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 的詩

路也 的詩

T·S·艾略特的聲音

1

一張CD，攜帶著飛碟的使命

降臨我的書桌

它轉動的結束之時就是開始之時

它精確地運載著過去的時間

終于來到了現在的時間和未來的時間之中

一張CD，開啟它如同開啟宇宙

那托住萬有的，此時也托住了它

薄脆的銀光就是心扉

準備按順時針來旋轉

一張CD像一個旨意

被插進電腦光驅的茫?；煦?/p>

鼠標點擊之后，就把聲音和沉默分開了

音頻的跳動為晝，默然的天鵝絨為夜

T·S·艾略特先生，我聽到了你

2

你以這樣的方式，如此近距離地

來到我面前：

身材高瘦，西裝革履

面色蒼白，頭發整齊地向后梳，戴大框玳瑁眼鏡

上衣口袋里塞著手帕

文明棍在握，如同傳統與個人才能

帶著焦孔多式的笑容

有貓頭鷹似的神情

你在天秤星座上，制造相對混亂又建立絕對秩序

保持著優異的平衡

3

一個美國人的倫敦腔：優雅、沙啞、低沉、放松

帶著微微的倦怠

還有神經末梢的猶疑

難以分辨出國籍

找不到圣路易斯城的霧，找不到密西西比河

找不到波士頓晚報

也不完全像親愛的泰晤士河輕柔地流

這是從深山之巨巖中開鑿出來的聲音

沿著巖層的褶皺和紋路

尋找幽徑，一點一點地鑿

從嶙峋中找到水，從岑寂中找到芬芳

漸漸地有了形狀，發出了光亮

這是來自巖石內部的聲音

最終還需要在巖石之中得到確認

4

一個迷戀對偶句中的悲哀節奏的孩子

一個喜歡響亮而低沉的元音的孩子

成年后以背誦希臘字母表來自娛自樂

你的聲音和你的呼吸

里面隱約著一座教堂

就像別的什么人的聲息里

可能會有一座監獄或者幼兒園

你這孤寂之人有一雙狂熱的眼睛

冷冰冰的態度不是對人類，而是針對你自己

你的語調里有禱告詞的節奏

T·S·艾略特先生，你不是詩人，你是牧師

5

你的內心群山環繞，嗓音在山間回響

你在山上，而不在平原

你透過山上過平原的生活

你甕聲甕氣，向著這個荒蕪世界布道

略帶了一點醉意

晨霧里，坐在公交車頂層翻看《泰晤士報》

填寫著上面的縱橫字謎游戲

拎著公文包去銀行

坐在辦公桌前繪制圖表和口述信件

或者可憐的湯姆，爬防火梯翻墻到羅素廣場

即便如此，你仍然生活在山上，而不在平原

6

自巴別塔之后，我們不得不學習外語

原本對于驕傲的懲罰，變成謙卑的樂趣

還可進一步變成飯碗

譬如，你用但丁的意大利語和莫里哀的法語

為大英帝國管理國外資產賬目

而我，半輩子學習，做成一鍋夾生飯

準備用2B鉛筆涂答題卡的英語

南征北戰

去弄懂你

我不得不承認，在頭腦昏沉時

我只聽懂了代詞和冠詞

7

我們是空心人，我們甚至骸骨枯干

沒有出路，永遠沒有

拿什么來填塞，拿什么使之活過來，站起來

哦，向風發預言，氣息從四方進入我們里面

就這樣你把羞澀的莊嚴

來分行排列了

文字讓倫敦紙貴

某個句子成為石油公司廣告

當你走過來，不是走過來一個人

而是走過來一座大理石豐碑，專為被推倒之用

可是誰真正知道你呢

靠神經生活，寫詩是充滿激情的厭倦

此乃歧途，此乃人生悲慘

榮譽成負擔，成為對完整性的損害

瘋人院里住著繆斯，風信子女郎在大洋彼岸

祖國模棱兩可，在每個國家都是外國人

當你朗讀你自己，像貓一樣緊張

總是退縮著前進

現在你的嗓音響起在亞洲

詢問著窗前一棵白楊的良知

涼風把它吹得蕭瑟

而霧霾又把它越描越灰

8

此刻你的聲音正充滿著的這幢住宅

不是哥特式，不是拜占庭式，不是巴洛克式

而是四四方方的火柴盒，大約屬掩體式或抽屜式

天花板鎮壓著我的想象

窗戶是掛在墻壁上的裝飾

與鍋碗瓢盆相依為命，與堆積的舊書推心置腹

它們全都有著破破爛爛的風情

