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茂遠
(浙江大學人文學院,浙江杭州310004)
郭沫若異體詩初探
丁茂遠
(浙江大學人文學院,浙江杭州310004)
我們在學習與研究郭沫若一生詩詞創作的過程中,發現始終存在著一種頗為特殊的文藝現象,就是已經正式發表而且編入集子的某些詩詞,往往會有異體(或曰“別體”)的存在。這些異體詩并非一般只是篇名的更換或個別字句的修改,而是與正體有著頗為明顯的差異。我國傳統詩歌歷來主張詩不厭改、精益求精。因此,從寫作初稿到正式發表,以至從報刊發表到編入詩集,詩人往往字斟句酌,反復修改,這些均屬完全正常的創作現象。我們這里所講的“異體”,則是有別于一般詩題更動或局部修飾的另一種情況,筆者姑且暫名之為“異體詩”。
這種提法有無一定的根據呢?如所周知,我國通用漢字中大量存在音同意同而形體不同的字。如跡、跡、蹟,其中“跡”為正體,那么“跡”“蹟”則為“跡”的異體字。此外,我國古代詩文從??睂W的角度考察,亦存在同一詩文的不同版本,人們往往將其稱之為“異文”。西方藝術創作中還有所謂“變體畫”。有的畫家對同一畫題采用幾種不同的構圖和表現方式加以處理,這樣除其中主要的一幅外,其余均稱變體畫。我們正是從這些中外詩文、繪畫創作的特殊現象中得到啟發,借以觀察郭沫若一生詩詞創作中某些類似的現象。
為了說明這一問題,不妨分為幾種不同情況并舉出較為典型的例子,加以具體考察。
第一種情況,
詩人將自己所作舊體詩詞改為新詩(包括散文詩),或將自己所作新詩改為舊體詩詞。這是最為典型的異體詩。略舉三例:一、同題異體的《別離》。郭沫若早年詩集《女神》中,有篇別具一格的抒情短章,題曰《別離》。詩為:
殘月黃金梳,
我欲掇之贈彼姝。
彼姝不可見,
橋下流泉聲如泫。
曉日月桂冠,
掇之欲上青天難。
青天猶可上,
生離令我情惆悵。
此詩內容亦如題意,詩人以其豐富的藝術想象,借以充分表達離別戀人哀切惆悵的感情。詩體形式亦較特別,分為兩節,每節四句。詩句系由五言、七言間隔排列,顯得頗為對稱整齊。按照傳統詩歌分類,可以列入雜言古詩的范疇。至于詩的寫作時間則眾說紛紜,而詩集《女神》中篇末注為1919年3、4月間。
更為引人注目的是,詩集《女神》在上引《別離》之后,作者有一《附白》指出:“此詩內容余曾改譯如下”:
一彎殘月兒
還高掛在天上。
一輪紅日兒
早已出自東方。
我送了她回來,
走到這旭川橋上;
應著橋下流水的哀音,
我的靈魂兒
向我這般歌唱:
……
此詩共有四節,由于篇幅關系,這里只引一節。中間兩節各以“月兒??!”與“太陽呀!”開頭,表明自己意欲爬上天去,摘取“黃金梳”與“月桂冠”,分別插戴在心愛的人及自己頭上。第四節與第一節相同,首尾呼應,反復吟詠,造成濃郁的抒情氛圍。這樣如果將前者視為正體,據此演繹而成的新詩則成異體。我們在查閱1920年1月7日上海《時事新報》副刊《學燈》時,發現作者曾將《別離》文言、白話兩種體式置于同一詩題之下發表。這在當年新詩草創時期不能不說是一種別開生面的藝術嘗試。郭沫若留學日本初期采用舊體形式寫過不少歌詠自然與愛情的詩篇。后來進入新詩創作爆發期,往往根據上述詩意而演繹成為新詩,只是《別離》因為同時發表并作說明,可以作為一個典型的例子罷了。
二、《滿江紅——贊雷鋒》與《一把劈斷昆侖的寶劍》。郭沫若于1963年出版的《東風集》中有一首詞:
滿江紅——贊雷鋒
劈斷昆侖,有寶劍,鋒芒淬礪。平地起,電光石火,一聲霹靂。二十二年成永久,九州萬姓仰英烈。牧豬童身世本平凡,真奇跡。
理安在?讀《選集》!竅安在?忠黨業。大海中。一滴水珠洋溢,舍己為人情慷慨,粉身碎骨心皎潔。日記抄字字出肝肺,言行一。
本篇最初同時發表于1963年2月23日《解放軍報》與《中國青年報》。收入《東風集》時文字和標點均有改動。詞前有一小序:“昨天已成《一把劈斷昆侖的寶劍》以贊頌雷鋒同志,情趣未能自已,再攝其意成《滿江紅》一首。1963年2月21日?!毙蛑兴浴白蛱煲殉伞兑话雅鼣嗬龅膶殑Α芬再濏灷卒h同志”是怎么回事呢?原來作者在同年2月20日已經寫了一首贊頌雷鋒的新詩,今節錄如下:
一把劈斷昆侖的寶劍
毛主席《念奴嬌·昆侖》一詞中,有句云“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昆侖)裁為三截”。我讀了《雷鋒日記摘抄》,感覺著雷鋒同志就像這樣一把寶劍。
雷鋒,一把劈斷昆侖的寶劍!
