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云燕
梭羅與康科德小鎮
何云燕
在整個美國文學界,或許沒有一個作家與一個地方的聯系比梭羅與康科德更緊密的。康科德獨特的地理環境為梭羅的文學成長提供了厚重寬松且豐富多元的人文氛圍。康科德的自然不僅是梭羅創作的對象也是其靈性得以滋養和不斷更新的源泉。
梭羅 康科德 《瓦爾登湖》
Author: He Yunyan,
is from The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in Guangxi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 focusing on American literature and comparative literature.一個作家的成長和創作總是離不開其自身成長和向往的家園。這個家園不僅為作家提供了生長的空間,更是他日后創作的主題和構建自己文學世界的想象基石。作家的空間認知和空間意識往往從自己的家鄉開始。尤其是梭羅這樣空間型的作家——他是美國環境文學和自然文學核心先鋒之一。正如梭羅研究專家理查德森 12)指出:在整個美國文學界,沒有一個作家與一個地方的聯系比亨利·梭羅(以下簡稱“梭羅”)與康科德更緊密的。在所有令康科德聞名于世的璀璨群星中,只有梭羅是嚴格意義上的康科德人:他生于斯,長于斯,并最終長眠于此。除了屈指可數的短暫外出,梭羅一生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康科德度過。正是因為如此,有學者指出,同時期的不少作家可能是生活在康科德,但只有梭羅真正屬于康科德。
梭羅生長在新英格蘭的康科德鎮。這是一個四季分明、風景秀麗富有獨特文化氣息的小鎮。梭羅終身絕大部分時間都在康科德鎮度過,但他卻能用飽滿而敏銳的心靈細致地把康科德塑造成了一個具有普遍寓言意義的人間圣地、一個超越時空的夢鄉。或許康科德鎮的魅力就在于它曾是超驗主義者時常聚集之地,因為人杰而地靈,絢麗文化的濃墨重彩為原本就十分美麗的小鎮增添了神秘、浪漫卻不乏智慧與靈性的魅力。
與梭羅同時代的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曾說,康科德是美國最大的一個小地方。鼎盛發展時期,先后在康科德工作、生活過的文藝家包括:愛默生、梭羅、霍桑、奧爾科特(《小婦人》作者)、瑪格麗特·富勒、皮博迪小姐、路易莎·梅;還有同時期的詩人惠特曼、小說家麥爾維爾、哲學家皮爾士以及鄰近城市波士頓的名流如朗費羅、羅威爾、赫爾姆斯以及亨利·詹姆斯等人均來過此地探訪過愛默生等超驗主義者。這些人大部分都創造了美國文學的經典,并作為一個整體文化形象深刻地影響了此后美國民族文化和國民性格的形成。這些敢為天下先的思想家、作家和改革者讓19世紀的康科德充滿了濃厚的革新氣息,雖然有些觀念現在看來并不被認同,但是多多少少使梭羅反叛的個性有了更充分的發展空間。
在梭羅成長的時代,康科德僅僅是一個大約有1 500人的小鎮,或許是太小的緣故以至于沒有什么明顯的社會階層分化,沒有多少人特別窮困也沒有多少人稱得上富有。當時鎮上沿襲的是舊時代的宗教制度和教育方式。人們嚴格信仰基督教的人格神,但有意味的是,清教主義派和天主教派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交替使用同一個教堂,對新一代的少年兒童執實施嚴厲的管教,教師可以通過體罰樹立權威。在這個意義上,康科德可謂擁有著良好的革命傳統和文化傳統。但所有這些都不妨礙康科德成為一個吸引不同種群、多元文化交融發展之地。
梭羅成長期間,康科德已經僅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口從事農業生產,大部分人開始被卷入“工業革命”的機器房。盡管家庭經濟很長時間內十分困窘,但是都沒有使梭羅成為任何形式的工人階級的產物。相反,他在一群意見不一的知識分子思想交匯的社會文化氛圍中成長為了一個可以吸納不同見解、同時又頗具反叛意識的“異端”。正如路德·威樂指出的,如果美國偉大的秘密在于融會了多元文化特質的話,那么梭羅可能是在文化意義上的第一個真正的美國作家。這就是或許是康科德所賦予梭羅的最大財富。
