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遠清
《長征演義》的美學特征
古遠清
談起長征,人們馬上會聯想到毛澤東在《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中說的“長征是歷史紀錄上的第一次,長征是宣言書,長征是宣傳隊,長征是播種機”一類的崇高評價,還會立刻聯想到這是中共黨史上最壯烈的歷史畫卷。但究竟“壯”在何處、“烈”在哪里,如果不是專門研究或創作以長征為題材作品的人,恐怕是很難說清楚的。對中國文史典籍尤其是中共黨史有深厚修養的周承水,他推出的長征新著《長征演義》,既不是報告文學,也不是小說,而是紅色經典中的“演義”。我不禁納悶,紅色經典也可以用通俗章回小說的名目創作嗎?
從性質上看,可以說傳奇性是長征的一大特色。傳奇不僅體現在百折不撓、所向披靡的紅軍戰士身上,也體現在運籌帷幄的領袖人物中。正如毛澤東所說:“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歷史上曾經有過我們這樣的長征嗎?十二個月光陰中間,天上每日幾十架飛機偵察轟炸,地下幾十萬大軍圍追堵截,路上遇著了說不盡的艱難險阻,我們卻開動了每人的兩只腳,長驅二萬余里,縱橫十一個省。請問歷史上曾有過我們這樣的長征嗎?沒有,從來沒有的。”打開周承水這部紅色經典,突出一點是描寫在敵強我弱的情勢下,帶有傳奇色彩的紅軍粉碎了敵人一次次的圍剿。在作者筆下,共產黨的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而是有分裂和反分裂的路線斗爭。在周承水那里,傳奇性是作者寫章回演義的重要因子。它表明了長征的傳奇性與古典章回小說的內在聯系,這正是形成《長征演義》藝術魅力的一個因素。
無論是《三國演義》還是《三俠五義》,均離不開人物形象的塑造。《長征演義》最可貴的地方,在于為我們刻畫了一系列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光輝形象。他們是共和國締造者的先驅:毛澤東、張聞天、周恩來、朱德、劉伯承、彭德懷、徐向前、賀龍、葉劍英、徐海東、任弼時、許世友、李先念……這里的領袖人物,無不高瞻遠矚、英勇善戰,但他們也有挫折,也有失敗。作者不諱言紅軍領袖的局限性和草莽氣,沒有把他們神化,而是寫出他們在曲折中前進的艱苦歷程:如第五次反圍剿的失敗,這是中共軍事工作中極為沉痛的教訓。作品寫原中共中央總書記秦邦憲和洋人顧問李德,以老子天下第一自居,拒不執行毛澤東所制定的戰略戰術,采用冒險主義方針,提出“全線抵御、御敵人于國門之外、為保衛蘇區流盡最后一滴血”這樣硬碰硬消耗實力的錯誤戰略方針。
對反面人物,《長征演義》也不是臉譜化:先從外部寫,強調國民黨將領誤入“黨國”剿共歧途,他們是歷史的罪人。另從內部寫,寫他們本身的人格缺陷,或因剛愎自用導致失敗,或因一朝之忿陷入困境,或因派系之爭鑄成大錯。不管內部寫還是外部寫,都是為了寫出敵人的狡猾和陰險,如第八回寫國民黨將才劉斐制定“尾追策”,便顯示出這位軍事奇才的謀略。同樣,“何鍵布設天羅陣”,也沒有把敵人寫成草包。他們在調兵遣將,布置堵截紅軍的計劃,無不制定得周詳、縝密。不過,再周詳,也難免有漏洞。更重要的是他們逆歷史潮流而動,其計劃得不到民眾的支持。他們圍殲中央紅軍于湘、漓水以東的計劃,最后還是化為泡影。
《長征演義》另一特色是對革命傳統精神進行反思。作品聚焦于無產階級軍事家的作戰智慧,并從現代性體驗中,從古今作戰謀略的貫通與轉換中,展開具體深入的考察。毛澤東這位軍事家,雖從《孫子兵法》那里吸收了不少精華,但并不是食古不化,而是做了現代性的轉換,如作品第三十二回寫毛澤東四渡赤水河,第三十四回寫賀龍智取陳家河,均寫出了紅軍領袖新式作戰的“破壞性魅力”。他們既發掘古代兵法精華的一面,又不局限于古人畫地為牢。他們的真正目的在于回到現代化戰爭,使制定的作戰方案達到字不可易、句不可移、篇不可譯,即無懈可擊的地步。這得力于《長征演義》作者的深厚文學修養和豐富的軍事常識,不然就寫不出紅軍領袖揮師金沙江、強渡大渡河、鐵索橋上沖鋒陷陣這些壯觀的場面。