他雖然只活了二十二年,
他永遠活在人們的心坎里,
他的聲音永遠在空中回旋。
“我實在是非常平凡,
我年幼時經常吃不飽飯,
我是一個牧豬的孤兒,
我經常和可愛的豬兒作伴。
是黨給了我新的生命,
使我成為了毛澤東時代的少年。
沒有黨便沒有新中國,
沒有黨便沒有我的今天?!?/p>
這首新詩四行一節,共有十三小節。今限于篇幅,只錄前兩節。詩曾發表于《中國青年》1963年第5、6期合刊,沒有收入任何詩集?!豆羧肺膶W編第四卷,已將這首新詩作為《滿江紅——贊雷鋒》的附錄,可見二者之間有著內在的聯系。如果說《滿江紅》詞是正體的話,則《一把劈斷昆侖的寶劍》就是變體詩。一詞一詩內容一脈相承,均為贊頌雷鋒這位共產主義戰士、全國人民學習的榜樣。作者寫《滿江紅》詞實因意猶未盡,在上述新詩基礎上“再攝其意”而成。
與此類似的情況,還有《滿江紅·“二七”罷工四十周年》與《紀念“二七”烈士》。《滿江紅》詞已收入《沫若詩詞選》,詞前小序指出:“一九六三年二月七日為二七運動四十周年,已題紀念林祥謙烈士詩一首,復成此詞。”現經查考,序中所言《紀念林祥謙烈士》實為一首新詩,發表于1963年2月7日《解放軍報》和上?!段膮R報》。此詩又以《紀念“二七”烈士》為題,載同日《人民日報》,并已編入《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四卷《東風集》。這里一詞一詩同樣構成異體。
三、《慘目吟》與《母愛》。郭沫若《潮汐集》中有一首五言詩《慘目吟》,詩為:
五三、五四大轟炸,死者累累。書所見如此,以志不忘。
五三與五四,寇機連日來。
渝城遭慘炸,死者如山堆。
中見一尸骸,一母與二孩。
一兒橫腹下,一兒抱在懷。
骨肉成焦炭,凝結難分開。
嗚呼慈母心,萬古不能灰!
此詩寫于1939年5月12日。同年五月三日和四日日本侵略者派遣飛機對重慶實施狂轟濫炸,死者累累,作者目睹慘狀,感而賦此。詩中真實地記錄了日寇慘無人道的罪行,表達了對日本帝國主義者的深仇大恨。
1941年10月15日,發表散文詩《母愛》,載廣州《文藝生活》1卷2期。此詩內容與前年5月12日所作《慘目吟》相似。1942年4月30日稍加修改后,仍以《母愛》為題,收入《芍藥及其他》。詩為:
這幅悲慘的畫面,我是永遠也不會忘記的。
是三年前的“五三”那一晚,敵機大轟炸,燒死了不少的人。
第二天清早我從觀音巖上坡,看見兩位防護團員扛著一架成了焦炭的女人尸首。
但過細看,那才不只一個人,而是母子三人焦結在一道的。
胸前抱著的是一個還在吃奶的嬰兒,腹前拳伏著的又是一個,怕有三歲光景吧。
母子三人都成了骸炭,完全焦結在一道。但這只是骸炭嗎?