事實上,梭羅如此依戀康科德或許還有很重要的一點現實因素:只有在這里梭羅才能不為生計感到焦慮,才能隨心隨遇地從事他愛好的各種“監測工作”,才能過著如此閑暇的生活,才能投入到最熱愛的寫作中。
1837年從哈佛畢業后,梭羅不得不面對如何進入成年生活的問題。對于每個人來說,尤其是19世紀的人,第一份職業往往深刻地決定了今后的人生方向,同時也深刻地影響他的價值觀和世界觀;而且人的時間和精力是有限的,對于大部分人來說,選擇了一條道路,往往會從此失去認識和適應其他道路的可能。對于梭羅那個時代的大學畢業生來說,大概有四條道路可以選擇:教會牧師、法律、醫療和教育。梭羅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教書。他做出這樣的選擇至少應該有三個方面的原因:①在學校任教可以說是他的家族傳統;②在哈佛就讀期間,根據當時哈佛的傳統學生可以申請離校一段時間進行有意義的實踐,因此梭羅曾經成功地申請到了一個短期的教職,并與該校的校董俄瑞斯蒂斯· A ·布朗森結下不解之緣,對任教有了良好的體認;③梭羅大學期間涉獵知識很廣,但是興趣主要在人文學科,而且對語言和文學的熱情遠遠大于對宗教和法律等。當然,也許還有性格較為孤僻的緣故,但是好在他在哈佛時從修辭和演講術教授愛德華·T·錢寧那里學會了口頭和書面的自我表達。總的來說,年輕的梭羅已經具備了成為一個合格教師的所有條件。
梭羅剛從哈佛畢業回來,康科德學校委員會很快給他在該鎮的中心學校提供了一個教職。他們給的年薪足以令梭羅過上很美好的中產階級生活了。因為1837年美國正在經歷第一次經濟危機,整個國家當時正處在一個嚴重的經濟大蕭條時期,并且一直持續到1843年。梭羅顯然是當時少數幾個能在畢業后很快就找到一份如此美差的幸運兒之一。但是梭羅卻很快因為不愿意體罰學生而主動辭職了。這也反映了梭羅的某種性格特征:單純、沖動、自尊心極強。
梭羅的辭職事件在鎮上震動不小。很多人無法理解,一個大學畢業生怎么會在經濟大蕭條時期因為體罰學生這種再普通不過的小事情而放棄如此難得的好職位。而梭羅自己也很快發現,放棄容易,再爭取新的教職很難。而且他也沒有離開康科德的意愿。
1838年6月中旬,梭羅在尋求學校的教職未果后,干脆自己在康科德的家里開辦了一個小小的私立學校。他的私塾不僅成功地解決了生計問題,還引得他的哥哥約翰也辭去自己的教職加入其中,兄弟倆還因此獲得了難得的現代教學模式試驗的機會,成為后世效仿的楷模。后來,私塾因為約翰病逝而關閉,梭羅從此就一直不定時地從事土地勘測工作以獲得一些酬勞。由于終身未婚,梭羅不固定的收入總是能夠養活自己甚至能補貼家用。可見,梭羅應該是一個很有“經濟”頭腦的人,但是和一般人不同,他的“經濟”才能或者說是績效能力不是用在物質財富的積累上,而是放在了獲取最大效益的精神財富上。這點我們完全能從《瓦爾登湖》開篇“經濟”一節中可窺見一斑。
與此同時,梭羅在1837年的“失業”、“待業”的閑暇之余,終于意識到自己熬過的大學生涯其實并沒有白費,因為他跟剛剛搬來康科德的愛默生的友誼在這段時間飛速地發展了起來,且大有相見恨晚之勢,不過后來也經歷了一些思想和言行上的沖突,其前因后果對于了解當時美國文化思潮是饒有意味的,因此關于兩者的友誼和關系成了后世諸多學者探究的一個重要話題。在此我們看到的是,兩人結識后不久,梭羅在愛默生的感染和指引下就樹立了一個堅定的信念:“我的工作是寫作。”至此,他開始把寫作視為自己的理想職業,并以高度的嚴肅態度對待這一選擇,因為在梭羅強烈地感到寫作不僅是他成長的一個基點也是他經歷的產物,他的生命渴望文學表達。
梭羅一直被很多康科德人視為成天無所事事的閑人和“隱居者”,但是他始終沒有放棄對鎮上公共事務的熱心。盡管他沒有直接參與南北戰爭,但是一直積極進行反奴隸制的公開演講,幫助黑人奴隸逃到加拿大。他拒絕向對墨西哥行不義之戰的政府納稅而被關進監獄,并由此激揚文字寫下了宏偉的政論文稿《論公民的不服從》,呼吁社會公正和個人的自主意識。總的來說,除了那一次不小心燒掉了康科德的一大片林子,梭羅在康科德其實是一個很好的鄰居,很多人喜歡他、欣賞他,包括不得不把他關進監獄的山姆·斯達普斯。當人們發現甘地、路德·金等人的和平抵抗運動均受到了梭羅的影響后,梭羅才被鄭重其事地接納為康科德偉大公民之一。
