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飛
毛坦廠不是廠,是位于安徽六安大別山里的一個偏僻小鎮。據說這里在明朝時叫茅灘場,后有人覺得地名太荒涼,便按著音起了現在的名字。叫“廠”有些不倫不類,也許是當地人對于辦廠致富的一種期盼,讓人們感覺這里倒更像是一座生產毛毯的工廠。
鎮的出名,不是因為辦廠,而是辦學。這個鎮子上有一所在國內絕無僅有的中學叫毛坦廠中學,當地人習慣叫它“毛中”,其聲譽因為央視的披露與日俱增。我驅車三百多公里,繞了許多七拐八彎的山路,來到毛坦廠鎮,就是為了一睹其芳容。時值國慶,中學門口聚集了許多從各地慕名而來的人。有的如我一樣,是出于好奇,更多的估計是為了探尋這所學校高考的奧秘,他們像是朝圣一般,來這里獲取高考的真經,小鎮也因此被媒體稱為“高考鎮”。
毛中有著一連串神奇的數據,2013年應屆考生一萬一千二百二十二人,其中有九千三百一十二人過了本科線,而且是連續四年保持如此的水準。今年的應考生更多,本科錄取人數過萬。我想,走遍國內的任何一個地方,恐怕也再難找到第二所有如此規模的中學,這足以創歷史紀錄。每天,除了短暫的外出就寢,如此眾多的學生要在校園里學習和生活,這里更像是一個失去人生自由的“集中營”。
國慶是學生們難得的假期,我們獲許進到校園里一探究竟。從門衛處得知,學生的作息時間是以十天為一周,九天學習,第十天按慣例周考,周而復始。他們處于一個高速運轉的學習鏈上,即使是睡覺,腦神經也應是超速運轉著的。校園里隨處可見的作息時間表說明了一切,每天早上六點二十分到晚上十點二十分,學生們有近十六個小時坐在課桌邊,每個班有一百多人,課桌直抵講臺,密得彎不下腰。這里學生們的生活中沒有運動,沒有娛樂,進教室不準帶手機等任何電子設備,不準帶食物,上課不得討論,不得和老師當堂爭辯,不許談戀愛,收起個性,收起作為一個年輕人幾乎所有的欲望,只有課堂、書本和講義。足球場因為很久無人使用,已長出一尺多高的荒草,倒真的像是“茅灘”了。綜合樓門頭上高高掛著的高考倒計時牌沒有停止過,一批人走了,又一批人重數著計時牌學習和生活。課桌上貼著的“爆發六月”、“天道酬勤”等字條依稀可見,教室后面的黑板上是已經畢業的復讀生留下的寄語:“下一站是不是天堂?就算失望,不能絕望”,“吾志所向,一往無前;不負我心,不負我生”,“只有埋頭苦干,才能出人頭地”,這些勵志的口號永遠定格在每個教室的后墻。那棵被很多考生和家長視為“神樹”的百年老楓樹,枝繁葉茂,一根虬枝伸出院墻,每天有很多的學生和家長會來到這里雙手合十,祈禱神樹的保佑。“毛中栽培,神樹顯靈”的紅色錦旗代表著學生家長的一種感謝和寄托。那幢被設計成“口字形”的五層教學樓像是四周的大山,禁錮得人有些窒息,只有某一天考出理想的成績,他們才可以走出這座樓宇和校外的大山。要問這輛超載的列車駛向哪里,唯一的答案是,駛向“天堂”的“地獄”。
小鎮的居民靠做學生的生意賺錢,最為熱銷的商品,一是教輔材料,二是盒裝的速溶咖啡,三是論斤稱的草稿紙。為了讓學生安心學習,政府關停了幾乎所有的娛樂場所。我走遍鎮子上的每一條街巷,沒有網吧、KTV、桌球室,只有隨處可見的租房廣告和餐飲店。在這座學生和居民數量基本相等的小鎮,當地人只要做點學生的生意就可以衣食無虞。鎮子上幾乎每家都有房屋出租,校門旁的“黃金地段”最貴,單間房租一學期要七千元,地下室能便宜到六千元,離學校稍遠一點的也要三四千元。一批人走了,又來了一批新的學生和家長,租房業永不蕭條。為此,鎮政府專門行文對租房作出若干的管理規定,張貼在大大小小的街巷里。每到深夜,上萬疲憊不堪的學生瘋了般地奔回自己的住處,家長們早已站在門口等待著孩子們的歸來,這時的小鎮是最為繁華熱鬧的,但一會兒便歸于平靜,他們要盡快睡下,哪怕是一分一秒的時間對于學生來說都極為重要,他們要積蓄能量。次日的早晨,東方剛有亮色,每家的燈光都齊齊地亮起,學生們簡單洗漱后,一律手拿早點,邊吃邊奔向校園,新的一天又將有十幾個小時、無數的習題等待他們去完成。鎮子上的文具超市、餐館、手機下載、淘寶代購等生意一直很好,移動運營商賣的手機卡叫“狀元卡”,賓館、酒家叫“學府樓”,街上拉滿商家“祝學子金榜題名”的橫幅。鎮子附近的田已荒蕪,長滿野草,做學校的生意足以令他們生活富足。
另一群生活比較富足的人是老師。每個班的班主任都在全校范圍內公開競聘,再由班主任聘用各任課老師,雙向選擇形成教學團隊。每個團隊的任期為一年,一年后根據教學成績進行末位淘汰,只有領先者才能繼續和班級一起升到更高年級,否則要么“解聘”,要么繼續在低年級任教。這種教學團隊更像是建筑施工隊,班主任是項目經理,其他的教師便是施工人員。我無從得知他們的具體收入,聽街上的居民說,老師是這個鎮子上最有錢的人。為了不菲的收入,他們必須和學生們一起戰斗,他們的睡眠時間也許更短,學生面臨著高考的壓力,而他們則面臨著末位淘汰的風險,這部列車的目的地更像是駛向“地獄”的“天堂”。
我在這個小鎮中學的門前久久不愿離去,毛中無疑是一臺“最大的高考機器”,但我感覺到這臺機器在哪里出了毛病。每年,無數的學生懷揣向往從全省乃至全國走進大山,他們背水一戰,希冀著考上好的大學,獲取美好的未來。是什么力量在牽引著他們的欲望?無疑是那根高考指揮棒。學生和家長沒有錯,作為學校也沒有錯,學生的愿望就是學校的動力,完全符合供需規律,在決定學生和學校命運的關口,素質教育是扯淡,倘高考錄取率低下,誰還看得上你一座山間中學。而小鎮也沒有錯,市場有此需求,高考在這里已經產業化,政府做好服務就行,應當說,小鎮做得很好,他們提供了所能提供的一切。如果用一個工廠的模式來比喻,學生就是原料,這些原料進入毛坦廠中學這臺機器里生產出產品賣出去,而毛坦廠鎮就是一個為工廠配套的社區,從這點說,毛坦廠就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工廠。
那么,究竟是誰錯了呢?
【原載2014年10月29日《大公報·大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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