我設想：給置身其中的這幢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居民樓

加蓋上一個尖頂

給這個城市每一幢樓加蓋尖頂

給這個省份所有建筑物加蓋尖頂

給整個國家加蓋上尖頂

讓這個民族從此

學會仰望蒼穹

9

而我最想做的，是給我此時此刻正在寫著的這首詩

加蓋上一個尖頂

一個木質的銀色的尖頂，帶著紅磚鐘樓

讓它替我向天空高舉起手臂

一個不婚不育的女人，東一榔頭西一棒槌

來這世上究竟有何貴干

上房揭瓦的暈眩曾使之快樂

欲望度數趕得上老白干

而如今，光照在了身上，光照著前半生

凡叩門的，就給他開門

這是十一月的午后

這是太平洋西岸，一個無比正宗的省份叫山東

英格蘭的清晨嫁接在了中國的午后

天空在光榮與夢想里越升越高

T·S·艾略特先生，你的光臨正是時候

那么多歲月在我們中間灰飛煙滅，越積越多

而你的聲音一層一層地撥開時間的昏暗

在我身體周圍開拓著疆土

10

我們來地球上度假

度假的心得體會被寫成詩篇

我們把詩歌當成作業，來向上面交差

等度完了假，就要回去

現時一切都得拆遷，誰也當不了釘子戶

世界不過是昨日黃花

義薄云天在哪里呢，快意恩仇在哪里呢，繁花生樹在哪里呢

連身后事都純屬虛構

以前的事都過去了

我們回家。我們回家。我們回家

出死入生，到昔在今在永在的那一位那里去

11

一張CD，使同一聲音出現在不同地點

地點不再是原來的地點

而同一時間，可否變成不同時間

或者還是要忠于原來的那個時間

這敲擊過龐德的耳膜、被伍爾芙的耳廓過濾過的聲音

這讓大本鐘的鐘聲伴奏過且相互押韻的聲音

這在布魯姆斯伯里的百里香和野草莓上

飄蕩過的聲音

一小時的時段，你在一張CD里藏身

這張CD銘記你

就像東科克爾村銘記你

你回到先祖為赴美洲而離開的村子里獲得了永生

命脈如此循環，結束之時便是開始之日

你有一張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臉

而我的表情介于世紀末和世紀初之間

12

這世上的墮落那么廣袤

輕車熟路地走投無路

人對不起人的樣式

大地不是家園，天空也不是歸宿

一個急行軍的國家，穿著不合腳的鞋子

又從別家牽來一只兇猛老虎，同時拒絕配套的鐵籠

而自家籠子是軟木的，日子不久就被一頭撞破

現在老虎正在大街上橫沖直撞

老虎在大街上橫沖直撞

老虎橫沖直撞，來到了大街上

在這片土地，在幾近崩潰的課堂，我一遍遍講起你

講起你在恍惚中寫下了雷霆的話

但我從不解釋那些句子，我從來不

13

魔鬼把人帶到巔峰，看到地球上所有王國

聲稱這些全部歸屬

而你的聲音簡練，在寂靜中起伏

有力量和敵意，有愛

悲觀主義產生了樂觀態度

這是1947年和1955年

在倫敦的誦讀

你這個人也被灌進了光盤

活生生地冒著熱氣

我的屋宅荒寒，還沒有搞資本主義

我的心上綴滿了大大小小的補丁

只在夢中實現過理想

T·S·艾略特先生，請進——

就當是來我家做客吧

你想喝咖啡還是喝茶

我也希望像你一樣，不再希望轉身

不再希望轉身

而惟有誰能賜給這不再希望轉身的力量

惟有誰，惟有誰？

14

朝著窗外，向山舉目

這是秋末冬初的北國

俯伏敬拜的西風

正把國土掀起一個角來

盼望看到六翼天使，兩只翅膀遮臉，兩只翅膀遮腳

還有兩只翅膀飛翔

在同樣肺氣腫似的天氣里，漫山遍野的黃櫨變紅了

我聽到樹叢用漢語做了回答

音節轟隆，滾過大地的臀部

響聲雄渾低沉，撼動了山脈億萬年的巖層

那里面的化石斑斑

憶起了當年浩大的地殼運動

其中的三葉草和魚，吹入氣息

正在復蘇，準備醒來

正在復蘇

準備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