梭羅在《瓦爾登湖》中坦言,他幾乎游歷遍康科德的每一個角落。他熟悉康科德的每一景象;而他自己作為一個新英格蘭的“閑逛者”也成了別人熟悉的景象。他終身一個很重要的“工作”便是康科德的“測量員”,他不僅測量天氣變化和道路等,更是山水草木、花鳥魚蟲等等的觀察員。梭羅觀察事物是很細致的,他總能發現不同花草樹木之間的細微差別。所以,他后來成為了當時美國首屈一指的博物學家路易斯·阿加西斯(Louis Agassiz)在康科德的得力助手,幫助收集物種,并加入了波士頓自然歷史協會。在《河上一周》中,梭羅詳細地描述了康科德河的水域。梭羅不僅了解康科德河的面貌,更知道它的歷史,并把它與尼羅河、幼發拉底河相提并論,視之為新英格蘭的文明發源地。梭羅有生之年出版的第一本著作的敘述就這樣從康科德開始于康科德結束。
另一方面,梭羅筆下的康科德又可能是每一個地方,恰如“在超驗主義者眼中的‘我’(I,英文主格)指向的是每一個人”。1843年4月2日在寫給友人的信中,梭羅這樣寫道:“我準備離開康科德——我的羅馬和這里的人民——我的羅馬人們,在五月,前往紐約。”很顯然,對于梭羅,康科德不僅是地理意義上更是精神意義上的家園,是他的整個宇宙。他具有典型的東方見微知著的思維,在他的眼中,一天是一年的縮影,康科德是世界的一個縮影。他在康科德發現了愛默生在《自然》一書中所說的“自然萬象的總體循環”(entire circuit of natural forms),因而在他的寫作文本中,時空是循環往復的,生命總是顯示出生生不息的活力。在日記中,梭羅如是說:“源自于宇宙,我盡管最愛康科德,但是當我發現在那些遙遠的海洋和荒野擁有的物質可以塑造上百萬個康科德時,我也是很高興的。”可以說,梭羅在書本中和旅途中的所見所聞總能通過各種形式應用或表現在他文本中的康科德世界里,而他在康科德的經歷又反過來豐富了他對其他地方的認知。
我國著名的文學地理學學者鄒建軍教授指出:“任何作家與作品以至于任何文學現象都產生于特定的地理環境,并且是特定時間里的地理環境……地理因素在文學的產生過程與發展歷史中,往往起著一種制約與規定的作用,是作家與作品產生的基礎與前提。自然地理以及在此基礎上產生的人文地理對于文學活動的意義,是十分重要、巨大的,甚至是基礎性的作用”。這個觀點用在康科德與梭羅之上同樣尤為合適。從其代表作《瓦爾登湖》可以看出,梭羅致力于尋找自然對個體信仰的激發不同。在自己的自然觀察和實驗中、在自己的創作實踐中,梭羅試圖把倫理道德與審美體驗的狂喜區分開來,其真正的用意在于把握自然本身所激發的瞬間花火。這顯然是一種類宗教的體驗。由此可見,自然對于梭羅而言則是一宗信仰。康科德四季更迭循環的壯美,正是自然給予梭羅和愛默生等人生生不息、豐富多彩的地理與人文體驗。
到了其創作后期,梭羅更細致地觀察康科德叢林、湖泊、山川,而追憶古代圣者、英雄的文章在《瓦爾登湖》之后更是明顯減少,其自然寫作的特征基本形成。梭羅的意欲是很清楚的:他試圖建立與自然的直接關系,而深層內涵是重建與宇宙的原初關系,聯接或親自去感知宇宙無聲無息中傳遞給每個人的信息,獲得一種崇高感。可以說,“梭羅的宗教意識滲透在他所有的自然觀察中”。這種“宗教意識”儼然已失去了傳統基督教的意味,而是那無時不在、無處不在的“超靈”,隱身于天地萬物之中,是表面繁復多樣的自然現象背后的那個“一”。 可以說,康科德的山水湖泊是梭羅創作靈性得以滋養和不斷更新的源泉。
注解【Notes】
① 見 Joel Porte.Emerson and Thoreau: Transcendentalists
in Conflict
. Middletown: 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 1965; Joel Myerson.(Ed.)Emerson and Thoreau: The Contemporary Reviews
,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Harmon Smith.My Friend, My Friend: The story of Thoreau's Relationship with Emerson
, Amberst: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1999; John T. Lysaker & William Rossi. (Ed.)Emerson & Thoreau: Figures of Friendship
