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蕓
關于教師的各種象征和譬喻,“嘔絲的春蠶”“落淚的紅燭”“飄零的落葉”,無疑是出現頻率最高的。且放下它們吧,讓我來講一個故事——
一戰前夕,滿目瘡痍的普羅旺斯高原上,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一孤獨的牧羊人每天堅持種下一百粒橡實。就這樣,他一直持續了三十多年。這位沉默無言的牧羊人叫艾爾則阿·布非耶,一九四七年悄然安息于法國巴農的贍養院。
這是小說《種樹的男人》所講述的內容,法國作家讓·季奧諾的作品。
那么,荒涼的高原后來究竟變成怎樣呢?季奧諾這樣寫道:
“步下公共汔車便是弗根鎮了。一九一三年,這片十來間小屋的村莊,只住了三個人。他們當時是野性未馴的動物,相互憎恨,靠落到陷阱的動物為生。他們并不遷移,無論精神或肉體,都鎖在史前期人的環境中。他們眼睛所見之處,只是一片蕁麻爬滿的破敗房舍。他們的盼望便是等待死神召喚……
“然而,景象完全改觀了,甚至連空氣也不一樣了,原先刺面的焚風也變成微風徐來,充滿馨香之氣。林間的風聲,如山中的水聲。清晰可聞。最不可思議的,我親耳聽到水流入池塘的聲音。我看到人造的水泉,汨汨流山水來,最悸動我心弦的是一泉水旁種了一株菩提樹,菩提樹至少有四年了,枝葉扶疏,象征著重生的明證。
“還有,弗根鎮充滿希望的活力——希望已經回到城里了。廢墟已被鏟除,頹墻也被推倒,五間房舍全然修復,目前居民已增加到二十八人,其中有四人是新婚的年輕夫婦。房舍已敷上新粉墻,菜圃與花園繞著房舍,井然混栽著各式各樣的白菜、玫瑰、韭蔥、金魚草、芹菜和秋牡丹。這里己變成人見人愛的新興村莊了……”
普羅旺斯高原上孤獨種樹的牧羊人,就是我心目中教師的形象,真實,純粹。然而,學生們又是怎樣看的呢?每隔兩年的春天,華南師大附中團委會、學生會發起的“最受學生歡迎的老師”評選活動,其實就是一次學生對老師形象的大討論。
一連數月的精心準備,轟轟烈烈的推薦宣傳、投票評比……整個過程都是在附中學生干部的自主組織下進行,都是由學生自己按“公平、公正、公開、擇優”原則而開展。老師們則“袖手旁觀”,因為我們真誠地相信,放手給孩子們一次觀察、思考、討論的機會,他們能還我們一個意想不到的表現和成長。
于是,在團隊活動或班會上,孩子們熱烈地討論著,交流著,總結著——每個年級,每個班級都有自己心目中老師的標準,他們不怎么執著于榮譽獎勵的美好光環,他們也不太關注于資歷身份的閃耀頭銜,“老師”一詞的內涵就是那么單純而真實——當看著戶外宣傳板上孩子們寫下的一條條標準的時候,你會忍俊不禁,也會反思羞愧,更會感慨深沉:
他們的要求是如此可愛,例如“會說粵語”“上課不止一種表情”;
他們的希望是如此簡單,例如“不拖堂”“課堂上保持適當的語音語速”;
他們的呼吁是如此強烈,“能用藝術的方法催作業”“容許學生有自由發展空間”……
翻開我們最終的活動紀念冊,在孩子們熱情推薦的文字里,讀者看到的,正是一位位平凡而可愛,努力而執著的老師;讀到更多的,是他們在課堂上,在校園里,如何耕耘著自己的一份田地,如何認真地履行著自己的一份職責,如何努力地實踐著“教師”這一個純粹的名稱。
孩子們幾乎都不會去使用“嘔絲的春蠶”“落淚的紅燭”“飄零的落葉”等高頻頌詞——這樣的形容詞匯,太像是把犧牲和壯烈都加諸教師身上,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為什么只有這樣非人性化的修飾語,可怕的譬喻與異化,才足以表達我們對一些人、一些事、一些情的敬意呢?
是的,教師是一份職業,這和千千萬萬普通人一樣,沒有什么區別。然而,教師面對的并不是機械冰冷的對象,而是未來有無限發展性的生命。身為教師,我們深知,一顆看起來再平凡再卑微的小小種子,也可能使荒蕪變成富庶,把平淡變成壯美;身為教師,我們不敢輕易放棄任何的努力,不敢到處宣揚自己的努力,因為從一顆種子到一棵樹的成長,是一個多么漫長而又不可預測的過程。
這讓人如何不想起那位孤獨的牧羊人,靠著身體力行與蘊藏的品德,默默地在寂寞的普羅旺斯高原上耕作?
豐美幽靜的橡樹森林不是一天造成,作為一名教師,我深深相信,萬物之中,這種仁愛是值得崇拜的。平靜偉大的心靈與不渝的善舉義行,才使牧羊人能有如此豐盛的成就。而對這份職業的熱愛與對生命的耐心守護,我們的老師能夠把自己這份普普通通的工作,完成得足夠認真,足夠執著,足夠堅持,這已經很不容易,令人充滿了敬意。
請不必說崇高,不必說偉大,也不必說光榮,更不必說歡喜吧。
我們,都是高原上種樹的人。
本欄責任編輯 黃日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