檔案的表情

“表情”是范小青創作中的一個關鍵詞，寫過《城市表情》、《現實表情》的她的確是捕捉世情的翹楚，能夠通過敘事的精微、情感的細膩和語言的綿密書寫出當下的現實以及人類生存的處境。她創作過二百多部短篇，還有大量的中長篇小說，令人咂舌稱贊。其實，她的作品特別打動我的是變與不變，變的是世情流轉，不變的是安然恬淡的“蘇州情懷”，那么敏感的觸角能用那么淡定的語調講述，也因此，在她個人創作的“時間簡史”之中，她能不斷拓展，使得作品的精神體積越來越大，內在的品質也越來越豐沛。

近幾年來，范小青又寫出了一系列的短篇精品來記錄當下生活?！段以谀睦飦G失了你》講述了名片的尷尬故事，主人公王友撿起名片揣進口袋時，百感交集的人生在這里自然涌現；《今夜你去往何處》通過馮一余停車的艱難投射出社會眾多的裂痕和百姓生存的糾結；《我們都在服務區》講述了手機給人們帶來的方便和煩惱。這些圖景是如此的充滿人間味，卻又都穿透世相進入人心。《現形記》也是一篇獨辟蹊徑，以小見大，從最日常的生活細節里打量社會圖景和人心困境的佳作。同時，這又是一篇富有現代意味的荒誕小說，范小青將簡單和復雜、樸素和絢麗巧妙糅于一體。

在中國，“檔案”是一個意義豐富的詞匯，也是一個百般曖昧的詞匯。作為一個人存在的證據，多數檔案如同于堅詩中所言：“他的那一袋紋絲未動”，一個個所謂的個體就在“出生史、成長史、戀愛史、日常生活、表格”里循規蹈矩的過日子?？梢灿泻芏鄠€體無法超越檔案的控制，為檔案百般糾結過。小說《現形記》對檔案的講述可以說是不動聲色，甚至還充滿戲劇性，但背后卻是泥沙俱下，波瀾暗涌?！拔以谛聠挝皇诌m應，一直安心地呆呀呆呀，很長時間過去了，新單位已經不能算是新單位了，可有一天忽然領導來找我了，說我當年進入新單位的履歷材料不齊全，得重新補上。”于是，主人公的尋找檔案之旅開始了。在自我的回憶中，“我”曾經在去往俄羅斯或從俄羅斯回來的火車上干掉了很多歲月，也貌似在一個鳥島上開發過，又來還鼓搗出一個文化公司，但是，這些追憶無據可依。對新單位來說，有說服力的只有檔案。沒想到一系列的荒唐就此衍生，在領導印象中，“我”成功移民美國，可能是冒充領養老金的人來找檔案；在同事的眼里，“我”被雙開，因為這位同事得了老年癡呆癥；在郝老的日記里，“我”已經死了。最后，陰差陽錯的，主人公“我”王炯變成了王大同。如果不認的話，“我”就沒有檔案了，找不到自己的身份證明，就不具備在新單位留職的合法理由。

尋找身份認同是漂泊現代人的一個重要話題，范小青的《像鳥一樣飛來飛去》也是類似的佳作，主人公郭大牙無法獲得他人的信任，人們更愿意相信他的身份證，而不愿意相信他的真話?！冬F形記》也是通過檔案的一幕幕表情展現鮮活的現實，個人與檔案、社會的緊張而微妙的關系不言而喻，這將讀者帶到更為廣闊的精神疆域。范小青將自己敏感的日常生活體驗在荒誕的現實主義中滲透出來，正如她所說：“把眼光投回到活著的生活中來”。這溫柔的堅守始終帶著溫婉的蘇州風情，淡而有味，小中見大，只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和觀念的變化，她的敘事更加成熟，情感更加真切，歲月的風霜和生活的歷練使得她的悲憫來的更加自然，更加感人，更加合乎人情。從另一角度來看，很多時候會因為荒唐，所以真實，這反而是具有了現實的真實邏輯?！氨睬О阃妹?，古今一夢盡荒唐?！?/p>

或許，這樣一個荒誕而又現實的尋找檔案的故事就是當下現實最大的表情。作為個體的王炯微不足道，在自己的追憶中是模糊的，在他人的記憶中是凌亂的，在檔案的記述中是隨意的。這是個體的一方，另一方的個體王科長也是一個典型的代表，表面上看，他負責管理檔案，其實他自己卻變得無處可逃，在無隱私的今天，想玩失蹤的王科長就是大家心中的神經病。范小青用簡潔而幽默的文字和綿密真切的細節有效地描摹了王炯和王科長幽微動蕩的內心，可謂是從一草一木間呈現出令人心酸的人生原貌，這正是生命浩瀚與無奈的現實寫照。

冬日里，像鳥一樣飛來飛去的人們始終難以找到自己溫暖的鳥巢?！冬F形記》不僅是現實的表情，也不僅是檔案的表情，更是眾多無助個體的真實表情。什么時候這表情變得鮮活生動，能迎來如草生堤堰的從容生活呢？

安靜，文學評論家，現居北京。endprint