,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010.② 1844年4月30日,梭羅和友人在康科德林子里烤他們在河里捕獲的魚,不小心燒掉了幾乎300英畝的樹林和農田。
There is no stronger tie between a writer and a place than the tie between Thoreau and Concord in the entire range of American literature .The unique environment of Concord has provided young Thoreau with profound, lenient and various cultural atmosphere. Not only did Concord become a vivid object of Thoreau's writings but also a fountain of his literary creation.
Thoreau ConcordWalden
何云燕,廣西民族大學外國語學院,研究方向為美國文學和比較文學。
作品【Works Cited】
[1]Richardson, Robert D."Jr. , Thoreau and Concord", in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Thoreau
, Joel Myerson(Ed.).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00,p.12,13,15,17.[2]Kehe, Marjorie. "Scenes from an American Eden", inThe Christian Science Monitor
, Retrieved March 6, 2007. 參見http:// www.csmonitor.com/2006/1219/p14s02-bogn.html。[3]Wheeler, Ruth. "Thoreau's Concord", inHenry David Thoreau: Studies and Commentaries
, Walter Harding, George Brenner & Paul A. Doyle. (Ed.) New Jersey: Fairleigh Dickenson University Press, 1972, p.27.[4]Harding, Walter.The Days of Henry Thoreau: A Biography
. New York: Knopf, 1965, p.55,75-88.[5]Harding, Walter & Meyer, Michael.The New Thoreau Handbook
, 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1980, p.160.[6]Thoreau, Henry David . "Journal(Ⅰ)", inThe Writings of Henry David Thoreau
(Vol.Ⅶ), Boston & New York: Houghton Miffin & Co. , 1906, p.358.[7]Thoreau, Henry David . "Journal(Ⅲ)", inThe Writings of Henry David Thoreau
(Vol.Ⅸ), Boston & New York: Houghton Miffin & Co. , 1906, p.161.[8]鄒建軍、周亞芬:《文學地理學批評的十個關鍵詞》,載《安徽大學學報》2010年第2期,第36頁。
[9]Dustin, Christopher A. "Thoreau's Religion", inA Political Companion to Henry David Thoreau
, Jack Turner. (Ed.) Lexington: The University of Kentucky, 2009.Title:
Thoreau and Concord Tow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