《長征演義》不屬于精致靈性式的表達,也不屬于文化類的長篇小說。周承水的創作,重視紅軍的戰地生活,既有現實情感也有戰斗精神的深切關懷,所寫的均是在國民黨圍追堵截中所顯出的英雄本色。他們依靠群眾、依靠組織,努力奮斗、自強不息、層層突圍,尋找著勝利的曙光。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尤其是與國民黨反動派斗,是紅軍的宗旨,也是《長征演義》作品的靈魂。值得肯定的是,周承水沒有把領袖寫得硬邦邦的,而是通過一系列戰斗,傳達出親情、鄉情、友情。如作品寫強渡金沙江,就寫出了紅軍與37位船夫的深厚友誼。
《長征演義》這樣的長篇巨制很難用普通的小說或紀實文學的評價標準品說。因為它糅合了兩者的長處,又加進了傳統的“章回”手法乃至詩詞,使其書寫軍事題材技巧達到圓熟而妥帖的地步。從根本上來說,它源于作品、根植于歷史,處處以領袖、戰斗英雄和國民黨的殘兵敗將作為表現對象,帶有明顯的現代意味和實驗氣質。這部著作讓我們看到,即使是寫20世紀艱苦卓絕的長征,寫蔣介石及其嫡系部隊與地方軍閥的明爭暗斗,亦貫串著作者一向的創作理念,將歷史題材與現代手法熔于一爐,將戰爭與和平加以糅合。特別值得重視的是,《長征演義》所寫的革命者,不僅是身懷崇高理想獻身于人民解放事業的人,而且全都是有真性情的革命家、政治家、軍事家。盡管他們有各自不同的背景和經歷,但他們均不是孤芳自賞、獨來獨往的個人,而是肩負著建立新中國歷史使命的個人。也就是說,這種人,是歷史大動蕩和個人命運大起伏緊密連在一起的生命存在,如第七十六回中寫“彭德懷力克馬家軍,毛澤東營救劉志丹”,既有個體的人性深度,又有黨和國家命運的歷史深度。
人們對歷史題材的美感,對崇高而偉大的領袖人物,始終有不懈的追求和渴望。《長征演義》用汪洋恣肆的文字,用變幻無窮的視角,隨心所欲地穿梭于“張國燾再生事端,毛澤東針鋒相對”一類的對話與敘事之中。作者用略帶輕蔑的姿態,對張國燾的分裂路線進行反省。因此,讀《長征演義》可以看到一位理想主義的敘述者,如何用軍事學家外加歷史學者的觀察所表達的哲理思考。當然,這種思考不是寫哲學講義,而是讓其從情節發展中自然流露出來。如第六十一回中寫毛澤東收起笑容說:“沒有矛盾就沒有世界,解決矛盾有時候需要強硬,有時候還需要調和。”
應該說,革命歷史題材創作如今發展勢頭迅猛,但因其快速而顯示出某種復雜難以出新的危急狀態。在這種情況下,《長征演義》的問世有一定的針對性。其針對性,體現在共名歷史的重構,體現在對權威歷史話語建構的集體記憶的重塑。歷史本離不開宏大敘事,由宏大敘事所鑄就的長征這類巨大歷史板塊,在周承水筆下不是被消解,而是被強化;不是成碎片,而是一氣呵成地整體性呈現。“正史”在《長征演義》的敘事中不是只作為痕跡鑲嵌入語言組織中,而是從紅軍歷史或秦邦憲、張國燾個人命運的滄桑變遷,去捕捉和描繪中共黨史上非凡的一頁、可歌可泣的一頁。在周承水那里,歷史敘事仍適用于追述“毛澤東深夜思良策”一類的權威歷史話語。所不同的是,它被用于廓清被史傳傳統所忽略的個人體驗。歷史從前臺轉向周承水筆下的舞臺,無論是劉志丹、楊成武還是陳誠、張學良,這些人物均從歷史教科書上的“角色”轉向了《長征演義》中的“自我”——栩栩如生的“自我”、有個人鋒芒的“自我”。
總之,《長征演義》就其文化內涵與美學特征而論,相對于舊時代的“演義”,有不少革命性的顛覆:首先,紅色經典是作為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傳統觀念的沖破,歷史成為新時代革命領袖外加人民群眾創造的歷史。其次,把過去所謂個人化的歷史敘述構成對主流意識形態歷史敘述的補充。再次,作品主題從野史轉向正史,思想觀念從家族寓言轉向國族寓言。作品語言表達則從雅語轉向俗語,從一本正經轉向生動活潑,使《長征演義》可以名正言順地用章回體裁出之。
古遠清,中國新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南財經政法大學世界華文文學研究所所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