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婷
阿乙的《模范青年》,我幾乎是一口氣讀完的。想必大多數我的同齡人在閱讀時都會有這樣的感觸。文本中行走著太多我們這一代人的影子和類似的經歷,那些從不同時空、不同地域一同出發的人們,最后都走在了一條叫做宿命的道路。既然路的終點都指向死亡的話,那么,在這樣的行走中,我們該以怎樣的方式證明自我的存在并且力求實現自我。這便成為了我理解這個文本最原始的出發點。
所謂自我實現,是指個人在實踐活動中不斷提高滿足自身生存和發展需要的能力,發展自己的能力、才干與個性,實現自己確立起來的人生理想等價值追求的過程。周琪源躲在灰暗的雜物房里偷偷經營自己,他學英語、寫文章、自考等等為“出走”做的準備實際上是為了尋求自我實現。他具有強烈的“我來自哪里與我是誰”的意識?穴即自我意識?雪,但人的自我實現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個人行為,它實際上是人與社會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相互制約、相互推動的無限發展過程。說到這里就有必要來看看“我”和周琪源所生活的這個社會環境——江西瑞昌——是一個人口只有四十萬的縣級市。這是一個令人窒息的沉滯的小縣城。類似地,《意外殺人事件》中的紅烏鎮、《鳥,看見我了》里的清盆鄉、《小人》中的雎鳩鎮、《拉小提琴的大人》里的莫家街,都是阿乙小說慣常的地理空間。它們都具有共同的特點:“潮濕”、“矮小”、“灰暗”、“死氣沉沉”。在阿乙看來,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的價值觀只剩權力和金錢,他們“根據衣著和手機推測我在外擁有的財富及地位”,他們判斷成功的標準便是“買房沒、買車沒、結婚沒”。這樣的價值觀讓“我”嘔吐——這里的嘔吐物便是世俗的價值觀、無聊的縣城生活以及一眼望穿的人生。
“我”和周琪源在精神上是隱秘的朋友,在面對這樣的生活時都有過不同程度的抵抗。周琪源的方式是做一個“模范青年”,而“我”卻試圖在混沌中度過,周旋于各種飯局牌局之間,顯耀著制服的權威,也積極向權力中心靠攏。“我”與穿著來自北京的風衣的姑娘談情,向“臉上長滿我的前途”的姑娘示愛。談戀愛成為了“我”在混沌不堪的生活里證明自我存在的一種方式,“喜歡”成為了一種精神的“寄托”。“沒完沒了地喜歡一個人就像沒完沒了地喝酒”,這不過是“我”對抗時間,對抗荒誕生活的工具,在自我無法實現的時候,“惡狠狠”地發泄罷了。
如果說混沌的縣城生活是促使“我們”出走的外部原因的話,那么精神的無處安放便是其內部原因。這大概是90年代以后中國經濟大發展中青年人的集體困境。表面上看,“我們”是在逃離,逃離貧窮、落后,以及舊道德的束縛。其實“我們”是在尋找,尋找精神上的故土。“我”在農村里痛苦迷惘,在大都市依然迷惘、痛苦,“我再也感受不到內心的那種力量了”。市場的殘酷競爭使得個人成為一個孤零零的個體,沒有任何共同體的保護,不得不獨自面對一切來自社會的壓力,這就產生了自我強烈的焦慮與不安,也極大程度上阻礙了自我的實現,因此作者發出“生之疲乏”的感嘆;而周琪源一個“廠礦人”,從始至終說著一口普通話,窮盡一生在尋找他出生的大城市,尋找生之本源?穴從小說里幾次提到周琪源母親的故鄉即可窺見一斑?雪,他企圖擺脫這種流放的抑怨感,他渴望知識與智慧能夠幫助他打通去往大城市的隧道。許紀霖先生在《大我的消解:現代中國個人主義思潮的變遷》中曾提到?押“世俗化時代的原子化個人,既沒有歷史,也沒有精神,只是一個充滿了物欲和追求的經濟理性人。他孤獨地面對整個世界,而這個外部世界,是一個以利益為軸心的市場世界,缺乏溫情,也沒有意義。”
