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衛華
《江河戀》:“小”作品與大敘事
吳衛華
江河猶如大地上奔涌的血脈,連接著歷史與未來。《江河戀》是中央電視臺280集系列節目《遠方的家·江河萬里行》的主題歌,歌詞以江河為創作對象,雖然篇幅短小,卻把筆觸伸向歷史文化的深處,傳達出了熱切的現實關懷,展現了深沉的情感力量和博大的人類情懷。
如果說一般的詩歌創作可以我行我素,那么歌詞在結構、語言、韻律等方面則必須受到音樂的影響和制約。《江河戀》歌詞為兩段加附歌式,段落之間、句與句之間對仗整飭,但整齊中又有參差,長句與短句變化錯落,富有節奏感和旋律美。每段起始的四句,嚴格地遵循“起承轉合”的規律,亦即元代詩人范梈所說的“起要平直,承要舂容,轉要變化,合要淵永”。全篇用ang韻,基本上是一韻到底,僅僅“多少次輪回難舍大地情深”、“多少代傾心養育華夏兒女”兩句出韻。第二段結尾“不要問我為何漂泊異鄉/遙遠的鄉愁留在濤聲波光/不要問我走過多少地方/每一朵浪花都是夢想飛揚/每一朵浪花都是夢想飛揚”,作為歌詞的附歌部分,重章疊句,一唱三嘆。這一切都為曲作者留下了較大的創作空間。
抒情是歌詞最主要的審美特征,抒情的一個重要技巧就是將“我”融入到特定的敘事情景之中。《江河戀》選擇第一人稱來敘述與抒懷,以一個離鄉游子的視角抒發對大地江河的眷戀之情,讓“我”成為抒情主體而非第三者或旁觀者的寫作角度顯然有著更強烈的情感力量。抒情方式上含蓄內斂,多寓情于景而少直抒胸臆,巧妙地化用和借鑒了《長江之歌》、《橄欖樹》和《輕輕地告訴你》等歌曲的某些表達手法。《江河戀》的歌詞作者善于抓取生活的片段,通過“寫境”與“造境”來形成虛實相生、意境豐富的詩意空間,以激活觀眾的思維和想象。“漁翁的撐桿釣著太陽”、“信天游喊醉先祖炎黃”兩句,是高度詩化的語言,有著點石成金的語言魅力,更是對生活情景的精準摹寫和凝練,顯現出深遠的意境和很強的畫面感。如果說有適宜閱讀的詩和適宜入樂的詩之分,那么歌詞就是適宜入樂歌唱的詩。歌詞一旦過于詩化,或者意象堆砌繁復,勢必影響歌曲的傳播和接受。或許正是基于這種認識,類似于“不要問我為何漂泊異鄉”、“不要問我到過多少地方”等口語化的句子反復地出現在歌詞中,對于歌詞的傳唱記憶無疑大有裨益。
一些自盤古開天辟地以來便生生不息的自然現象,如日月、大地、太陽,長江、黃河、高山、大海等成為了《江河戀》歌詞的主要意象,這些賦予了大千世界生機與活力的意象,永恒、深沉、博大、粗獷、壯闊,豐富而不繁復。“長江駕著高山奔放”、“黃河抱著中原激蕩”,兩句歌詞以以點帶面的方式寫出了祖國大江大河的千姿百態與恢宏氣勢。這一切既凸顯了大自然的壯麗與雄奇,又飽含著詞作者對大地山河的無限深情,給人帶來的是崇高的審美體驗。大氣磅礴的意象和飽蘸激情的吟唱總是有撼人心魄、催人向上的力量,也是崇高美學的泉源。毋庸諱言,時下不少的歌詞寫作在有意無意之間規避“大我”與“宏大敘事”,崇高之美在創作中趨于迷失,其作為一種審美范疇被調侃、“小清新”、“小敘事”或病態的頹廢厭世情緒等所稀釋。從精神氣質上來看,《江河戀》無疑可以歸為主旋律創作之列,其風格上對崇高與理想主義的追求,契合了正在走向復興的中華民族大江東去的時代主潮。
一首歌詞是否成功,其內容往往起決定作用。真摯的情感,新穎的思想,深刻的哲理,才能發人深省、耐人尋味,進而產生強烈的審美效應。
博大精深的中國傳統文化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建構的思想源泉,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基本內容本身即植根于中國傳統文化的沃土,文藝創作者有責任去發掘傳統文化的當代價值。歷史上以水為題材的神話傳說、民間故事、詩詞歌賦可謂汗牛充棟,水也是中國文化闡釋的一個對象主體。“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道德經》第八章),“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先,以其無以易之也”(《道德經》第七十八章)。