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離
導語: 文字搭建的房屋,就如同那種難得舉行禮拜的教堂,石生青苔,窗繞長藤,你常能聞陳年的氣味。
瑪格麗特·杜拉斯1958年購買的鄉下房子位于“朗布伊埃森林與凡爾賽森林相交的地方”。這處農舍早在1789年就存在了,每每想到此處,杜拉斯就“不禁為之感到痛苦”。因為,這些房間在此之前,“在同樣的暗影中,在我之前,在這四堵墻中間,已經有過九個世代的女人,還有許多人,周圍有爐火,孩子,仆人,養豬的婦人。整個房子都被人體、小孩、狗出入來去磨得光滑,門邊角上還布滿擦痕”。
房子總是讓我們著迷,不論是現實中的還是虛構出的,因為房子不僅僅是四堵墻圍起來的空間,一座房子其實就是一個世界。一座房子有它自己的氣候和氛圍,有自己的居民和文化,還有自己的歷史,自己的規則和美學。而且房屋內部的容量足夠大,大到容納下整個故事。
閱讀一本書就仿佛扒開門縫或者爬上窗臺,看一看那些了不起的建筑的內面。杜拉斯說房屋,是為讓孩子和男人居住其中,收容他們東奔西闖的所在,消解他們外出冒險的氣質,是由女人創造出來的。杜拉斯的房屋更可能是家的精神意義的物質化。房屋的氣質確實可以使女性化的比如《蝴蝶夢》里的曼陀麗莊園。
這部小說里,年輕的第二任夫人一直生活在第一任夫人呂蓓卡的陰影。一直沒有出場的是她,如同故事發生地曼陀麗莊園一樣逐漸顯現,她是高聳密集的火紅,像血一樣的石楠,也是色彩、香味、聲音、雨水、浪濤的拍擊,甚至秋天的濃霧和潮水的咸味,都是呂蓓卡留下的記憶,怎么也磨滅不掉。
文學里的房屋更多的是男性化的。《了不起的蓋茨比》里杰伊·蓋茨比的西卵豪宅幾乎可以看做蓋茨比的化身。這所房子一開始給人有著迷人的魅力,財富和快樂喧鬧的印象。配置有私人海灘、水上飛機、當公共汽車使用的羅爾斯—羅伊斯轎車,裝飾豪華的哥特式“默頓學院圖書館”,瑪麗·安托萬內特式的音樂廳。但隨著讀者和小說的敘述者對蓋茨比的了解逐漸加深,就會發現內部那巨大的,怪異的空虛 ,金玉其外,敗絮其內。那座龐大而雜亂的、意味著失敗的房子漫漫消逝在西卵小鎮里,留在夢境中,就像埃爾·格列柯畫的一幅夜景:上百所房屋,既平常又怪誕,蹲伏在陰沉沉的天空和黯淡無光的月亮之下。
《呼嘯山莊》則是約克郡荒原上的一處孤獨的農舍,“呼嘯”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內地形容詞,形容這地方在風暴的天氣里所受的氣壓騷動。幸虧建筑師有先見把房子蓋得很結實:窄小的窗子深深地嵌在墻里,墻角有大塊的凸出的石頭防護著。這座男性化的山莊承載著兩家人強烈而扭曲的生活和希斯克利夫與凱瑟琳沒能實現的愛情。其山莊訪客在樓上靠近大樹的窗戶處遭遇哀怨女鬼的描寫,讓讀者相信這所房子更像是希斯克利夫的物化。
并非所有男性的房屋都如此恐怖。你的前門通向街道而后門通向花園,在室內你打開門則通向另一間屋子。在《哈爾的移動城堡》里,把門的把手轉向不同的顏色,打開就是不同的地方:避難港、金斯別利,有時候是海港有時候是山脈。每推開一扇門都可能進入另一個世界。在戴安娜·韋恩·瓊斯的小說中,哈爾的城堡更像是一艘氣墊船,離開地面一英寸左右飄浮著。宮崎駿的移動城堡讓人更驚訝,沒人想到城堡有腳。有這么帥的房子,難怪關于哈爾,有個奇妙而令人震驚的事實,那就是幾乎每個讀到他的年輕姑娘都想嫁給他。
有的房屋則個性模糊,比如愛倫坡的厄舍,一瞥見那座建筑,“荒涼的垣墻、空洞的眼睛一樣的窗子、三五枝氣味難聞的蘆葦、幾株枯木白花花的樹干”,就讓人“心直翻騰,還冷冰冰地往下沉,凄涼得無可救贖”,好幾百年來,房屋的特色影響到厄謝家族的性格,這個古老且孤立的家族在其沒落之時被一個畸形的三位一體聯系著——一位兄長、他的雙胞胎妹妹和那棟古老的祖宅均聯系著同一個靈魂,最終在同時同刻腐朽崩塌。
文字搭建的房屋,就如同那種難得舉行禮拜的教堂,石生青苔,窗繞長藤,你常能聞陳年的氣味,這么一個靜謐的處所,正是供人恍惚冥想的地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