不同的是,自由放蕩,隨波逐流的“我”走出去了,而勤奮克己的周琪源則黃鐘長棄。究其原因,大致有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以父權為核心的傳統文化及其觀念壓抑自我的主體性和人的自由。中華傳統文化特別是占主導地位的儒家傳統,其重要特點是以個人所屬社會群體之“我們”占優先地位。傳統的儒家文化對自我的設計是服務于宗法秩序的,它是基于父權為核心的宗法血緣為基底的文化。首當其沖的是責任和義務。文本中提到了周琪源有很多次“出走”的機會,包括考上了研究生那次,一句“你現在不單是一個父親的兒子,也是一個兒子的父親”將周琪源想要出走的“自我”瓦解得支離破碎。他始終無法逾越的便是為了尋求“自我”忤逆父親與背叛親情。一直到他的生命即將走到終點,被下了病危通知單的日子里,他 “嘶嘶有聲”說了一個字——“筆”——說了兩遍。這正證明了即便生命走到盡頭,他仍然沒有放棄實現自我。阿乙本人在談到為什么要寫小說時的言論,大概可以作為此處的答案——“我要建立自己。寫作是成本很低的建立方式,不需要動用別人,可以對自己獨裁”——周琪源不過想成就一次自我的主宰罷了。可對于周水生而言,兒子便意味著責任和義務。他有責任和義務保住兒子的命。“源源,我們暫時不寫了,我們過段時間再寫”,周琪源的允諾表明他徹底放棄了自我實現的道路。他再也無話可說。即便周水生問他還有什么沒有交代的事,他也只說了“沒有”。周水生用盡了畢生的智慧所想到的兒子未了的心愿仍然是他的妻兒,是他兒子的責任和義務,與周琪源的自我實現沒有半點關系。
二是現行的教育對自我的束縛。這包括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我”和周琪源共同學習的警校,玩也能畢業當警察,不玩也能。學習在這樣一個高校里成為了“毫無意義”的事。知識的匱乏在極大程度上阻礙了青年人自我意識的形成。而伴隨一生的家庭教育培養出來的不過是一個乖巧聽話的孩子。幼年時候的周琪源同“我”一樣,調皮搗蛋,自由放蕩。“這是個野孩子”。擺在“野孩子”面前的課題是——“成為”——即自我實現。父親周水生負責“怎么成為”,母親負責“成為什么”,完全沒有周琪源的自我訴求的參與。如果說,周琪源對待家庭教育的方式是“順從”的話,那么我的玩世不恭、放蕩不羈便有了些對抗的意味。父親只喜歡命令“我”,他判定“我”做事的標準是“有什么用”,他對于我的“出走”是“來回不知道糟蹋多少錢”,長期以來積累的內心無法言說的抵觸瞬間爆發,讓我下定決心要對抗,我無視怒火中燒的父親和苦苦哀求的奶奶,走得有些決然,像是要用這樣一種對抗的方式證明“我”的存在一樣。茨達齊爾曾說?押“教育是對人的‘自我實現的幫助?熏教育者的作用具有一種助產性的,即助產的功能,但不是一種制造的功能。”在周水生斯巴達式的教育下,一個勤奮克己、與人為善的“模范青年”周琪源被制造了出來,他成為了一個“書呆子”。只有知識的海洋才是他自我釋放的園地,他一次又一次挖掘通往智慧之巔的道路,他將“自我”訴諸筆端,這是他唯一的隱秘的實現方式,卻在生命垂危之際將這種方式變成賺錢的工具求得減輕家庭的負擔。最終的最終,他走不出去,永遠無法走出“家”的禁錮。
三是城鄉差距導致的底層人的自卑心理牽絆了自我的“出走”。收入差距的不斷拉大、公共品的供給高度失衡、發展機會上的不公平等一系列的城鄉差距問題使得農村人無論是在生活水平還是在思想意識上與城市還是有著極大的距離。這種距離是無法逾越的心理障礙。“我”和周琪源作為一個小縣城的底層人,內心是自卑的。周琪源制定各種計劃表,研習英語、論文以及考研材料,不停地提高自己,不停地做準備,為的就是提高“出走”的底氣。同樣地,當哥哥說“等你什么都學會了再出去,就老了”的時候,“我”還是氣短。即便“我”最后到達了大城市,心理仍然沒有底氣。我感到“腿發飄”,我討厭那個來“揭示我縣城背景的姑娘”,“我”在北京試圖“像主人”那樣看來自四方的游客。游走在城市的“我”永遠無法填平內心的自卑,作為縣城人的“我們”對于遠離城市、遠離權力中心如此敏感又如此憤怒。
故事的最后走向了一個悖論。出走也好,不出走也好,自我實現也好,不實現也好,都指向了一個終點——死亡。父輩們認真的活,“以極小的條件最大限度地活著”,“我”也在這條稱之為宿命的道路上力求最大限度地實現自我,實現人生的無限種可能,可宿命就是宿命,正如只有我一個人遞交簡歷的求職經歷一樣,偶然,卻逃不掉,逃不掉的混沌與逃不掉的荒誕。在阿乙的小說中,這樣的悲觀情緒比比皆是,那些看似書寫萬千人生的“警察故事”,實際上是向自我的敞開。他也問自己,躲在那猶如“世界的一段盲腸”的逼仄鄉鎮里,翻卷出無數不堪回首的創傷過往和破碎屈辱的個人記憶,在那些看不到天明的孤獨暗夜里問自己,為了夢想而孤注一擲的“出走”以后呢,“自我”在哪里。
責任編輯:李佳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