這篇散文詩就其內容為此前五言詩《慘目吟》的延續,故可視為前者的異體詩。作者采用五言詩和散文詩兩種不同的詩體樣式,同樣揭露日本強盜的侵華罪行。詩的題目由《慘目吟》改為《母愛》,意在突出這一悲慘畫面中的另一重要內涵,亦即永恒而偉大的母愛。母子三人都成了骸炭,仍完全焦結在一起。這是一幅多么慘不忍睹而又撼人心弦的畫面,正如作者詩句所言:“嗚呼慈母心,萬古不能灰!”
第二種情況
,正體與變體均屬舊體詩,但在詩體形式上出現了明顯的變化。往往由于作者寫成一首小詩之后,仍感意猶未盡而興之所至,隨著內容與文字有所擴展,構成了另外一種體式?,F亦略舉數例:一、關于兩首《詠蘭》詩。現代著名女作家趙清閣在《憶文學大師郭沫若》(載《新文學史料》1989年第3期)一文中,曾附錄了郭沫若當年題贈給她的五首佚詩。其中之一為:
詠蘭
香本無心發,何須喻作王?
花真能解語,必道愧難當。
此詩寫于1943年間。據趙清閣回憶,當年她很喜愛郭沫若的書法。郭沫若曾將已作《詠蘭》與《詠梅二首》分別題在三張扇面上送給趙清閣。這三首后均收入《潮汐集》。《詠梅二首》改稱《題畫梅二首》仍為七言絕句,而《詠蘭》卻由五言絕句改成五言律詩。詩為:
澤國孤臣邈,澧蘭尚有香。
年年春日至,回首憶高陽。
香本無心發,何須譬作王?
寄言謝君子,實在不敢當。
兩首《詠蘭》詩,從1943年為趙清閣題寫扇面,到1945年為劉斐題寫畫作,詩句亦由四句增至八句,兩者的變化是明顯的。我們還會發現,二者在詩體樣式發生變化的同時,詩的內蘊與韻味依然一脈相承。而這正是作為變體詩的屬性使然。
二、并于兩首“送別詩”。《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二卷《蜩螗集》中,有一首七言律詩《送茅盾赴蘇聯》。詩為:
以文會友御長風,祖國靈魂待鑄中。
石取他山攻玉錯,政由俗革貴農工。
北辰歷歷群星拱,羅馬條條大路通。
海運天池南徙日,九州當已慶攸同。
此詩寫于1946年12月21日。詩前原有小序:“月之五日,茅盾偕其夫人同乘斯摩爾尼號赴海參崴,作蘇聯之游。余曾登輪送別,倉卒得句,意不甚洽,今足成此律?!边@里需要注意的是,所謂“登輪送別,倉卒得句”是怎么回事呢?
1946年12月5日,郭沫若與葉圣陶、鄭振鐸等數十人為茅盾夫婦送行。在斯摩爾尼號客廳一角,郭沫若代表送行者寫《臨別贈言》,由于立群當場朗誦。后又在一本紀念冊上書贈《送別詩》一首。詩為:
乘風萬里廓心胸,祖國靈魂待鑄中;
明年鴻雁來賓日,預卜九州已大同。
郭沫若所寫《臨別贈言》與《送別詩》均載次日上?!段膮R報》。后來覺得“倉卒得句,意不甚洽,遂于同月21日將七言絕句改成七言律詩,并正式題為《送茅盾赴蘇聯》,后編入1948年初版的《蜩螗集》。我們如果將作者收入《蜩螗集》的“足成比律”的七言律詩視為正體,那么“倉卒得句”且已由上?!段膮R報》發表的五言絕句則應為異體詩。
三、從《游花市》到《在廣州游花市》。1959年2月初,郭沫若在廣州曾游花市。花市為廣州特有的民間習俗,人們常在陰歷除夕之夜,全家“團年”之后去逛年宵花市。詩人即景生情,寫成七絕一首。詩為:
