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互聯網下一個十年的使命與責任
——訪互聯網實驗室董事長方興東

◎ 記者/云霞

中國互聯網下一個十年的使命與責任
——訪互聯網實驗室董事長方興東

◎ 記者/云霞

今年是全球互聯網45年，中國互聯網20年。在這個值得紀念的年份，有幾個特別的日子更需要我們銘記于心。1月21日，我國互聯網遭遇有史以來最大的故障，全國約2/3的網站域名解析服務器失效；4月8日，微軟公司停止對XP操作軟件的服務支持，我國2億多XP用戶開始裸奔；5月19日，美國司法部以網絡竊密為由起訴中國5名軍人，世界上兩個最大的經濟體因網絡安全問題關系緊張……這一切都在提醒我們，強化網絡空間安全已經刻不容緩！怎么看？怎么辦？讓我們一起來聽一聽方興東——博客中國創始人，互聯網實驗室董事長，一個投身中國互聯網并與之共成長的網絡旗手的心聲。

網絡空間安全主導和控制現實空間安全

記者：網絡安全和信息化是一體之兩翼、驅動之雙輪。從國家層面考慮，網絡空間發展需要關注什么？如何理解今年發生的眾多網絡事件？

方興東：今年是中國互聯網20年，也是國際互聯網誕生45年，今年內全球網民數量會突破30億大關，隨著人類進入大數據和云計算的環境，網絡社會已經全面到來。相對于現實空間比較完善的制度、規則和秩序，在新興的網絡空間世界里，各國的利益爭奪、規則制定與博弈沖突剛剛開始爆發。

1.網絡空間安全需要互聯網思維模式

網絡空間不是早已有之，而是隨著互聯網的發展，特別是全球網民達到30億的數量級、移動互聯成為常態以后才出現的。新的挑戰面前，我們首先需要具備網絡空間的互聯網思維模式，即安全戰略的主體是網絡空間，而不是傳統的信息和網絡。網絡空間對應的是現實的物理空間，但網絡空間超越于現實空間，又主導現實空間。

2.斯諾登事件的最大意義是促進了我國戰略覺醒

2013年的斯諾登事件堪稱互聯網有史以來影響最大的事件，它從根本上改變了全球互聯網空間安全格局，也改變了全球互聯網規則與治理模式。斯諾登事件的最大意義就是促進了我國的戰略覺醒，現在已經到了必須重視網絡空間發展的時刻。

3.今年是我國互聯網超級大年

今年是中國網絡空間戰略元年。2月27日，中央網絡安全與信息化領導小組成立，這是有史以來我國互聯網發展過程中最重大的事件，表明網絡安全問題已經上升到國家安全戰略高度。

今年是中國互聯網經濟全球化元年。微信成為我國第一個全球化的互聯網產品，京東上市、阿里巴巴申請IPO、打車軟件補貼大戰、余額寶之爭等，標志著中美互聯網產業全面博弈格局已經形成，互聯網后美國時代開啟！今年也因此成為中國互聯網超級大年。

記者：我國當前面臨怎樣的網絡處境？網絡安全需要從哪些方面進行考量？

方興東：當前，網絡安全已經高于傳統安全，成為全球博弈新的制高點。美國不惜以破壞中美關系大局來繼續網絡安全的文章，關鍵就在于網絡安全獨特的戰略意義。

1.網絡空間戰略要與國家實力相匹配

（1）對應現實空間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四種核心能力，網絡空間也有四種主要能力。網絡空間的政治能力體現在網絡空間的話語權，包括價值觀力量、公共外交和全球同盟等軟實力。網絡空間的文化能力包括社會認同、意見領袖、網民動員和民眾凝聚等能力。網絡空間的經濟能力包括互聯網的普及率、網民人數、產業發展等經濟實力。網絡空間的軍事能力包括網絡空間的基礎設施、核心技術、供應鏈管理等，也就是網絡的控制與反控制，進攻與防御能力。

（2）一個國家必須謀求在物理空間和網絡空間分別制定發展戰略，只有成為網絡強國才能成為世界強國。我國之前制定的政治、經濟、軍事等戰略都是基于物理空間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央網絡安全與信息化領導小組成立意義重大。它表明我國現在謀求的不是簡單的網絡本身的安全，而是我國在全球網絡空間的戰略和定位，它要解決整個國家的安全和發展戰略問題。

