常絕望、決意要自殺的人是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的；但凡那些在高樓上徘徊、等待的人，內心并不想跳下去，他們在黑夜里尋找一束光，帶他們走出黑暗。“我非常理解那種感受，我就想成為那束光。只要幫他們細細地想，幫他們找到活下去的理由，他們就會放棄自殺。”梅子說。

做“希望24”接線員，和一般的心理咨詢有何不同呢？

梅子說，電話那頭畢竟關系一個人的生死，接線員在與處在生死邊緣的人對話時有很多技巧性的東西在里面。比如，對要自殺的人不能說“責備式”的話。因為想自殺的人通常心理很脆弱，自尊心很強，敏感、自卑，經受不住進一步的責備。另外，質疑、為難、低估的話也很容易讓自殺者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勸善式”的話也不能說，如“這個世界是美好的，還有很多美好的事等你去做，你還有機會，你還年輕”等，這樣的話不能說。因為有自殺念頭的人已經經歷了整個事件的演變過程，把人際關系幾乎都切斷了。他們和社會是對立的。在他們心里只有兩個世界：一個是我，另一個是地球、宇宙。他們認為“我”的存在對世界是無足輕重的，既然“我”活得那么痛苦，就走吧。

在自殺危機干預的培訓中，梅子學會了一種叫“同步同理”的自殺干預技巧。即一個人在生氣的時候，只有同步理解，對方的氣才會消掉；一個人在悲傷的時候，跟他一起悲傷，他的悲傷才會消失。接線員要作“他證”，而不要把自己的價值觀放進去“互證”。這時候跟對方談自己的人生經驗，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做個挽救生命的“天使”

2013年6月的一個午夜，危機干預熱線傳來一位80后女性冷冷的聲音：“我辛苦多年建起來的公司破產了，我決定自殺，活著太痛苦。死了可以一了百了，再也不用傷心難過……”這位女老板還說，她打算用吃安眠藥的方法結束自己的生命，“現在我手里拿著整整1瓶，100片，足夠了！”

“真的足夠了嗎？你不是醫生吧？你愿意聽聽我給你講講安眠藥的知識嗎？”“……你說吧。”梅子告訴她：“過去，100片安眠藥確實足夠自殺用了。可是現在，這類藥物的安全性已經越來越高了，安眠藥的致死藥量變得越來越大。再加上人的個體差異，有的人吃幾十瓶安眠藥才能死去。你上網查查，吃了幾百片最后照樣被救過來的大有人在。有的人被搶救過來以后還留下各種嚴重的后遺癥，肝臟和腎臟功能損傷還不算最壞的，有的人大腦功能受損，變得癡癡呆呆的，多慘啊！”

此刻，女老板變得沉默。梅子又說：“服藥自殺的人本來都是想安安靜靜、漂漂亮亮地離開的。的確，服用安眠藥是最好的自殺方式。跳樓要摔成一團肉漿，上吊樣子太難看，跳河過程太慢、太痛苦，割腕太疼，臥軌吧又死得支離破碎……”此時，對方雖然仍舊沉默，但是電話里傳來的呼吸聲卻越來越急促。

梅子接著說：“你知道嗎，現在服安眠藥自殺的成功率只有不到10%，每天醫院里都要送出來這樣的自殺未遂的人。而他們出院以后即使很幸運，沒有什么后遺癥，至少也要考慮該如何再去面對親人、朋友、單位的同事和左鄰右舍等等。也許你折騰了一圈、受夠了痛苦，最后還要去接受心理治療。”

聽到這里，女老板開口了：“我死的決心已定，我會再想別的辦法的。”梅子說：“你的生命掌握在自己手里，沒有人能留住一個決心要離開的人。不過，在你離開之前，就沒考慮過爸媽的感受和痛苦？他們愛你嗎？你愛他們嗎？”

不料聽了這話，女老板開始哭泣了，她邊哭邊說：“我好想他們。可是，我不愿父母看到自己已經成了這個樣子，我是個失敗者，爸媽會很失望的！”

“假如你的父母得了重病，你是寧愿看到他們在病床上和疾病抗爭，還是更希望看到他們放棄努力、自殺死去呢？”梅子問她。女老板回答：“當然是繼續抗爭了！”梅子再問道：“你會因為他們不再是你強大的父母而嫌棄他們嗎？”女老板果斷地回答：“當然不會。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會再好好想想的。”

最后，梅子對她說：“你看，其實你是一個非常有頭腦又懂得聽取別人建議的成熟女子。如果你以后取得很大的成就，我是不會驚訝的。”女老板很感激：“我明白了。謝謝您！今天我明白了很多東西！”就這樣，一場危機煙消云散。

2014年2月的一天，一個急促的電話打進上海“希望24”熱線辦公室。電話里的年輕女性時常沉默，講話也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蹦著說。梅子憑經驗感到這是一個高危案例，并迅速在微博上找到這位女性，看到她在留言中流露出輕生的念頭。

梅子輕聲地問道：“你在哪里，是哪兒的人啊？別急，慢慢說，我就是你的朋友。”聽到這可親的聲音，電話那頭傳來傷心的哭聲。大約五六分鐘后，對方逐漸平靜下來，問：“你還在嗎？”梅子溫和地說：“在呀，我還想聽聽你的講述呢。”梅子從口音上辨別出對方來自東北，了解到她在上海工作3年多，生活中遇到了情感挫折等易出現心理危機的情況。在接下來的交談中，梅子使對方的精神慢慢放松，不再堅定地想要自殺后，引導她說出她所在的位置。之后，梅子又跟其親友聯系，讓他們給予她更多的關愛。

梅子說，事實上，自殺防治專家所面對的個案，重點往往并不是對方要自殺而專家去救了他。專家做得最多的是宣傳各種防治自殺的辦法，提醒人們關注自殺的征兆，讓大家能在第一時間發現自殺的個案，從而在現場就做出適當的處理，這樣就不至于讓這類人走到“懸崖邊的最后一步”。

那么，如何伸出關愛援救之手，如何讓更多的人能及時化解情感中的痛苦、認識到生命的價值而不至于輕易放棄自己的生命？梅子解釋說，首先有兩個名詞要介紹，即“拉力”和“推力”。看著或想著自己擁有美好的人、事與感情，產生的幸福感與價值感就是“拉力”，這種“拉力”能拉著人活著。看著或想著自己遭遇惡劣的人、事與感情，產生的痛苦感與無價值感就是“推力”，這種“推力”越加強，越把人往死里推。“希望24”熱線的宗旨正是為了幫助那些走在心理懸崖邊的人增加這種“拉力”。

權威部門透露，我國每年自殺身亡人數在28萬人左右，其中甚至不乏明星和成功人士。其實，當時他們大多徘徊在懸崖邊緣。如果有專業人士及時地對他們指點迷津安慰一番，也許悲劇完全可以避免。雖然做“接線員”是義務性質的，沒有任何報酬，但梅子認為自己能做個挽救生命的“天使”，是非常幸福的。

現在，梅子還兼職在白天做一份工，主要是賺生活費。對梅子來說，做“接線員”才是自己真正的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