游花市
金枯滿街春滿市,牡丹含艷桂含香。
游人購得花成束,迎接東風入草堂。
此詩發表于同年2月8日《廣州日報》及上?!段乃囋聢蟆?959年3月號。
郭沫若回京之后又將此詩改為七律并編入《長春集》,同年4月由人民日報出版社出版。詩人在篇末有一附注:“此詩原只四句,今足成七律。”且將詩的題目改成《在廣州游花市》。詩為:
金桔滿街松滿市,牡丹含艷桂含香。
墨蘭簇簇青鋒劍,玫瑰團團白玉堂。
爆竹轟鳴聲動地,電臺播送夜增光。
游人手把花成束,迎得春風上面龐。
這首七言律詩比起原作,更能反映廣州年宵花市的盛況與熱烈異常的氣氛,實屬錦上添花精益求精的產物。
在郭沫若詩詞創作中,這種將絕句擴展而為律詩的還有不少。如1961年秋寫成的《參觀富春江電站》,原先題詩只有四句,而后擴展成為七言律詩。詳見1979出版的《西湖叢書》第三輯《書來墨跡助堂堂》。還有1962年所寫同題異體的《詠椰子樹》。1962年2月1日《南方日報》作為《詩二首》之一發表時,只有四句;到了同年2月22日《人民日報》作為《詠海南四首》之一時,則增加了中間兩聯,成為七言律詩。作者已將后者編入《東風集》。
四、關于兩首為紹興魯迅紀念館的題詩。1962年10月28日,郭沫若來到紹興魯迅紀念館,先后留下了同一內容的兩幅墨寶。第一幅是當場題寫只有六句的七言詩。詩為:
古人深憾不同時,今我同時未相晤。
廿六年來宇宙殊,紅旗三面美無度。
三味書屋尚依然,摘花欲上臘梅樹。
此詩落款為:“一九六二年秋訪紹興魯迅先生故居。郭沫若。”手跡見1979年出版的《西湖叢書》第三輯《書來墨跡助堂堂》。
此詩后在1963年1月8日《光明日報》正式發表時,則改寫成為一首完整的七言律詩。
題紹興魯迅紀念館
古人深憾不同時,今我同時未相晤。
廿六年來宇宙殊,三面紅旗美無度。
我亦甘為孺子牛,橫眉敢對千夫怒。
三味書屋尚依然,拈花欲上臘梅樹。
何以產生上述差異?筆者曾請教魯迅紀念館有關同志。他們告知:郭沫若第一幅題詩已在魯迅紀念館陳列室展出,后發現與正式發表存在差異,遂致函作者要求再題新作。郭沫若欣然應允另寫一幅。改作雖只增加一聯與更動一字,但在體式與內容上卻產生重大變化。已從原來的七言小詩成為一首七言律詩。且新增頸聯巧妙化用魯迅“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泵洌乖姷募o念意義與戰斗色彩有所強化。這兩幅題詩手跡同時保存在紹興魯迅紀念館,前者應視為異體仍有其珍藏的價值。
五、兩首同題異體的《蝴蝶泉》。1961年9月8日,郭沫若游覽大理蝴蝶泉。他在六角亭品茶,并聽陪同人員講述有關蝴蝶泉的來歷與民間傳說。當即應約為蝴蝶泉名勝題字并賦詩一首。詩為:
蝴碟泉頭蝴蝶樹,蝴蝶飛來千萬數。
首尾相垂如串珠,四月中旬年一度。
我今來已屆中秋,蝴蝶不來空盼顧。
清茶酹祝蝴蝶魂,阿龍阿花今永駐。
此詩錄自馬澤斌《郭沫若游大理》,載《郭沫若學刊》1988年第3期。詩人游罷歸來,仍感意猶未盡,遂在原詩基礎上加以擴展,成為四行一節計有十九節的長詩?,F因篇幅關系,只錄首尾兩個小節。
蝴碟泉頭蝴蝶樹,蝴蝶飛來千萬數。
首尾聯結數公尺,自樹下垂疑花序。