2.實現網絡大國向網絡強國的轉變

（1）從國家層面看，網絡安全體現在2個方面：其一，國內安全。在網絡空間層面，如何在國家內部達成共識，讓互聯網成為激發正能量的源泉和動力，這是一個巨大的挑戰。短期來說，國內問題是目前矛盾的主要沖突點。其二，國際安全。突出表現為中美在網絡空間的博弈，通俗地表達就是一個老霸主與一個新巨頭之間怎樣合作的問題。長期來看，中美之間的博弈會變成網絡安全的首要問題。

（2）網絡強國體現在戰略信息把握、技術先進、產業領先、攻防兼備和網絡空間的國內外治理能力5個核心方面。這些層面不強，只能是網絡大國，而且越大越危險。

（3）今年是我國網絡強國戰略開局之年。網絡安全國家戰略與網絡強國戰略都將開始制定，并提出了3年扭轉被動局面，10年成為網絡強國的目標。

3.網絡空間安全逐漸成為中美博弈的核心問題

（1）美國占據了網絡空間安全的主導權和主動權。域名解析故障、XP事件等問題的爆發警醒我們，互聯網不僅僅是一個戰略性產業和戰略性應用的問題，而是事關國家發展安全和中華民族振興的戰略問題，并將成為未來國家經濟、政治、文化和軍事的博弈核心，甚至最大的引爆點。目前，美國充分利用網絡空間安全問題的復雜性以及規則的模糊性，占據了輿論的主導權和主動權，網絡空間安全逐漸成為中美博弈的核心問題。

（2）我國網絡基礎設施亟須“補課”。當前我國網絡基礎設施存在問題較多，如頂層設計還未完成，核心技術受制于人，安全保障制度遠未完備，關鍵基礎設施設防不多，攻防技術嚴重落后，國際話語權博弈處于下風，互聯網全球化剛剛開啟……這一系列事情，是我國網絡空間安全當下的重要問題。我們必須奮起直追，用2-3年的時間做好“補課”工作，即進一步加強內部各層次各領域的共識和團結，重建全球廣泛而有力量的聯盟，這是我們網絡強國戰略的必由之路！

（3）阿里上市標志中美網絡空間格局發生逆轉。今年全球互聯網的最重大事件就是阿里巴巴上市。在此之前，我國的互聯網技術方向、產業投資偏好及商業模式等，幾乎都是追隨美國的；在此之后整個局面都將發生改變。京東、阿里上市之后，全球網絡空間的基本格局發生了逆轉。在全球前十大互聯網公司里面，我國占4家，即阿里、騰訊、百度和京東，美國占6家。雖然目前中美力量并不是完全相等，但是從2∶8到4∶6是一個非常巨大的提高，今年是一個拐點。由于人口基數的原因，隨著互聯網普及率的提高，在此后的3-5年內，中美互聯網經濟的力量對比會進一步變化。

互聯網經濟崛起對傳統發展理念產生沖擊

記者：“市場經濟+互聯網”將前所未有地改變中國。您怎么看傳統企業的“互聯網焦慮癥”？

方興東：互聯網在社會生活、經濟應用等方面，已經真正觸動、撬動了很多領域，對現實空間產生了沖擊。比如阿里雖然在員工人數、收入等方面還無法與中石油、中移動、工行等相提并論，但在資本市場上，大家都是2000億美元這個量級，超越了許多國內知名的本土企業。互聯網經濟的快速崛起，對中國傳統發展理念產生了沖擊。

1.網絡空間作為具有社會屬性的空間出現

傳統的各行各業都會面臨網絡空間的沖擊。雖然信息時代、網絡時代這個詞語已經出現30年了，但是真正能夠和現實空間相提并論的、具有社會屬性的網絡空間的形成，才剛剛開始。絕大多數人，包括許多傳統企業還是從工業時代的視角，而不是網絡時代的視角去認識問題，分析問題，停留在僅僅把互聯網當做一個手段，一個渠道，一個新的應用層面，這個認識是遠遠不夠的。

2.企業必須在兩個空間里協同、互補發展

對于現實空間和網絡空間而言，企業的發展不是簡單的替代。傳統企業的優勢是嚴密的制度、風險管控能力，作為整個國家經濟的重要杠桿，代表國家來調節經濟社會發展，這個功能未來依然是不可動搖的。在網絡空間，體現的是企業通過技術手段滿足用戶即時需求，為最終用戶提供服務的能力。這兩者之間融合好、協同好，形成互補，企業才能健康發展。