水具有無私、守拙、包容、堅韌、透明、靈活、公平等特點,水的性情雖然柔弱,但它又有以柔克剛的力量。老子將人的德行與水性聯系起來思考,認為人應該像水一樣,造福世界,滋養萬物,卻不與萬物爭高下。“上善若水”蘊含著豐富的為人處世的哲學思想,其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價值理念之一,在本質上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內涵具有一致性。《江河戀》以水為創作題材,引領著人們去追問水作為人的對象物所給予人的智慧啟迪,去探尋古老水文化蘊含的當下價值與時代意義。
其實《江河戀》的意義不單在于呈現水所具有的人生哲理啟示,更在于逼使我們去重新審視水與人的關系。與陽光、空氣一樣,水是構成自然界的物質基礎,是生命的本源。考古研究證明,最早的人類誕生在亞洲南部和非洲東部的熱帶、亞熱帶地區,為了拓展適宜生存的空間,人類很早便開始了逐水源與森林的漫長遷徙流動。水孕育了人類的智慧和文明,兩河流域的古巴比倫,尼羅河流域的古埃及,黃河、長江流域的中國,印度河、恒河流域的古印度,世界四大文明發祥地無不伴水而生,人類在認識水和利用水的過程中實現自我進化和自我超越。中華民族順應天時、尊重自然的用水觀念,推動了中國社會的進步和文明的發展,蘊藉深厚的中原文化和絢爛多姿的楚文化就是黃河與長江浸潤的結果。“治水社會理論”是美國學者卡爾·魏特夫在其《東方專制主義》一書中提出的,他認為東方世界特別是中國社會,首先是一種“治水社會”,由于許多地域處于干旱和半干旱地區,農業生產順利地和有效地維持下去必須仰仗于治水工程建設,而這種活動必須建立在大規模協作和統一號令的前提之下。協作反過來“需要紀律、從屬關系和強有力的領導”,需要巧妙地行使最高政治權力,于是便產生了所謂的專制君主和“東方專制主義”。魏特夫從水與文明的角度來理解中國社會形態和政治制度值得商榷,因為他未能跳出“東方主義”的認識框架,但強調治水與中國古代文明的特殊關系或許是能給予人啟示的。在當代世界,人類社會可持續發展的一個重要挑戰便是水危機。受氣候變化、環境污染等因素影響,世界上一些主要的河流正面臨干涸的危險,淡水資源越來越成為稀缺資源和戰略資源。英國學者史蒂文·米森在其新近出版的《流動的權力——水如何塑造文明》一書里,通過水的視角來審視不同的文明中人類的政治生態和文明的興衰,呼吁人們正視這樣一個現實:當下有全球有10億人無法得到安全飲用水,1萬種淡水動物和植物中至少20%已經滅絕。到2025年半數以上的國家可能出現淡水不足的困境,2050年面臨這一問題的人口將占全球人口的75%……今天的能源短缺、核威脅等遠非水危機所能比擬,水危機才是人類生存和可持續發展的根本性約束因素。然而更可怕的是人們對于水與人類歷史發展之間的關系,特別是水在人類社會中所扮演的角色地位的漠視,傳統農耕社會延續下來的涉及水的宗教觀點、儀式消失殆盡,水淡出了文化研究的視野。不難發現,《江河戀》事實上指涉了一個關乎人類文明延續與發展的大主題,即重新認識人與水的關系,倡導“人水相依”、“人水合一”的理念,不僅在于水能夠啟迪智慧,陶冶情操,滿足人回歸自然和提升生活環境質量的需求,更在于讓人感悟到水是生命之源,水維系著未來人類生存和人類文明的發展。如若不然,就像一則環保廣告所警示的那樣,在不久的將來地球上最后一滴水是人類的眼淚,佐證的是湯因比所謂的歷史文明的毀滅最終都是死于“自殺”的斷言。由于脆弱的水生態系統被破壞,昔日盛極一時的瑪雅文明走向衰亡的殷鑒不遠。在這樣的背景下來看,《江河戀》更大的意義是企圖喚醒人們沉睡已久的親水意識,確認以改善人與水的關系為軸心的水文化是人類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江河戀》的敘事抒情主人公是一位漂泊的游子,于是“鄉愁”成為了歌詞的一條重要的情感脈絡,而何處安放游子的“鄉愁”則構成了歌詞的主體內容。