…………………………………………
合歡古樹罩深潭,泉沫泠泠清似露。
清茶酹禱蝴蝶魂,阿雯阿霞春永駐。
這首長詩除描寫蝴蝶泉的自然景物之外,還生動記述一則美麗動人的傳說。青年獵人霞郎與樵夫之女雯姑相愛,因遭地方惡霸虞王迫害,雙雙跳入泉中殉情自殺。此后四方蝴蝶飛來,構成天下奇觀。這里有關阿雯阿霞的傳說與前阿龍阿花的故事稍有差異,當為游罷歸來看了新的材料或聽到新的說法之后改寫而成。這首七言長詩載1961年11月9日《人民日報》,為《游大理十首》之七,后收入《東風集》。
第三種情況
,詩的體式雖未改變,但因詩的題目與正文改動較大,內容亦產生相應變化,有時甚至給人面貌一新的感覺。這種已非局部修飾的情況,似應列入異體詩的范圍?,F亦舉例說明。一、從《夜會散后》到《題贈陳叔亮先生》。郭沫若《潮汐集》中有一首五言古詩《夜會散后》,詩為:
銀燭燒漸短,殘燈明欲滅。
開簾見天星,含笑悄相悅。
萬籟了無聲,不聞秋蟲唧。
涼風侵客肌,迥念陣前鐵。
此詩寫于1940年8月,意在抒發懷念抗日前線戰士的感情。夜會散后,萬籟俱寂,涼風颼颼,寒意襲人。詩人觸景生情,更加懷念陣前殺敵浴血奮戰的抗日將士。
次年2月,蔣介石侍從室機要秘書陳叔亮(陳布雷之弟)通過在文工會工作的外甥翁澤永向郭沫若索題。郭則“錄舊作”以應,詩為:
銀燭漸燒殘,幽光明欲滅。
開門見天心,含笑悄相悅。
耳塞了無聞,得非萬籟寂。
涼風侵客肌,應有秋蟲泣。
此詩雖仍保留原有的意境聲韻,但從題目到文字都有較大改動,特別是在內容上已完全翻出新意。當時正值國民黨反動當局發動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之后,詩人以其隱約含蓄的表現方式,表達自己悲憤沉郁的思想感情。詩中“銀燭”喻新四軍,意謂雖遭殘害而戰斗精神不會泯滅。還以“秋蟲”喻國民黨反動當局及其御用文人,他們盡管猖獗一時,實為色厲內荏,現已猶如秋蟲一樣向隅而泣。人們從這首變體詩中不難看出作者高明的戰斗藝術。詳見王錦厚、伍加倫《郭沫若舊體詩詞賞析》,四川巴蜀書社1988年出版。
二、關于《在岱廟望泰山》。1961年5月8日,郭沫若游山東泰山。詩人從岱廟北望,發現泰山并不十分高峻,而且林木不及南方蒼翠。于是聯想到孟子所說“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和杜甫詩中“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的贊美之詞,即興寫成《在岱廟望泰山》。詩為:
秦刻殊非古,泰山不算高。
只因天下小,致使仲尼驕。
工部猶堪笑,浮夸徒自豪。
何嘗青未了,但見赤無毛。
此事詳見郭沫若《讀〈隨園詩話〉札記》一書“泰山”條,作家出版社1962年出版。
詩人經過實際攀登之后,深感自己從消極方面過分夸大了。泰山在山下看時不高,樹木也顯得很少,一旦登臨畢竟費力。詩人終于意識到“山下培塿視,登臨自不同”,遂改變了原有的想法,并把原詩改成:
磴道七千級,泰山不算高。
只緣天下小,遂使仲尼驕。
實事惟求是,攀登豈憚勞?