記者：下一個10年，互聯網將成為中國崛起的主戰場和核心驅動力。如何判斷互聯網企業的新商機？

方興東：網絡空間是超越現實空間的全新空間，它對未來的發展更重要，更關鍵。基于國家安全形勢和戰略考慮，核心技術進行國產替代的時間表已經明晰，我國迎來了“互聯網發展的黃金十年”。

1.操作系統不能受制于人

斯諾登事件警醒我們，必須設計國產操作系統并制定國產替代的時間表，至少在在黨政軍和央企等事關國計民生、國家安全的核心領域，必須使用國產操作系統。這一點，中央的政策非常清晰明了。

2.國產芯片要三分天下有其一

包括操作系統和芯片，30%是一個基本目標。可以分兩步走，一是實現國內市場占有率的30%，二是實現國際市場占有率的30%，一旦出現非常狀況，國產操作系統和芯片能夠頂上，另外，三分天下有其一，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種安全是大安全。

3.關鍵基礎行業要逐步地擺脫受制于人

金融、交通、民航、高鐵等8到10個關鍵的基礎行業，我們要逐步地擺脫受制于人。目前，銀行等正在進行去IOE行動，I就是IBM，O就是Oracle，E就是EMC，這樣從大型機、數據庫到存儲，這些涉及國家網絡空間安全的核心技術和產品需求，是互聯網產業、企業面臨的最大商機。

記者：國家的發展有賴于企業的發展。國家有義務為企業構建和維護一個合理、公平的競爭環境。您怎么看互聯網企業的自由生長、無序競爭？

方興東：整個制度環境保持創新活力是我們目前面臨的最大挑戰。即我們要培育巨頭，讓中國互聯網公司能夠走出去，做得更大更強，但同時要有一批批新公司層出不窮地走出來，保證創業梯度的活力。

1.過度商業化嚴重窒息互聯網領域的理想

購并活躍是互聯網生態保持活力的重要方式。現在一些急功近利、不擇手段的過度商業化行為開始嚴重窒息互聯網領域的理想。比如阿里巴巴以更巨量的資金和龐大的資源勢不可擋地壟斷電子商務、網絡金融和物流等行業；百度花費19億美元收購91無線等。這種19億美元的“壟斷性并購”，其價值遠遠不如19個1億美元的戰略性購并，以及190個1千萬美元的創新性購并。轟轟烈烈的中國互聯網浪潮，不能僅僅為我們最終奉獻幾個商業巨頭而從此偃旗息鼓！

2. 互聯網制度設計要保持企業競爭的有效和活躍

從我國互聯網發展來看，政府在制度建設層面缺失嚴重。表現為互聯網領域的公平競爭缺少環境保證。如何使互聯網企業在做大做強的同時又很好地推動其履行社會責任，在遵守法律制度等方面起到帶頭引領作用，保證制度的約束力與效力，平衡好既鼓勵大企業做大做強，又激勵創新企業充滿活力、不斷涌現的關系。

制度設計必須保持競爭的有效和活躍。一是我們要成為網絡強國，只靠幾家巨頭是遠遠不夠的，只有形成創業公司梯隊以后，才可能去全面超越美國。二是不是所有收購都是合理的，要鼓勵收購，但是也要是進行相關審查。有些收購該阻止就阻止。中國互聯網領域應該出現幾個判例，讓反壟斷法產生威懾力。

3. 制度面前一視同仁，依靠制度保障安全

產業問題是最基礎的問題，網絡空間安全的制度設計是最基礎的規則。國家要迅速建立、完善信息安全審查制度，如原代碼托管，首席安全官制度等，通過制度來保障安全。國產替代不是目標，國產替代主要是要擺脫受制于人的局面，能夠自主發展，然后依靠制度而不是依靠產品來保證國家安全。在制度面前，國內外企業應一視同仁。不是我們要把商業問題政治化，而是某些國外企業深度介入了政治。我們不是要制裁，而是要自我防護，要有戒備心理。

現實空間與網絡空間的運行模式雙軌制業已形成

記者：隨著移動互聯網時代的到來，互聯網企業路在何方？互聯網依然是中國年輕人創業成功最有機會的神奇熱土嗎?