“安土重遷,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漢·班固《漢書·元帝紀》)。中國人特別戀土重遷,在守護家園、供奉祖廟和祭掃祖墳的過程中,整個生命與家鄉的山川草木熔鑄在一起。美不美,家鄉水;親不親,故鄉人。走四方、闖世界對傳統中國人而言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情,沒有一個民族能超越他們對自己的“根”和腳下這方土地的深摯情感。故而在傳統農耕文明里,“遷徙”與“漂泊”、“逃難”是同義語,鄉愁在文人墨客的筆下既美麗動人,更不免被附著上某種揮之不去的悲情。“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等都是為人熟知的描寫鄉愁的名句。正是源于對人水關系的重新思考,在《江河戀》中的“我”——身處異鄉的游子的眼里,鄉愁的悲愴、孤苦、哀怨和頹唐之氣被一掃而光,諸如“遙遠的鄉愁留在濤聲波光”、“每一朵浪花都是夢想飛揚”、“有水的地方就是家的方向”、“沿著河走就是走在故鄉”,歌詞內容充滿積極樂觀、昂揚向上的情緒,表征著人類的文化心態從封閉走向開放、從小我走向大我的必然性,抒情主人公的博大情懷躍然紙上。有水的地方就是家和故鄉,有水就有寄托鄉愁的地方,凸顯的是生命肇源于水、水與人類生活乃至文化歷史的淵源關系,一個極富有新意的對家與故鄉內涵的詮釋,顛覆了千百年來中國人把濃烈的鄉愁拘囿于親人的聚散離合和生于斯、終老于斯的模式,大大地拓展了故鄉與家的空間。人口的遷徙流動在人類文明史上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它使得人從最初的幾個發源地擴散到世界上每一個角落。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人類文明發展史就是一部人類不斷遷徙的歷史。在全球化時代里,地球已然是茫茫宇宙中的一個小小村落,人口流動的數量與規模正在日益加劇,呼喚著人們擺脫傳統的生存方式和生存意識的束縛,順應時代發展的潮流,實現“家”的意識和“故鄉”觀念的根本性轉變。要之,天大地大處處家,直把他鄉作故鄉,作為《江河戀》要表達的創作主旨所在,這既是對舊有觀念意識的一次沖擊,也是對人的精神世界的一次突圍。
當下不乏直接以“江河”命名的歌曲創作,如《江河頌》、《江河大地》、《江河萬古流》等,但內容上大多停留在對祖國江河的謳歌與禮贊,屬意寫出新意的卻不多見。“請君莫奏前朝曲,聽唱新翻楊柳枝”,《江河戀》作為一首新時代的游子吟,充溢著對大地江河的濃烈情感,獨步于水與人類命運的思考,超越了陳陳相因的傳統文化意識,在觀念世界和精神追求上彰顯出當代人應有的寬闊胸襟和高貴情懷,具有著強烈的時代色彩。
附:《江河戀》歌詞
走過千年風煙不見一抹滄桑
見證盤古開天日月如花綻放
多少次輪回難舍大地情深
幾萬里坎坷蓄積向前力量
我看見長江駕著高山奔放
千萬條云河掛在天上
我聽見黃河抱著中原激蕩
信天游喊醉先祖炎黃
不要問我為何漂泊異鄉
遙遠的鄉愁留在濤聲波光
不要問我走過多少地方
每一朵浪花都是夢想飛揚
穿越雪山草地信念一如既往
挽起高山大海依舊柔情萬丈
多少代傾心養育華夏兒女
幾萬年激蕩伸展東方脊梁
我看見春江搖動花月流淌
漁翁的撐桿釣著太陽
我聽見冰河披著婚紗歌唱
情歌里藏著待嫁新娘
不要問我為何漂泊異鄉
有水的地方是家的方向
不要問我到過多少地方
沿著河走就是走在故鄉
不要問我為何漂泊異鄉
遙遠的鄉愁留在濤聲波光
不要問我走過多少地方
每一朵浪花都是夢想飛揚
每一朵浪花都是夢想飛揚
(作詞:周立榮,作曲:李杰 。編曲:李珂。音樂制作人:李杰 ,演唱者:孫楠。該作品由湖北省委宣傳部推薦,獲得2014年全國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
吳衛華,三峽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