人工方峻極,綠化到山椒。
由此可見,《在岱廟望泰山》一詩有一個逐步完善的過程,詩人已據登上泰山之后的認識加以修改。只是詩人似乎忽略了一點,詩題亦應相應改為《登泰山》才是。詩經修改后作為《登泰山雜詠》六首之一發表于1961年5月14日《大眾日報》,后收入《東風集》。
三、從《賀勝朝》到《重睹芳華》。郭沫若于1959年2月在廣州寫成歷史劇《蔡文姬》,并于同年4月由《羊城晚報》連載。這一初稿本在結尾時,作者讓主人公蔡文姬吟唱了一首《賀圣朝》。詞為:
天地再造呵日月同光,
掃蕩兼并呵誅鋤豪強。
烏桓內附呵匈奴隸王。
武功赫赫呵文采泱泱。
萬民樂業呵四海安康。
渡越周秦呵遐邁夏商。
哲人如天呵鳳翱龍翔,
天下為公呵重見陶唐。
作者明確宣稱創作《蔡文姬》這部史劇的意圖在于“替曹操翻案”,因此劇中人物吟唱的《賀圣朝》則高度評價這一歷史人物,且對曹操作出全面結論。
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根據這一初稿本在排演過程中,導演與演員覺得要想通過《蔡文姬》這一出戲來給曹操作出全面鑒定,進而達到翻案目的是不可能的。既然劇名就是《蔡文姬》,則應以蔡文姬這個人物為主,描述這位古代才女由亂入治回到故土,終于找到發揮自己聰明才智的機會和美滿幸福的生活。這就需要對劇中一些過分贊頌曹操的詞句加以削弱和刪改。郭沫若同意劇院的意見,只因急于啟程參加國際會議,則請劇院有關同志斟酌修改,并由田漢根據原來形式改寫歌詞。郭沫若回國后采納了大家的修改意見。他既頗為贊賞田漢所改的歌詞,又將某些字句作了必要調整,即正式定名為《重睹芳華》。詞為:
妙齡出塞呵淚濕鞍馬,
十有二載呵氈幕風砂。
巍巍宰輔呵吐哺握發,
金璧贖我呵重睹芳華。
拋兒別女呵聲咽胡笳,
所幸今日呵遐邇一家。
春蘭秋菊呵競放奇葩,
熏風永駐呵吹綠天涯。
這樣既緊扣蔡文姬悲歡離合的人生經歷,又能兼顧“替曹操翻案”的創作意圖。因此作者也認為“不僅更富有詩意,而且和全劇情調更合拍”。此劇于同年5月定稿,并在《收獲》1959年第3期發表。我們如果將最后定稿的《重睹芳華》作為正體,那么作者初稿本中的《賀圣朝》,以及田漢修改之后的歌詞,均應視為異體。
這種從詩的題目到正文均因改動較大以致幾乎脫胎換骨者還有不少。如收入《沫若詩詞選》的《贊焦裕祿》(水調歌頭),最初發表于1966年《人民文學》第4期,題為《贊焦裕祿同志》,入集時作了很大改動。再如《訪無錫四首》中的《游黿頭渚》,其手跡發表于《無錫日報》,經作者定稿后再由1959年6月11日《人民日報》發表,已有多處不同。后收入《潮汐集》時文字又有改動。還有作為《海南島西路紀行》之一的《馬伏波井》,1962年2月18日《南方日報》發表時,原為四個小節,后收入《東風集》時只存三個小節。《詠福建二十首》中的《木蘭陂》,1962年2月16日《福建日報》發表時只有四首,收入《東風集》時變成了六首?!恶R伏波井》與《木蘭坡》,前者減去一個小節(因感內容失當),后者增加兩個小節(感到意猶未盡)。這一減一加之間,均使原詩發生了明顯的變化。
第四種情況
,與前三者有所不同。它不是一般詩體形式與文字內容產生變化,而是組詩在組合方式與文字構成上出現變化。這在詩詞創作中亦屬頗為特殊的文學現象?,F略舉二例加以說明。一、關于《十里松原》與《紀事雜詩》。郭沫若《潮汐集》中收有早年所作《十里松原》四首。詩為:
一
十里松原負稚行,耳畔松聲并海聲。
昂頭我向天空笑,天星笑我步難成。
二
除夕都門去國年,五年來事等輕煙。
壺中未有神山藥,贏得妻兒作掛牽。
三
回首中原嘆路窮,寄身天地太朦朧。
入世無才出未可,暗中誰見我眶紅?
四
一篇秋水一杯茶,到處隨緣是我家。
朔風欲打玻璃破,吹得爐燃亦可嘉。
這四首七絕為1918年除夕在日本福岡作。當時因為經濟困難只好從箱崎神社前較好的房子搬到附近海邊一處小房子里。他和安娜利用晚上手提背負,把一些簡單的行里搬去,雖幾次經過一向欣賞的十里松原,但已無心贊美自然,而是悲嘆自身的遭遇和祖國的不幸。這一組詩既具體記述了當夜搬家的情景,也明顯表露出個人苦澀心境和感傷情懷。作者當時曾將其中兩首“除夕都門去國年”、“回首中原嘆路窮”,加上新作“身居海外偷尋樂”,以《春節紀實》為題抄寄父母親,以表達對于家鄉親人的深切思念。
1924年2月,郭沫若曾作自傳體小說《圣者》。作品中以主人公愛牟的口吻吟成《紀事雜詩》六首。詩為:
一
博多灣上負兒行,耳畔風聲并海聲。
落落深松如鬼物,失巢稚鳥咽悲鳴。
二
昂頭我向群星笑,群星應笑我無能。
去國八年前此夕,猶自凄惶海外身。
三
海外棲遲又一年,蒼茫往事已如煙。
壺中未滿神山藥,贏得妻兒作掛牽。
四
寄身天地太朦朧,回首中原嘆路窮。
入世無才出未可,暗中誰見我眶紅?