方興東：4月11日晚間21時，騰訊QQ同時在線賬戶突破2億，這是騰訊15年發展歷程中的一個重要里程碑。同時在線賬戶突破1億是在2010年3月5日，用了11年的時間，第二個1億僅用了4年，移動端貢獻超過7成。互聯網對于我國發展的價值與意義，可以總結為一個中心：互聯網是否給年輕人更多的機會；兩個基本點：用互聯網精神和創業精神作為衡量標準；三個驅動力：制度創新、金融創新和技術創新，這三個層面的創新是解決各個領域發展的關鍵所在。

1.為年輕人提供飛揚的舞臺是互聯網最直觀、最獨特的魅力

年輕人永遠是時代的風向標。一大批年輕的沖浪者在互聯網舞臺馳騁飛揚，這就是互聯網最直觀、最獨特的魅力！經過10余年的發展，馬云、劉強東、馬化騰們已經成為經濟社會中最具影響力的領潮者。他們現在面臨的拷問是：中國互聯網是不是還會給更年輕一代的人們以同樣的機會？或者更多的機會！

2.移動互聯網引領網絡空間形成

只有移動互聯網時代到來網絡空間才能形成。網絡空間的核心是整個產業、整個社會出現了大規模用戶同時在線的這么一個空間。在過去的10年，我國網民增加了10倍，但是上網時間僅增加2倍，僅處于量變的過程。未來6-8年，網民增加2倍，但是人均上網時間會增加10倍，實現真正的大規模同時在線。在這樣的格局之下，企業怎樣去最好地滿足用戶需求，怎樣提供比競爭對手更好的服務，這是一個巨大的機會，互聯網的黃金時代，應該說現在才剛剛開始。

3.形成現實空間與網絡空間的雙軌制運行模式

現實空間企業運行的傳統模式為大教堂范式，特點是封閉、垂直和集中化、控制式管理；網絡空間互聯網企業運行的創新模式為大集市范式，特點是并行、開放和點對點、動員式管理。兩種范式不是非此即彼的關系，而是相互作用，相互協同和融合。

移動互聯網領域是90后、00后創業的時代。我們的政策環境必須提供機會，讓這些年輕人有機會創立新的阿里巴巴，新的騰訊、新的百度。

記者：下一個10年，互聯網將成為中國崛起的主戰場和核心驅動力。未來我們的優勢在哪里？

方興東：中國崛起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而且網絡空間的崛起會快于現實空間的崛起并助推中國在現實空間的崛起。

1.下一個30億網民是全面超越美國的機會所在

在網絡空間，美國具有先發優勢，經濟規模巨大，技術先進，但是動能也就是增長點在我們這里。今年全球網民數量會突破30億人，并開啟下一個30億網民的過程。前30億網民是以20多個發達國家為主體，美國引領潮流，引領發展。下一個30億新網民是以180多個國家的人民為主體。尤其是由中國、印度這些發展中國家人民構成，他們的文化程度、經濟水平、科技素養、網絡需求等都和老網民有所不同，中國的互聯網發展會更加符合新網民的需求。下一個30億網民就是中國全面超越美國的機會所在。雖然問題很多，但仍是我們面臨的一個最好機遇。

2.中國崛起必然會發生，而且發生的時間會比我們最樂觀的估計還要快

美國的霸權是建立在傳統工業時代的基礎之上的。中國的崛起是基于一個全新網絡時代基礎上的崛起。因為我國具有的開放、包容、普世性的價值觀，更適合未來世界的發展需要，更符合網絡空間的互聯網精神和互聯網文化。

記者：20年的互聯網職業生涯，感受如何？

方興東：我慶幸能夠全程參與互聯網發展。如果不是互聯網，我的職業僅是一個工程師而已。但在互聯網領域，我能夠最大程度地體現自己的價值，能夠對社會做一些貢獻，能夠為這個行業的發展搖旗吶喊，我覺得這是一個可遇不可求的事情。

我愿意做一個網絡旗手，不斷地為新的前沿的事物搖旗吶喊，特別是開放、共享、自由的互聯網精神，是互聯網帶給中國最有價值的東西。展望未來，中國互聯網黃金時代剛剛開啟！真正的變革剛剛跨越臨界點，迎來轉折點。矛盾和傳統是前所未有的，責任和使命也超越現在的想象。我愿意繼續做一名網絡旗手。

編輯：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