五
欲上崆峒訪廣成,欲上長城吊始皇。
寸心騁逐時空外,人生到底為誰忙?
六
到處隨緣是我家,一篇秋水一杯茶。
朔風欲打玻璃破,吹得爐燃亦可嘉。
小說中主人公愛牟就象屠格涅夫筆下的某些人物一樣,既想在現實世界里做一番犧牲,卻又時時懷疑自己,以致最終走向虛無。這種彷徨、懷疑、煩憂的心情同樣反映在《紀事雜詩》之中。
我們如果將《紀事雜詩》與《十里松原》加以對照,就會發現前者實為后者的變體。其中第一、二首實由《十里松原》第一首化出,第三首與第五首屬于新作。其余二首文字亦有改動。這樣,我們不妨將《紀事雜詩》與《春節紀實》均看作是《十里松原》的異體詩。
二、詩人與將軍唱和。郭沫若《潮汐集》中收有《和朱總司令韻四首》。詩為:
一
烽連楚尾并吳頭,滿目哀鴻淚未收。
舌底蜜流胸底劍,依然肝膽視如仇。
二
權將舊事說從頭,北伐當年骨待收。
十載自屠猶不悔,招來魚爛快讎仇。
三
無敵將軍出陣頭,油然四國兆豐收。
健兒八路輕生死,不報私仇報國仇。
四
心懸黑水白山頭,不凈寇氛劍不收。
磊落光明權委曲,但期率土快同仇。
此詩寫于1940年7月,為和朱德《出太行》一詩而作。同年5月,朱德率領八路軍在太行山區擊退國民黨頑固派朱懷冰部的進攻后,經洛陽去重慶與國民黨談判,寫成七言絕句《出太行》。郭沫若讀后深受鼓舞,旋即寫詩奉和。
需要指出的是,《和朱總司令韻四首》并非原作,而是后來編入《潮汐集》時經過改寫而成。據查,1940年7月24日重慶《新華日報》首次發表時,題為《郭沫若和朱德詩》,原有七首。詩為:
一
烽連楚尾并吳頭,滿地哀鴻淚未收。
被發欹冠期庶可,有人墻內尚仇仇。
二
無尾看來并無頭,大局混茫何日收。
唇底蜜流胸底劍,依然肝膽視同仇。
三
將糞何人著佛頭,黃昏已近夕陽收。
稽天大侵人猶醉,有客高歌戴手仇。
四
權將歸事說從頭,北伐當年骨待收。
十載鬩墻如不見,何來魚爛快讎仇。
五
無敵將軍出陣頭,油然四國兆豐收。
健兒八路輕生死,不報私仇報國仇。
六
鴨綠江邊南海頭,不凈胡塵劍不收。
磊落光明甘委曲,但期率土快同仇。
七
生經百戰飲倭頭,不凈胡塵劍不收。
鴨綠江邊期嘯傲,何須九世報斯仇。
二者加以比較,差異十分明顯?!逗椭炜偹玖铐嵥氖住分械谝皇子稍鞯谝?、二首各取兩句組成。第二首即原作第四首,只是第三句稍有改動。第三首與原作第五首全同。第四首則據原作第六首改寫。我們認為,《郭沫若和朱德詩》原作七首不僅可以作《和朱總司令韻四首》的異體詩,而且其第三、第七首尚可作郭沫若集外佚詩處理。
郭沫若是位才華洋溢的抒情詩人,一生為我們留下了數以千計的舊體詩詞,其中就有不少出現異體。究其原因不外兩個方面:一是出于詩人自身反復修改精益求精的努力。有些詩詞初稿完成或在報刊發表之后,詩人尚感文字未工或“意不甚洽”,于是增刪修訂,直到滿意為止。有時則因意猶未盡,索性繼續發揮,務求盡興。因其改動較大,甚至“面目全非”,因而構成異體。二是詩人享有盛名,每到一處常為某些單位或有關人員題詩。這些題詩大多因人因事即興創作,也有根據記憶“錄舊作”以應。詩人在錄舊作時往往與原作不盡相同,這樣無論是因記憶有誤還是臨時加工,均有可能出現異體。郭沫若詩詞創作究竟有多少異體詩?我們沒有進行準確統計。如果將標準放寬一點,看來不下百首。本文所列十四條(計二十余首)只是從各種類型的異體詩中選擇較為典型的一些實例,而且限于詩的正體已出現于《郭沫若全集》文學編一至五卷。
郭沫若詩詞創作中既然存在為數不少的異體詩,那么在編輯、校注《郭沫若全集》詩歌部分或編選、注釋郭沫若詩詞的時候,如何妥善處理正體與變體之間的關系,就成編輯和校注者不可忽視的問題。我們認為可以采用下列兩種辦法:
第一、某些異體詩可在已經編入詩集的正體題解或注釋部分加以說明。如本文中提到的《別離》《和朱總司令韻四首》《送茅盾赴蘇聯》《在廣州游花市》《滿江紅——贊雷鋒》,《郭沫若全集》文學編均已作妥善的處理,在編入各集時能將變體作為附錄或題注加以說明。這是一種很好的辦法??磥磉@種做法范圍還可以擴大一些。因為這些異體詩實際屬于詩詞“本事”的組成部分,對于了解詩詞寫作緣起與來龍去脈均有一定幫助。
第二、某些異體詩因與正體差異甚大,不妨作為集外佚詩處理。如寫于“五四”前夕的《別離》,由文言古詩演繹成為白活新詩,實已構成兩種完全不同的詩體形式。再看寫于抗戰時期為趙清閣題扇的《詠蘭》與為劉斐題畫的《詠蘭》;寫于抗戰勝利之后的《送別詩》與《送茅盾赴蘇聯》。兩相對照,不僅由七言絕句改為七言律詩,而且很多詩句都不一樣,實為歌詠同一題材或同一事件的兩首詩歌。還有寫于建國以后為歷史劇《蔡文姬》所作的三首主題歌同樣差異甚大?!顿R圣朝》與《重睹芳華》二者只是同樣采用騷體形式,而內容卻各有側重,就《重睹芳華》而言,田漢執筆與郭沫若定稿亦屬各有千秋。《在岱廟望泰山》原作與改作,除個別詩句相近外,其余均已改寫,而且視角已從山下轉到山上。這些均應列為集外佚詩才是。至于《蝴蝶泉》開始的題詩只有八句,后來擴展成為七十六句的長詩。前者亦可列為佚詩。因其文字大多可從長詩中找到,放在長詩題解中加以說明也行。倒是前面提到的《紀事雜詩》六首與《郭沫若和朱德詩》七首,其中多數與《十里松原》《和朱總司令韻》大同小異,但也分別有一首到兩首為正體詩所沒有,如作佚詩處理似亦未嘗不可。
這里應當指出的是,我們從郭沫若的某些異體詩中,確有可能找到集外佚詩,但又必須持慎重態度加以鑒別。過去曾經有人誤將郭沫若已經入集的詩詞,只是在不同場合題寫他人或因同體異名,而在某些圖書或報刊資料發表時竟作為佚詩,這樣的失誤作者與編者是應當避免的。
郭沫若詩詞創作中出現的異體詩,是個值得我們注意并加以探索的領域。這就需要我們花費一定的精力去搜集、甄別、詮釋,以求能為郭沫若詩詞研究另辟一條蹊徑,并與喜愛郭沫若詩詞的讀者“奇文共欣賞,疑義想與析”。
尚有一點需要說明,近閱我國古代詩論,發現也有“異體詩”一說,通常是指與常見詩體相對而言的特異詩體,如回文詩、藏頭詩、嵌字詩、集句詩、打油詩等。我們無意于對這一理論問題作深入探討,而是只就郭沫若詩詞存在異體(或曰別體)這一特定的創作現象加以考察。
(責任編輯:王錦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